从老人院出来的时候,松本向护工阿姨道谢,姓中村的阿姨笑着说:“应该是我谢你才对,有年轻人肯来看看这些老人,陪他们说说话,相信大家一定很高兴吧。”
“这样啊,那有空我一定会再来拜访的,就当做做义工吧。”
“我替老人们先谢谢你了。”
“那我先告辞了。”
“那个……”中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着数字的纸条塞给松本,“其实,刚才那位高野老先生……他有个儿子的,听说是公务员,只不过父子两个人关系不太好,也没见他来过,高野老先生自从太太去世后一直很寂寞,最近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了,我想……我们这些护工不好插手别人的家务事,您是记者,也许能用采访之类的方式让他儿子知道,他父亲其实很希望能在最后的日子里再见见他……”
“我知道了,”松本微笑着接过中村手里的纸条,“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也很关心这些老人的境遇。”
“那就谢谢你啦。”
“告辞。”
松本将那张纸条小心地塞进钱包最里层,步履有些沉重地往外走去,他想起高野老先生那时候无限落寞的神情,还有那句“去年老伴儿去世后,我就已经没有任何家人了”,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楚。
他是不可能结婚的,所以等父母老了肯定也要将他们送进老人院吧?又不可能让他们和自己还有城山一起住。
出了大门,城山正靠着路对面的墙抽烟等他。
松本心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呢?为了能够和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将亲手养大他的父母送进如此寂寞冷清的地方、独自等待生命划下句点。
“呐,我说。”
“嗯?”城山抬起头,微笑着伫立在夕阳下耐心地等待对方说下去,似乎并没有要催促的意思。
“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什么?”
“这里的老人……都好可怜,以后我们住在一起的话,父母要怎么办?也送到这里来吗?”
“就算把他们接来和我们一起住,也没有能力照顾他们起居吧?送到这里不是很好么?有专业的人替我们照顾他们。”
“可是,这个地方真的好可怕,寂寞又冷清,连来访的家人都没几个……”
“傻瓜,如果你愿意,我天天陪你来看他们也没关系啊,这样,他们就不会寂寞了吧?”
“嗯……”
“别多想了,怎么做个专题把自己先做哭了呢。”不完全的夜幕下,城山伸出手,轻轻拭去松本眼角的星点湿润,将他轻轻拥进怀里,“你呀,永远都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抽了抽鼻子,松本将头埋进城山的怀里,撒娇般地说:“不行么……”
“当然可以啊,”轻抚着对方的后背,“因为我会保护你,所以即使长不大也没关系。”
那声音,甚至比繁星微露的夜色还要温柔。
城山约了两处房子,一处是位于市中心的高层公寓,一处是位置相对较偏的独栋,松本从车上下来,看到那栋高层的瞬间就想好了理由。
这样的公寓价格绝对不菲。
但是上楼之后,看到窗外的景色,松本又有些动摇。
同居也不是不可以,况且这房子确实不错,价格说实话还好,
一室一厅的格局,卫生间明亮宽敞,猫脚式的浴缸,欧式壁炉,充满戏剧性的落地窗,客厅外就是整个东京的万家灯火。
很想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啊,虽然贵了点。
一旁的房产经纪看松本似乎挺满意,忙不迭地凑上来:“怎么样?很不错吧?这里很抢手的哦,如果想租最好赶快下手,我随时都有可能接到新的报价。”
“嗯……就是有点贵。”
城山一听,心想这个问题简直不能叫问题嘛,立刻说:“没关系,你只要出和之前那套房子一样的钱就好,其他的我来付。”
“不要,”松本无比坚决地回答道:“我们都是男的,地位平等,不存在谁养谁的问题,凭什么你多付一部分?让我再想想好了,不是还有一套房子要看么?先去看看那家吧。”
第二户虽说是独栋,但位置比较偏,又是一层建筑,面积不大,价格自然比较便宜,分摊下来和刚才那间公寓倒是差不多。
“这栋房子和刚才那个不一样,不是建筑商委托的,房东是个老太太,听说准备用房租来付老人院的费用。”房产经纪按了门铃,站在小巧可爱的房子前跟松本和城山解释道。
“那位老人是一个人住么?”松本一听对方是个老人,还准备住到老人院去,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下午看到的那些老人,和他们寂寞的神色。
“是啊,听说子女都在别的城市定居,前几个月老伴儿也走了,如今剩她一个人,大概觉得很寂寞吧。”
正说着话,门开了,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在门口招呼他们进去,“快进来、快进来,秋天到了,晚上风大,小心着凉。”
松本大致看了一圈,虽说可以看出有些年岁了,但房子保养得不错,家具什么的也不需要买,可以直接住。
几个人在餐厅坐下,名叫岩田的老奶奶端来和果子和茶,“这是我亲手做的哟,味道绝对有保证。”
松本笑着接过一块和果子,味道确实不错,和之前电视上推荐过的那间店有得一拼。看他露出满意的神色,岩田奶奶笑着问:“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我年轻的时候和丈夫开了一家和果子店,说起来那时候的生意真的很不错呢,只不过子女都没什么兴趣,所以老了之后我们就把店转手、安心养老了。”
“恩恩,很不错呢,这个桌子是不是手工定做的?感觉和市面上卖的不太一样。”
“啊,小伙子眼睛真好用,这张桌子,还有橱柜,都是我丈夫自己做的哟,他空闲的时候喜欢做点木工。”
“真是心灵手巧的一对恩爱夫妇啊。”
“是啊,所以他走了,我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也怪寂寞的,就想着不如去老人院住算了,在那儿还有人能说说话。”
“对不起……”
“没关系,都这把年纪了,都是很正常的话题。”
松本吃着甜甜的和果子,心里那股酸楚却又不合时宜地泛了上来。他很想告诉这位善类的老奶奶,老人院并不想她想的那么美好,那是个很寂寞的地方,他不想她住到那种地方去。
出了门,经纪人悄悄跟松本说:“柜子什么的,不喜欢我可以找人帮你拆了,反正这些老头老太太进了敬老院,就再别想出来,除非死了。”
“现在就签合约的话,需要什么?”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松本自己也吓了一跳,这间房子对他们来说根本就太大了,离公司又远,也许他只是不舍得之后的什么人租下这间房子后会将那些积攒了美好回忆的家具拆掉吧。
“你真的想租下来?”城山用胳膊碰了碰松本,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这间房子的要价有点高了吧?”
“就这间吧。”
谁想,两人还没到家就接到了经纪人的电话,说是房东觉得之前的价格太低,所以又抬高了不少。
“什么?已经那么高了还要抬高?”城山对着电话一阵哀嚎。
虽说松本终于愿意和自己同居是很高兴啦,但是这房子的价格也太不合理了吧?
“嘛,我也没办法啊,不然这样,你们不是记者嘛,不如写一封信给岩田太太,表达一下你们对这栋房子的热爱,可以写得尽量夸张点,这种顾客最好骗,老人嘛,很容易被感动的。”
于是,累了一天终于回到家的城山,为了能让自家小祖宗住上心仪的房子,只得不情不愿地打开笔电开始写那封感人至深的恳求信,希望岩田太太不要再抬高价格。
谁想,第二天一大早,松本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优,我想明白了,我们不能欺骗人家老年人。”
城山瞬间有了哭晕在厕所的心。
“可是……那封信昨晚我已经发给经纪人了,还让他今天一早就拿去给岩田太太。”
“没关系,我会去解释的。”
其实他会这么决定还是因为昨晚那通电话。
城山写信的时候,他到阳台上去拨通了高野老先生儿子的号码。
“您好,我是《东都日报》的记者,由于最近在做一个‘关爱老人’的专题,今天去敬老院采访过您父亲,现在有几个问题想问您,您愿意接受我的电话采访么?”
“会把名字写出来么?”
“这一点您放心,都会用化名的。”
“那可以,你说吧。”
“您似乎很久没有去看过您父亲了吧?”
“嗯。”
“上次是什么时候您还记得么?”
“大概一年前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吧。”
“您和父亲的关系似乎不是很亲密吧?”
“你是个记者,我就直说了吧,我父亲以前也是个专栏记者,小时候他没管过我,整天追着新闻到处跑,所以他老了,我也不会管他。人要学会自立,这是他当年送给我的话,现在我只是原封不动地将这句话还给他而已。”
“虽说我不应该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但是偶尔去拜访一下还是可以的吧?护工说他最近状况很不好,您就不想在他走之前再去看看他?”
“……”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就在松本觉得终于有希望的时候,高野草草说了句“下次吧”便迅速挂了电话。
学了那么多年文学,松本站在十月有些冷的风里,第一次体会到了“人情淡漠”这个词的可怕。
他想,高野老先生说得没错,他确实已经没有任何家人了。
结果,难得不用早起的周末,还不都七点城山就被松本从床上挖起来一同前往岩田家拜访,老人家见到松本立马高兴地上来拉住他的手,“你们能对这个房子产生这么深厚的感情我真高兴。”
“岩田太太,虽然很抱歉,但我还是要坦白,这封信是假的,是为了让你降低价格才写的。”松本从沙发上站起来,向老人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什么?都是假的?”岩田太太显然有点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因为经纪人说写信的话您说不定会把价格降回去,所以才写的。”
“那你们,不租了?”
“嗯,不租了,所以您也不要去什么敬老院了,虽然子女不在身边,丈夫也走了,但这里还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啊。”
“啊,那真是太好了!”
“哈?”这次轮到松本和城山听得一头雾水了,他们两没听错吧?真是太好了?
“我本来就没想把房子租出去,只不过儿女都没时间回来看我,老伴儿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对着这间屋子,我腿脚又慢,去外面也不太方便。”
“所以您才做广告说想把房子卖了,只为了跟人说说话?”
“是啊,这样就有机会认识很多像你们这样的好人啦。不过不要告诉经纪人哦,我这里还有很多和果子,你们什么时候想吃了就来玩啊。”
松本赶忙点点头,看着老人慈祥温暖的笑容不禁有点难过,人到了老年,都要这么寂寞么?
出了岩田家,松本掏出手机,久违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喂,妈妈么?”
“哎呀,是贵之啊,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没有,一切都很好,我就是想你和爸爸了。”
“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神奈川离东京很近啊,想我们了就回来看看嘛,我和爸爸也很想你。”
“嗯嗯,那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回去看你们。”
“到时候提前跟我说哦,我多做点你爱吃。”
松本揉了揉眼睛,城山从身后走上来,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那温度就好像是在说,不管四十年、五十年、一辈子,我都会一直陪你走下去,不会让你孤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