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
我在美国住了将近一年,他一次也没来看我。
他会打电话过来,会寄东西过来,只是不会出现。
我知道他并不是不想见我,他不是心狠的人。他善良的甚至有些胆怯。
他怕见到秀秀。这姑娘再看见霍老太沾着黑血的头颅的时候,身子都得让我也害怕。
只是秀秀远比他想象的坚强。比他坚强。而他太心软,所以当所有人都走出来之后,他仍在逃避。
有时我听着电话里,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彼岸轻飘飘的落在我耳中。我几乎能看见他当时的模样。落魄,脆弱,自欺欺人。他一定是抽着烟的,所以他的语调在电压的变形中仍向上扬着。
我说:“小邪,你把烟掐了,数数地上有几个烟头。”
他在那边会愣一下,我听见他深深吸气的声音,然后是咳嗽声。他口中喃喃着,是真的在数:“小花,我数不清了...”
我压低声音:“你再数数。”
他又呢喃几声:“小花...他们都没了..我数不清...”
我呡住唇,说:“小邪,你再数一下,好不好。”
他咳几声,话里带了湿气:“他们都走了...太多了..我数不过来..”
我尽量把声音放轻:“小邪,那你数数还在的,可以么。”
他“嗯”了一声,小心的,仿佛不知所措,又仿佛寻到了安慰:“也有太多了..我数不完了...”
我沉默的听着。他的声音竟显出心安,满足的让人心疼。
我看得见他把自己关在那个寸草不生的世界里,那扇无形的、沉重的青铜门里。
而我只是看得见。我既触摸不到他,更无法带他出来。
他有时也会跨出来,却只是一小步。
然后他又会慢慢的走回去,走回原点。
有时我会躺在病床上,想如果那个男人在,他是会陪他面对满目的痍疮,还是和他一起留在荒无人烟的地方。
只是我又想起来,若是张起灵真的回来了,他的生活又怎么称得上是荒芜呢。
又怎么需要我呢。
我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忍不住笑一下。
我可以认识他更早,可以更了解他,甚至可以给他更多,可以陪他更久,但那个人能够做到的,我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像张起灵能够在离开前从他身后轻松握上他的手,在离开后带走他全部生活。
而我不能。我只能离他很近,非常近。而当我伸出手,掌心握紧的却只有风。
所以当我最后一次、终于说服他的时候,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第几次听见他那种放松又释然的声音了。
只是我才明白。
他的世界里很拥挤。
生者。死者。离人。归人。
其实生命里空荡荡的从来不是他。
只是我。
原来寂寞的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