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江户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真选组的那帮老头子还在不服老的晨练,其中一个叫做土方十四郎的老头还在挥刀的瞬间不小心闪着了腰,另一个稍微精神一眼的大爷在旁边有些吃力的举起了一架火箭炮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些什么,不过这似乎并不大重要。
万事屋的招牌也依旧是斜斜的挂着,只是时不时会从屋子里传出几声脱离的咳嗽,接着又是两个青年手忙脚乱安抚的声音。
桂此时则安静的呆在他的小屋里的躺椅上,面前的电视机上播放着超级玛丽的动画片。
他有些泛白的发丝也安静的散在肩头。
他的头发还是那么长,只是不似当年那般乌黑秀丽,有了些许白发,也稀少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几乎要遮住他的眼睛,脸颊两侧似乎也像是所有的老年人一样有些轻微的凹陷了下去。
桂今年也快七十了。
时光总是过的飞快,桂想来他这辈子花了大多数的时间去成就江户的黎明,现在他一辈子也差不多该到了日子。
人一旦老了就总会容易去空想这样那样的事情,虽然桂小太郎自认为不是那种喜欢回想过去然后对某些事情感到后悔的人,但是他还是不可避免的沾染上了一些老年人总会有的怀旧心理。
于是桂慢慢闭上眼睛去回想他这一生,从在松下私塾一直到攘夷之战,像是放电影一样回顾自己不算轰轰烈烈却也不是平淡无味的日子,最后那些场景却在一个桂有些莫名模糊的片段戛然而止。
说话者的生硬和面容在桂的记忆里都有些淡薄了起来,唯独有句话桂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就像你所说的,或许我们的起点是一样的,但是我们所看的方向,从那个时候起就完全不同。”
那是谁曾经说过的话。
桂承认他太天真,太过于在意那些在旁人看来已经无关紧要的过往既或者是存在于那其中的故人情怀,或许桂并不在意他们到底是如何分道扬镳,只是单纯的怀念那些美好的日子,单纯的怀念那年的樱花,那年的烟火,那年的祭典和那年飘扬的大雪。
然后他现在终于老了。
他看着自己有些枯瘦的双手,窗外的阳光晴朗,桂却已经不想挪动哪怕伸手推开窗户让阳光照点儿进来。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着似乎有点像邻居家的儿子大五郎。
“桂老头儿,要不要一点美味棒?”桂听见那个声音问道。
桂礼貌的回绝了大五郎的邀请,毕竟他已经没有几颗可以用的牙了——他扯着嗓子这么说着,声音有些嘶哑。
直到门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桂才又回到刚才的思维中去。
他却有些难过的发现自己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原来那个严谨而脱线的桂也逐渐在岁月中淡去,他的记忆里随着时间的增长逐步的衰退,能够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少。
窗外忽然不知为何的放起了烟火,桂也索性放弃了方才的思考,他动了动身子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继续窝在躺椅里,他有些疲倦了,眼皮开始打架,半梦半醒中桂模模糊糊听见放烟花的声音合着一些小鞭炮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混杂在其中有气无力的嘀咕了一句说:
“又是高杉家的小鬼吗……”
今天的江户依旧是阳光普照,风平浪静。

二
高杉晋助咬着烟管呆在鬼兵队的船上,万齐坐在他旁边手指微颤的拉着三味线,传入耳中的却是调子变的听不出旋律的曲子。
一旁喝着稀粥的来岛又子毫不犹豫的吐槽说万齐你也老了,那个带着墨镜的老人没有说话,却也是默不作声的放下了手中的乐器。
高杉却鬼使神差的拿起了它。那双手骨节分明的有些吓人,关节部分凸的异常,手背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见。
曲子出声的时候连高杉都不大记得它的节奏,但是根据手中的熟悉感判断那似乎是自己以前颇为钟爱的曲目。
高杉此时却一下子想不起这曲子的来源，当然他本身也没有去细想，他大致的回忆了一下之后发现脑袋中一片空白，在心里默不作声的嘲笑了一下自己的迟钝，表面上倒也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并没有什么吃惊的必要，高杉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
他早就不复当年还豪情壮志想要毁灭天下，又或者说如今的幕府也再无需他去大费周折，虽然体制并不健全，但是原来那个害死老师的江户终于被推翻，心怀鬼胎的一些天人被驱逐，如今是和平的街道。
这个时候高杉的目光飘忽着挪移到一旁剥着橘子的来岛又子，最后视线汇聚到那披散着有些发白却留长了些许的头发上，高杉愣了一瞬，脑海中模糊的想起一个人的影子。
——似乎是错觉，那个人影浮现的瞬间高杉的心中有股翻天覆地的情绪，说不出又道不明。
他顿时感觉屋子里的气氛沉闷到快要让人窒息，高杉有些匆忙的放下三味线，摸索着拿起身旁的手杖以他现在最快的速度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虽然旁人无法看出来。高杉把自己一丝一毫的情绪都隐藏的太好——这个毛病甚至让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竟然无法产生除了喜与怒之外的其他感觉。
自然老了以后固执的毛病也改不掉多少。
高杉琢磨了一下，最后还是下了船，他踩着歌舞伎町的石板路有些漫无边际的在街道上转悠着，顺着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街道慢慢悠悠的踏着步子，最后被一阵香味吸引着进了一家店面。
这个时间店中人意外的多，里面自然也是热火朝天，高杉嫌吵，但是带着好看笑容的服务生已经含着期待的目光走近了他，高杉也还是很给面子的跟着那个女孩子走到靠窗的地方坐下了。
对面似乎坐了一个人，不过此时的高杉并没有很在意。
他接过了服务生递过来的单子，视力有些退化的他眯起眼睛凑近看了看。
——乌冬面、拉面、炸酱面……冷面、荞麦面……是面馆吗。高杉这样想到。
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本来也不是很饿。“那就乌冬面吧。”高杉随口一说，又忽然顿了一下，“算了，还是换成荞麦面。”
“一份荞麦面，请稍等。”
服务员拿着抽走高杉手中的单子，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远了，这个时候高杉才猛然开始疑惑，为什么自己会忽然改口。
【拉面，谢谢。】
【高杉，你真是不懂得去品味面的真谛，明明荞麦面才是真正美味的东西，才是真正的武士之道！】
【……】
【怎样，明白了荞麦面的美味了吧？快点，换掉那个令人堕落的拉面吧！】
【果然还是换成乌冬面，谢谢。】
微妙的记忆窜进脑海，高杉嘴角小幅度的抽了一抽，算是终于明白刚才的状况是怎么一回事，“假发那家伙……”他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轻声的念叨到。
“不是假发……吸溜溜溜——是什么来着？……吸溜溜溜——”

三
高杉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缓慢的抬起头，尽量维持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将视线投放到对面那人身上。
因为上了年纪有些片灰色的长发，颜色清澈朴素的和服，草鞋，腰间佩戴着一把似乎用不上的剑，剑鞘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不知道为何没有换掉，剑柄上挂着一个完全意义不明的白色玩偶，像鸭子，有着浓密的连视力不好的高杉都看得清的腿毛。
——最突出的特点是此人正在吸溜吸溜的那一大碗荞麦面。
——没有疑问，是桂。
这家伙也老了啊。高杉无缘无故的忽然这样想到，他感觉有些得意，尽管没有表现出来。
高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他感觉思维最近变得有些跳跃，视线迟迟没有移开，对面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异样，抬起头来正好对上高杉那一只绿色的眼睛。
“嗯……这位先生……有点眼熟啊，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老了的桂的视线显得有些朦胧和茫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视力下降的比高杉还快的缘故，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无意识的凑近了一些，“难道你是……？”
他的话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那个瞬间高杉想着被认出来了就认出来了吧，反正都老了。
过去的如果你想让它过去就过去吧。
“……想要加入攘夷志士？”
“……”
“先生，您的荞麦面。”服务员的声音恰到好处的传来，高杉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答，心中却有了一丝松了口气的感觉。
——刚刚那个家伙是从那个年代穿越过来的啊，脑回路还停在二十多年前没跟上吗？
他在内心这么吐槽道，脸上依旧没有表情，高杉没有回答之前的话，沉默的拿起筷子开始吃面，桂似乎也没有因此感到在意，依旧在他对面旁若无人的发出“吸溜吸溜——”诸如此类的声音。
【假发你吃面的声音真的很烦人。】
【少罗嗦，高杉，你懂吗？这才叫做吃荞麦面的真谛！所谓的吃荞麦面啊，就是要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通过声音的音调音色来判断面质的好坏和师傅的手法！】
【滚回你的荞麦面星球去当王子吧。】
【吸溜吸溜——】
那个瞬间高杉心中不知道为何升起一种名为怀念的感觉。
他吃了一口荞麦面，内心的什么东西驱使着他学着曾经的桂一般去试图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然而由于高杉自身强烈要面子的情绪，他失败了。
——他吃面条的动作维系在了一个很尴尬的状态。
上了年纪的高杉此时心中咬牙切齿的想着年纪大了脑子真是越来越不好使了。虽然他脸上依旧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种有些滑稽的状态也全部在他意料之内，这种状态大概维持了一至两秒左右，他便利用筷子熟练地把荞麦面放进的嘴里。
这样做的时候高杉稍稍抬了抬他仅剩的那只眼睛，看见对面的桂不知为何看着他，那双一直有些模糊的瞳孔中闪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仿若他们现在所处的江户的黎明。
高杉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微笑的、温暖的弧度。
这个时候桂似乎是吃完了，他擦了擦嘴后站起身，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了一张什么东西递给高杉道：“如果你要加入我们成为攘夷志士的一员的话，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联系我！”
“……”
“骗你的。”高杉突然听见桂有些低的声音，里面含着笑意。桂没有看向高杉，只是低着头，把两只手分别藏在袖子里，浅浅的笑着。
高杉记忆中的桂很少这样笑过。
像是看透许多痛苦和悲伤后的释然之人。
桂迈开步伐，走向门口，在喧闹的面馆中高杉不知为何只听见桂的草鞋与地面缓慢摩擦的声音。
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听见桂低声说道：
“下次再一起吃荞麦面吧。”
高杉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桂亦没有停步。
桂小太郎推开大门，那苍老的背影被埋没在江户繁华的街道深处。
留下的只有参杂在风中的、那微不可闻的句子。
“顺便说一句——不要再让你家的小鬼放烟花了，高杉。”

四
今天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桂安适的躺在属于他的那张摇椅上，面前的电视机上播放着《超级玛丽》的动画，隔壁的万事屋传来脱力的咳嗽声。
有人敲门。
有人推门进来。
——是高杉。他面无表情地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是两碗热腾腾的荞麦面。
他径直走到桂旁边的那张茶几旁坐下，将一碗荞麦面推到桂的跟前，然后拿起筷子开始吃另一碗。
“吸溜吸溜吸溜——吸溜吸溜吸溜——”
安静地房间里只有这个声音，桂面前的荞麦面未动分毫，高杉的碗已经见了底。
高杉却没有叫桂，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的喝完了碗底的汤。
他感觉有些涩，大概是老了以后舌头也不好使的缘故。
电视机上依旧播放着《超级玛丽》的动画，似乎是什么时候录下来的，一直反复不停的播着同样一集，高杉伸手摸了摸不远处的放映机，有些发烫，应该运作了很久。
高杉有些想要叹气，但他还是没有。
他只是放下筷子然后扶着茶几站起身，缓步走到桂的身旁，用一只手轻轻合上了桂的眼睛。
“假发，我从一开始就不明白荞麦面到底有什么好吃的。”高杉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在后面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滚回你的荞麦面星球去当王子吧。”
他走出门，看着万事屋的两个小鬼抬着高杉选的最好的棺木，身着丧服。
高杉挥了挥手说道“进去吧。”
然后这个到老都深不可测的男人怀着别人大概至死都不知道的心情走远了，他走在黄昏下，仿若踩着夕阳的影子，慢慢地踏着步伐，嘴里叼着没有烟草的空烟管。
他的腰上挂着一把老式的剑，上面挂着一个完全意义不明的白色玩偶，消失在江户的某一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