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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殇--董小宛传》八月出版,还原真实的顺治帝董小宛(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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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如果没有那次逃难,当冒老爷信心满满、义正辞严地对爱星阿吼出:“我儿媳贞高绝俗,性格刚烈,宁死也不会离开冒家随你进京!”时,董小宛相信,她会毫不犹豫地横刀颈下,从容赴死,用鲜血和生命光他的宗,耀他的祖,树他祖宗的贞节牌坊。
如果没有那次逃难,当冒辟疆满脸沧桑地站在神武门外,准备接她出宫时,董小宛相信,她会像一只挣脱鸟笼的金丝雀,展开翅膀,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自由奔向他。
如果没有那次逃难,董小宛不会为自己在冒家浪费的九年时光不值,不会发现自己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1644年的那次逃难,改变了一切。


IP属地:湖南1楼2014-07-24 15:43回复

    一晃八年过去。
    1644年,天下大乱,盗贼蜂起。
    清军铁骑在吴三桂的带领下,从山海关长驱直入,进占京师。
    董小宛未雨绸缪,早将家里的字画、古玩、金银器皿等收拾好,装进木箱,又将碎银子和铜钱缝进布袋,分散藏匿。后来的事实证明,虽然装着全部家当的木箱未能幸免于难,但藏在各处、甚至缝进贴身衣物里的散碎银钱,却不止一次在紧急关头买通了逃命的路,救下了冒家人的命。但在当时,冒辟疆认为董小宛此举纯属多余,站在一旁摇着折扇,说三道四:“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陪我填些诗词,排遣心事。”
    见董小宛不接茬,冒辟疆无趣地甩甩袖子,出门逛花街柳巷去了。
    翠缕不满地撇嘴:“就他心事多!整天夸夸其谈,好像真能扫平天下似的,其实不过是志大才疏,空谈朝政。”
    董小宛知道她在暗讽冒辟疆六次去南京乡试,却六次落第,最终连个举人也没能捞到,无奈地一笑。
    五月,大清十万八旗精锐沿江而下,直逼烟柳繁华的苏杭。
    如皋的富户纷纷逃亡,冒家也匆忙雇船舟,挈家累,除留下翠缕等少数丫鬟留守外,举家逃往盐城避难。
    四处兵荒马乱。他们一路迢递,狼奔豕突,辗转于深林僻路、茅屋破庙,一日数徙,苦不堪言。
    冒辟疆总是一手搀着老夫人,一手挽着苏元芳,远远地跑在前面,见董小宛颤颤巍巍地挪动着三寸金莲,三步一颠仆,五步一跌倒,不但不回身相扶,反而嫌弃地恐吓:“你就不能跑快点跑稳点,不拖累我们?!明告诉你,万一乱兵追上来,你就自求多福吧,我们可管不了你。”
    离盐城还有三百里时,冒辟疆染上了痢疾,高热昏迷,几近僵死。
    董小宛不计前嫌,煮汤熬药、端屎端尿,尽心尽力地护理他。他高热不退,她就整夜为他打扇揭被擦澡;他腹痛难忍,她就一刻不停地给他按摩;他恶冷发抖,她就端坐着搂紧他,用体温为他驱寒……几天几夜目不交睫,硬是将他的小命从阎王爷手里夺了回来,自己却劳累过度,一头栽倒在地。
    冒辟疆感激涕零,握着董小宛的手,说出的却是:“宛君,你病成这样,行走吃力,我只能将你弃在这里,护着双亲、元芳和两个孩子先行逃命去了。你聪慧果决,病好后自行逃命即可。万一能保住性命,”他犹豫俄顷,加重语气:“还有清白……我们总有再见之时,仍可共偕白首……”
    “公子放心,”董小宛侧过脸不看他,气若游丝:“小宛宁可咬舌自尽,也不会污了自己的清白。”
    冒辟疆如释重负,扶老携幼,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老夫人想起逃难这一路多亏董小宛的机智聪敏,全家才屡次化险为夷,忽然良心发现,逼着冒辟疆去寻回她。
    冒辟疆返回原处,发现董小宛已奄奄一息,昏迷不醒,怀里偎着一只肮脏丑陋的流浪狗。一人一狗同病相怜,互相温暖,准备在黄泉路上结伴同行。
    冒辟疆捂着鼻子,想把臭烘烘的小狗拽出来扔掉。但无论他怎么使劲,甚至差点将董小宛的手指掰断,也没能使她松开紧搂小狗的手。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怨声载道地将这只毛色焦黑的流浪狗一并捡了回来。
    后来有一天,冒辟疆听见董小宛唤流浪狗为“傻蛋”,讶异而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丑成这样,叫傻蛋都便宜了它。”
    董小宛冷冷地瞥他一眼,不带一丝情感地说:“我是唤我自己。”
    冒辟疆心惊肉跳,觉得董小宛变得很陌生。相识十多年,他从未见过她这种眼神,说鄙夷不是鄙夷,说淡漠不是淡漠,说冷酷不是冷酷,纷繁复杂,仿佛他是她从不认识路人甲,或者是街边一块无知无觉无呼吸无生命的烂石头。


    IP属地:湖南3楼2014-07-24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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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难回来后,董小宛的确性情大变。
      虽然还和原来一样,当牛做马地料理一日三餐,包揽一切重活脏活,却不再任劳任怨。
      “饿死他们算了,”带着翠缕去请老爷、老夫人、冒辟疆、苏元芳用餐时,董小宛踢着地上的碎石子,嘟囔着怨念:“吃个饭都得三请四请,要不要我备个八抬大轿去抬啊?要不要我嚼碎了喂啊?!”
      虽然还和原来一样,直挺挺地杵在老夫人身后,猛吞口水,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大快朵颐。但当冒辟疆吃饱喝够,抚着圆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冲她吟哦“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时,她不再谦恭陪笑,而是黑着脸仰头望天。发现古语“饱暖思淫欲,饥渴起盗心”,真是一针见血!姓冒的酒足饭饱,开始媚眼乱飞,吟诗作赋地调戏她,她却饿得老眼昏花,前胸贴后背,恨不得扑过去掐死他。
      虽然还和原来一样,刚用残茶泡了米饭,胡乱地果了腹充了饥,就被各房不长眼色、要钱要物的丫鬟婆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却不再老实巴交,割肉饲虎,而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们也知道,如今老爷退隐在家,公子又加入了什么复社,口口声声要忠于旧朝,绝不变节事仇,”董小宛揉着额,满面愁容:“家里两个大老爷们,都理直气壮地不往回拿银子。我一介女流,有什么办法?”
      走了两三个心肠最软的丫鬟婆子。
      “为了贴补家用,我已将出嫁时姐妹们送的珠宝首饰和古董字画悉数拿了出来,卖的卖,当的当,一个不剩了啊。”董小宛仰天哀叹。
      又踌躇着走掉两个于心不忍的丫鬟婆子。
      “至于绣裙,”董小宛望定一个神情倨傲的大丫鬟,慢腾腾地说:“元芳姐姐前儿刚置了一件新袄,对了,今早我看见她簪了根最新款的珍珠金钗,真漂亮……绣裙……我再想办法吧……”
      大丫鬟昂着头,不满地离开。
      “要银子没有,要命一条。”董小宛不客气地驱赶剩下的人:“再逼,我就只能回‘媚香楼’重操旧业了。当年我清高孤傲,卖艺不卖身,如今八、九年过去,琴棋书画早忘得精光,再回去就只能卖身不卖艺了。”
      虽然还和原来一样,任苏元芳召之即去,挥之即走,但董小宛却不再斜签着身子,谨小慎微地半沾在瓷凳上,而是挺直腰杆,端端正正地坐得四平八稳舒服自在。当翠缕惶不安地悄悄将她往瓷凳边推时,董小宛会故作糊涂地回头埋怨翠缕:“我俩又不能共坐一张凳子,你挤什么挤,啊?再挤我就坐到地上去了。”
      注:《影梅庵忆语》:……余则感寒,痢疾沓作矣,讫冬至前僵死……姬(董小宛)卷一破席,横沉榻边,寒则拥抱,热则被拂,痛则抚摩,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
      ……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两儿又小……从庄后竹园深辔中蹒跚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董小宛)。余回顾姬日:“汝速蹴步,则尾余后,迟不及矣!”姬一人颠连趋蹶,仆行里许……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
      ……姬(董小宛)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起执役,拱立如初……余出入应酬之费,与荆人日用金错泉布,皆出姬子。姬(董小宛)不私银两,不爱积蓄,不制一宝粟钗钿……余每课两儿文,个称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庄书以进,至夜不懈……。


      IP属地:湖南4楼2014-07-24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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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惊变
        这天,董小宛正一如既往地帮冒辟疆整理诗作,忽然发现旁边的镇纸下,压着两幅冒辟疆新写的柳体字贴,疏朗清秀,一贴写着:夫权神授。另一贴写着:既嫁从夫。
        他特意写出这两句话供董小宛临摹,是有深意的,分明也察觉到她和原来大不相同。
        董小宛冷冷一笑,扯过宣纸,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斗大的柳体:滚。
        刚写完,笔还没放下,翠缕忽然大惊失色地奔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姐,大事不好了。有人将冒公子告到了官府,说他私通反贼,谋逆天下。官府已下令抓捕,公子吓得连夜离家逃亡了。”
        嗳?
        董小宛呆愣愣地瞧着墨汁淋漓的“滚”字,深感自己绝对有当董半仙的天赋。这不,“滚”字刚写完,冒辟疆就果断地、脚不点地外加马不停蹄地滚了。
        她是不是该拾缀拾缀,举一块“铁口神算”的招牌,上街摆摊算命去?
        第二天大早,冒府外忽然沸反盈天,人喧马嘶,接着,十几名兵丁簇拥着一个身着七蟒悍豹锦服的年轻武将,威风凛凛地冲了进来,如皋知县两腿发软,一步一打跪地跟在后面。
        “奉摄政王手谕,”武将在堂中央站定,声若洪钟:“选召董小宛赴京城皇宫教习绣工针黹。旨到即行,不得有误。”
        说着,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四下逡巡,看到董小宛时蓦地一亮,像闪电划过黑夜,又像黑屋子里燃亮了璀璨的华灯。
        “这位就是董姑娘吧。”他微微躬身,彬彬有礼。
        董小宛敛衽,大方地朝他福了福。
        “将军,”冒老爷不满董小宛抛头露面,剜了她一眼,拒绝说:“小宛已身为人妇,不适宜进京教习,烦请将军代为回禀摄政王。”
        武将黑亮的眼里闪过明显的讥讽,仰头傲然道:“本将只有奉旨行事的职责,没有代你回禀的义务。”
        冒老爷气得胡须直抖:“你们还想强抢民妇不成!”
        武将看都不看冒老爷,转头慢条斯理地质问如皋知县:“冒辟疆勾结逆贼,犯下株连九族的灭门大罪,你居然让他逃了?!”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雷,轰得人头皮发麻。
        如皋知县“噗通”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 “卑……卑职立刻加派人手,严加追捕,一定将他捉拿归案。”
        冒老爷魂飞胆丧,高声喊冤:“大人,我儿是遭人陷害……”
        武将剑眉微扬,冷酷至极地说:“陷害?官府可是铁证如山。”
        “将军,”冒老爷捂住胸口,摇摇欲倒,良久,才缓过一口气,挣扎着说:“冒家当然愿意让小宛进京,只要官府能明察秋毫,还我儿辟疆清白。只是小宛性格刚烈,贞高绝俗,宁死也绝不会离开冒家一步,更不可能随你进京。”
        说完,他目光阴森地睃了董小宛一眼。
        董小宛像被毒蛇咬了一口,遍体生寒,发现他这番话说得实在高明,既救下了儿子,又逼了她自戕,用鲜血和生命光他冒家的宗,耀他冒家的祖,树他冒家的贞节牌坊,可谓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一举多得。
        武将也迅疾领悟到冒老爷的意思,英俊威严的脸上闪过震骇、痛惜、不忍和怜悯,沉思半响,凝视着董小宛,无比真诚地说:“董姑娘,死并不能解决问题,且于家无益,于己不利。你青春年少,风华正茂……”。
        “将军无需多虑,”董小宛拿定主意,毅然说:“小宛愿随将军进京。”
        冒老爷猝不及防,猛然回头,恶狠狠地瞪向董小宛,厉声喝道:“你敢!”
        董小宛吓得一抖,默默退出五步远。
        “冒老爷,”武将身形微动,不显山不露水地挡到董小宛前面,高大威武得像一株遮风挡雨的大树,让人很有安全感:“董姑娘肯奉旨进京,冒府自然功不可没。摄政王顾及这点,一定会为冒公子做主,冒府自可平安无事……”
        “啊,啊?啊—啊!”冒老爷方寸大乱,张大嘴巴,抑扬顿挫地发着一个音,像练声的花旦。
        武将不再理他,转身恭敬地问董小宛:“董姑娘,我们即刻动身,如何?”
        董小宛拽过翠缕,殷切地问:“能带翠翠一起走吗?”
        “当然可以。”武将眼眸含笑,满口答应。
        “还有……”
        “姑娘请讲。”
        还用讲吗,傻蛋已毛遂自荐地人立而起,以百倍的热情,抱住他的小腿,讨好地大摇尾巴。
        “喏,带上它。”董小宛说。
        “没问题。”武将笑容可掬,毫不嫌弃地弯腰抱起了傻蛋。
        董小宛心里顿生好感:喜欢小动物,尤其喜欢傻蛋这种被雷劈过、一脸整容后遗症似的小动物的人,心地绝对温柔善良。
        冒老爷颓然地跌进圈椅里,掩面长嚎:“想不到我这个亡了国的大夫,连一个儿媳妇都庇护不了啊……啊!”
        这话听在董小宛耳里,就是:想不到我这个破了产的土豪,连一个玩命干活的傻蛋长工也剥削不到了啊……啊!


        IP属地:湖南5楼2014-07-24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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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进京
          车马辚辚,沿着黄土驿道,迤逦北行。
          依着燕山蜿蜒连绵的古长城,笼在湿冷的雨雾里,雉堞如锯齿,发着寒铁般的光。
          八、九年的辛苦操劳,早拖垮了董小宛的身体。没行多远,她就昏沉沉地发起了高烧。
          武将指挥兵丁找来棉布帷幕,将车马围得暖暖和和、密不透风。虽然军令在身,必须马不停蹄地赶路,但每过一个小镇,他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将当地最有名的大夫唤来,亲自监督大夫把脉诊病,亲自守着捡药煎药,甚至每天两次亲自将药送进马车。
          这样过了大半个月,董小宛的高烧才慢慢退却,每日也能倚着车壁,半躺半靠地坐上一会。
          武将找来毛毯,垫在董小宛背后,让她靠得更软更舒服,接着又弄来一个铜暖炉,生火燃炭,为她驱寒保暖。
          这天,他煎好药,照例捂在怀里忙忙地送进来。见董小宛精神稍佳,捧着书歪在枕上看,高兴地搭讪说:“小宛姑娘在读什么书?”
          不等董小宛回答,他放下药,探身过来,瞅着封面费力地辨认说:“哦,《花-心-大-人-官-司》。”
          “嗳--?”董小宛吃惊。
          他不解,感叹:“好古怪的书名哦。”
          董小宛合上书,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封面,浅笑出声:“好古怪的读法哦。”
          翠缕想笑又不敢笑,把脑袋深深地埋进毛毯里,好似一只鸵鸟。
          “这几个字我都学过。”武将说,目光骄傲:“我是八旗子弟里认识汉字最多的。”
          “将军厉害,”董小宛笑吟吟地打趣他说:“明明是《
          “嗳?错了?”他不好意思地抬手揉鼻子,忘了刚刚熬药时,两手都沾了炭灰,三揉两揉,浅棕色的肉鼻头就变得乌黑,和傻蛋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像一对孪生兄弟似的。
          翠缕再也憋不住,大笑起来。
          “将军……”
          “我叫爱星阿,宛姑娘直接叫我名字吧。”
          “那太僭越了,”董小宛客气地说:“怎么着也不能不称‘将军’啊。那个,爱将军……”她猛地噎住,还真是个别扭的姓。
          爱星阿扭过头,悄悄地乐。
          到京城时,已是九月底。
          离京城越近,爱星阿的脸色越沉重,精神也日渐萎靡。
          刚开始,他终日耀武扬威地骑在马上,走着走着,变成了半日骑马,半日坐马车,接着就干脆弃马不骑,跟个病秧子似的,整日缩在马车里。
          董小宛以为他着了风寒,不厌其烦地天天熬姜汤给他喝。他也来者不拒,姜汤喝得比黄河水都多,精神头却一点也不见好。每日无精打采地盯着车顶发呆,和他说话,十句顶多答你一句,还是没有任何含义的单音节“嗯”,也不知是表示听到了,还是表示同意。渐渐地,董小宛和翠缕都习惯了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直接忽视他,当他是根木头桩子。
          车马摇摇晃晃进了京城后,董小宛撩起车帘,好奇地向外张望。
          街市上买卖兴盛,人来人往,茶食店、香烛店、风筝纸鸢店、杂货铺、首饰行、酒楼戏园等鳞次栉比,各色彩旗市招高高挑出,在风中飘摆。
          看得正来劲,哑巴了半程的爱星阿突然金口大开,说:“小宛,转过这条街,就是紫禁城了。”
          “哦。”董小宛随口应道,眼睛仍兴趣十足地盯着街市。
          “今日一别,恐怕后会无期了。和小宛相处的时日虽然不长,却轻松快乐,令人难忘……”
          他悒悒不乐,声音越说越低。
          董小宛转过头,真心诚意地说:“谢谢将军一路护送和照顾,小宛没齿难忘。”
          马车剧烈地抖了一下,停了下来。
          早等在皇宫角门上的内大臣席纳布库和冷僧机带着几个公公迎上来,和爱星阿见过礼后,引着董小宛和翠缕往宫里走。
          太阳即将落山,寒风打着旋,搅起阵阵黄沙,在地上翻滚。
          董小宛回头,看见厚重的朱红铜钉宫门正缓缓关合。爱星阿骑在一匹雪白的高头骏马上的,静静地目送她。
          沉沉的暮色中,他纹丝不动的英武身影,像一幅剪影,无边无际的青灰色天空,在他身后伸展,寂寥空旷。
          见董小宛回头,爱星阿忽然冲动地举起手,宣誓般大声说:“我等你出宫。我,舒穆禄氏爱星阿,满洲正黄旗,三等公爵,对天发誓,此生绝不负此诺!”
          声音铿锵有力,在暮色中飘散。
          停伫在一旁古柏上的寒鸦受惊而起,无声地掠向天边。


          IP属地:湖南6楼2014-07-24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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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沿着西边淡灰色的山头,缓缓下坠,暮色如水波,在天边起伏荡漾。
            “我付束修。”他不放弃。
            “不干。”董小宛拒绝。谁信啊,搞不好又是一张白条。
            “束修先付。”他仿佛看穿了董小宛的心思,伸出手掌,在董小宛眼前晃了晃:“一天五两银子。”
            董小宛倏地挺直腰板。五两银子?那可够买一车土豆了。刚准备点头,又听他自言自语地说:“嗳,不行。”
            董小宛气一懈。耍人还上瘾的?
            “少了点,”他仍在自说自话:“应该一天十两。”
            董小宛再次激动起来,心里噼里啪啦地猛拔算盘:一天十两,十天百两,百天千两……
            还没算清,听见他认真地说:“少就每天一百两好了……”
            “不少不少。说话算数,骗人是小狗。”董小宛生恐他反悔,一把抓住他的手,像抓住散财童子的手,热情地摇着说:“只要绣作司的首领太监吴公公同意就成。那吴公公也很好打发,给点吃的……”
            “吴公公在哪里?”他不动声色地缩回手。
            董小宛心急地举目远眺,刚好看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正一窜一窜地朝这边急奔而来,顿时喜上眉梢,指着他说:“喏,来了来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小宛,快拿吃的来,我又累又饿,又饿又累……”吴公公也看见了她,扬手大喊。
            他走路姿势本就怪异,像逃命的鸭子,脖子笔直地往前伸着,这时馋虫大作,心情急迫,脖子更是扯得又细又长,跟个长颈鹿似的,董小宛担心总有一天会被他扯断了。
            他连跑带窜,几个起落就到了长凳前。
            “你叫小宛?”优伶教习转头看董小宛。
            董小宛刚要回答,吴公公忽然一个趔趄,五体投地栽倒在了她脚前,跟过年行大礼似的。
            优伶教习礼貌地站起来,半搀半拎地扶起他,体贴说:“吴公公,跑慢些,地上有石子,不平得很。”
            董小宛奇怪地伸脚蹴了蹴地面:哪有什么石子啊?这地面平整得都可以溜冰了。明明是他脖颈扯得太前太远,失去平衡了好不好。
            “吴公公,我是前头教坊司的,”优伶教习说,声音清脆好听,如珍珠落玉盘:“今天有一事相求。”
            “教……求……不……折杀……奴……”吴公公语不成句,双唇颤抖得跟通了电似的,身子更是软得如一条剥了皮的死蛇,若不是优伶教习支撑着,早滑溜到地上去了。
            “我想请小宛当我的师傅,束修会按时付给。公公自然也有一份。”
            哎,天上掉馅饼了。可谁说天上掉馅饼就一定是好事?如果馅饼太重,又恰好砸在人脑袋上呢?比如吴公公,此刻就像完全被馅饼砸傻了一样,双眼呆滞,表情茫然。
            董小宛急得退到优伶教习的身后,比手画脚地冲吴公公做手势,双唇更是大张大合,反复作出“银子”的口型。她太了解吴公公了,如果说“吃”是他的命,有了银子,他就连命也不要了。
            董小宛比划得都要抽筋了,吴公公才回过神来,呐呐地说:“奴……死……喳……是……”
            真是丢人现眼!董小宛乜斜着吴公公,腹诽道:堂堂的绣作司首领大太监,听见有银子,竟然激动得从头至尾一句囫囵话也没说出来,哼哼唧唧地,回答了什么,只有天知道。
            “多谢公公。”优伶教习坦然一笑,没有丝毫的诧异和见怪,扭头对董小宛说:“那么,小宛师傅,我明天再来。”
            “别客气。喊我董小宛就行。”
            他潇洒地挥挥手,转身走了。
            董小宛凝望他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了什么,扬声喊道:“嗳,你叫什么名字啊?”
            既然是她的学生了,她总不能连名字也不知道,一直“优伶教习”“优伶教习”地唤他吧?一来,每次都要喊四个字,太浪费劳动力。二来万一这学生耍赖,又使出惯用的赊账伎俩,她找谁讨债去?
            “天生福人。”他回答,声音穿过沉沉暮色,稳稳地传了过来。
            “还是四个字。”董小宛掰着手指,郁闷地嘟哝:“又不是倭寇,起什么四个字的名。还俗气得紧,比叫‘来福’‘旺财’ 还不如。”
            吴公公烂泥似地瘫在地上,仰脸哭笑不得地望着她。
            “公公今天真是累狠了,”她同情地看着他说,马上又添油加醋地推卸责任:“没吃的可不能怪我。那天生福人竟比你还能吃,我辛辛苦苦烤了一下午土豆,自己一口都没捞着吃,全进了他肚子里。花茶也是!”


            IP属地:湖南9楼2014-07-24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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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夜读
              第二天一早,天生福人带着两个不男不女的伶人,捧着一大堆《左》、《史》、《庄》、《骚》等书,来到了燕喜堂。那架势,完全是旁若无人地把董小宛这五亩三分地,当成了他自个儿的书房。
              第三天,他又拖过来一大摞书。董小宛偷眼一觑,竟然全是些《明成祖实录》、《明仁宗实录》、《明孝宗实录》什么的,好像又准备把她这儿改成明朝档案馆一样。
              傻蛋对他的到来,表示出最真诚最热烈的欢迎,因为他每次都来得非常是时候,犹如雪中送炭。
              第一次来时,傻蛋正被翠缕追打得四处逃窜,最后慌不择路地钻进了黑黢黢的柜底。翠缕挥舞着笤帚,守在柜旁骂:“你个禽兽不如的家伙。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出去还抢夺施给野猫的口粮。你不是只吃鸡鸭鱼肉吗?怎么抢食时就荤素不限,来者不拒了。你还是人吗,不,你还是狗吗……”
              傻蛋警惕地从柜底深处探出小半个脑袋,审时度势。看见天生福人进来,立刻两眼一亮,像看见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样,甩着尾巴,精神大振地迎了出去,然后紧跟在他脚边,政治避难似地亦步亦趋。
              第二次是傻蛋满院子追赶野猫,把它们全部驱赶到了树顶上,还不善罢甘休,继续蹲在树下连吼带叫,威胁恐吓。翠缕看不下去,拎着擀面杖出来伸张正义:“我打死你个恶霸禽兽。见过霸道的,没见过像你这么霸道的。你还让不让人活了……不,还让不让猫们活了……”
              傻蛋被追得走投无路,一眼看见天生福人,立刻欢呼雀跃地迎了上去,狐假虎威地跟在他身后,凯旋而归。
              当着这么多人,翠缕不能不注意自己的淑女形象,只好偃旗息鼓,既往不咎。
              傻蛋万分得意,缩在天生福人的腿弯里,冲翠缕一顿猛吠,翻译过来就是:我胡汉山又回来了,气死你啊气死你。
              第三次是傻蛋玩得一身尘土地跑回来,翠缕揪住它,想给它洗澡。它顽强反抗,伸出四条短腿蹬住盆边,前踢、横踢、侧踢、后踢、360°旋风踢,名堂搞尽,螳螂脚、无影脚、鸳鸯脚,招数使绝,怎么也不肯入水,把翠缕折腾得筋疲力尽,浑身透湿,终于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起来……
              然后,天生福人来了。
              翠缕嘴巴一闭,手底一松。傻蛋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溜烟地跑了。临出门时,还不忘献媚地冲天生福人猛摇尾巴,以示感谢和欢迎。若不是尾巴长得牢固,早被它摇飞了。
              翠缕看不惯他吃里扒外,呵斥:“你个狗眼看人低的臭狗!我每天这么侍候你,也没见你对我热情一点点。”
              傻蛋剜她一眼,“汪汪”两声,意思是:老子愿意!要你管!
              有了这三次,天生福人自然成了傻蛋最欢迎的人。每次来,傻蛋都巴巴地迎出千里之外,还深恨自己分身无术,不然就可以一分两半,来个夹道欢迎了。
              虽然,无论是经史子集、唐诗宋词、元明戏曲,还是野史杂说、稗官小说,只要是书,只要上面有汉字,天生福人都爱不释手,兴趣盎然,哪怕仅是一本历书,也能让他读得津津有味。客气点说,是热爱学习。不客气点说,完全是饿虎下山,困兽出笼,亏得太久亏伤了,抓到什么都往嘴里塞,恨不得一口气塞成大胖子。
              他最喜欢读史书,尤其是明史,百听不腻。仅一本《明成祖实录》,董小宛就翻来覆去地给他讲过十遍。
              这天,他又央她讲明史。董小宛一个头霎时涨成两个大,推心置腹地劝他说:“那个,额,福人,你爱学习这点很好,非常可贵。但是,额,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的海洋是无涯的。以有限的生命去学无涯的知识,不善加选择的话,就和旱鸭子掉进大海一样,会溺死的。额,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伶人,一个教习,你应该多学些与你职业有关的东西。这些皇帝们的行止坐卧、吃喝拉撒,和你没有半个铜钱的关系,学来无用,你说是不?”
              他身子往后一仰,轻松地靠在椅圈上,黑亮的眸底划过一丝佻脱戏谑,笑吟吟地问:“师傅,那照你说,我该读些什么书?”
              董小宛从自己的书堆中翻出一本《西厢记》,殷勤地杵到他鼻尖下:“喏,这本就很适合你,学这本吧。”
              “不要。”他瞟一眼,干脆果断地拒绝。
              董小宛耐着性子,又抽出一本《鸣凤记》,低声下气地央求说:“这本也行,学这本吧。”
              “不—要。”他拖长音调,断然拒绝,眸底的笑意却更浓更酽。
              董小宛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哪有你这种学生,挑三拣四、挑肥拣瘦的。我不教了,退学费退学费。”
              他翘起脚,简直要大笑出声了,黑宝石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眸在董小宛身上转了又转。董小宛做贼心虚地觑了眼藏在炕角的铜盒—他交的学费,都搁在那里面。
              “哦,都放在那里了。”他洞悉地笑着说,伸手拍了拍散发着墨香的《西厢记》、《鸣凤记》,好整以暇地说:“应该所剩不多了啊。这些可都是刚刊印出来的新书,贵着呢。都是用束修买的吧?!”
              董小宛气势顿消,身子一矮,老老实实地坐回原处。他一剑封喉,招式短平快稳准狠,她连队形都没摆好,就一败涂地了。
              “再说,我是饽饽吗,你想买就买,想退就退?”他乘胜追击,不慌不忙地又补上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你是黑心店家的馊饽饽,买了就不给退。”董小宛理屈词穷,悻悻地说:“丑话说在前头,本师傅生活极有规律,按时睡不按时起。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待会儿讲着讲着睡着了,你别怪我玩忽职守,误人子弟啊。”
              “不怪。我会喊醒你,喊不醒就打,打不醒就用冷水泼醒。”他微微一笑,目光夸张地四下里逡巡,仿佛在寻找称手的凶器。
              赚钱难,赚有钱人的钱更难,赚长得帅的有钱人的钱,更是难上加难--哪怕他是每天付十两束修的散财童子!董小宛心里感概万千。翻开明史,苦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念,像宣读讣告一样。
              翠缕过来换灯烛,看见董小宛的脑袋轻一下重一下地往桌上冲,嘴里仍机械地念念叨叨,只不过每个字都要重复个七八上十遍,像严重口吃似的。
              天生福人扬扬眉,凉嗖嗖地说:“翠缕,打盆冷水来。”
              董小宛“刷”地精神大振,神清目明,看见翠缕站在旁边,捂着嘴乐。
              “我没睡着,”董小宛赶紧声明:“我在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
              “哦,”天生福人眼睛望着书,似笑非笑地说:“你刚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什么火肉醉蛤鸡粽的,听上去的确很深奥。”
              翠缕笑得弯下了腰。
              “这你就不懂了,”董小宛转转眼珠,嬉皮笑脸地强词夺理:“所有史书,说来说去,就是一个道理:自古天下非一姓所常有。天运循环,几人帝,几人王?哪里有帝之后裔就一定是帝,王的后裔就一定是王的道理。无论谁当帝谁当王,都必须以民为重,让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才能坐稳天下。”
              天生福人倏然抬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董小宛,目光渐渐灼热起来。
              董小宛被他看得脸颊发烫,掩饰地咳嗽一声,寻到刚才念过的地方,干巴巴地继续往下念。


              IP属地:湖南10楼2014-07-24 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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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不亮,傻蛋就精神矍铄、神经错乱地把自己当成汗血宝马,伸着四条短腿,以董小宛为横栏,跨过来跨过去。中途力气不继,垂直跌下来,砸得董小宛惨叫一声,醒转过来。
                “这狗疯了吧,”董小宛坐起来,瞧着窗外黑黢黢的天,冲翠缕抱怨:“平常它懒得跟猪似的,太阳出来了都不肯起。今儿是怎么了?”
                翠缕一笑,脚不点地地打来温水。
                董小宛抬手将披散的黑发挽到脑后,下床盥洗。忽然发现屋里并没点蜡烛,却柔光笼罩,华辉脉脉,屋角案几上多了个不规则的发光体,通体透亮,晶莹璀璨。
                “这是什么?”董小宛好奇地走过去查看。
                “优伶教习拿来的。他说蜡烛有烟,会熏着小姐,让我们用这块木头照明。”翠缕说。
                “木头居然能像夜明珠一样发光,真是稀罕。”董小宛惊叹地拿起发光木头,爱不释手地摩挲端详:“他什么时候拿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咦,奇怪,我昨天明明没喝酒,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记得了。”
                翠缕笑着嗔她:“他没走,还在那看书呢。没见过你这样的先生,书没讲完,学生也没走,自己就抱着头呼呼大睡起来。也没见过他那样的学生,一读就是一通宵,动都不动,简直不要命了。”
                “啊?”董小宛吃惊,反复回忆,脑袋却像被清水洗刷过一样,干干净净,一丝记忆的痕迹也没有,懊丧地自责道:“我怎么会这么失礼,抛下人家就自顾自地回屋睡觉了。”
                “要是那样,倒谢天谢地了!”翠缕撇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歪在人家教习身上,呼呼大睡,妨碍别人读书不说,还叽里咕噜不停嘴地说梦话。教习没办法,只好打横着把你抱进来,放到床上睡。”
                “然后他就一个人在隔壁自学了一夜?”董小宛羞惭不安,觉得自己这师傅的确当得有些失职,不如明天退他一半束修好了,不,退一点点,意思意思就行了。
                “多亏吴公公赶了过来,帮他点烛磨墨,添茶送水,照顾了整整一夜。”翠缕帮她整理好衣裙。
                “吴公公?”董小宛正准备往外走,闻言意外地顿住了脚,想了想,仰天长叹:“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IP属地:湖南11楼2014-07-24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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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yle107 使用挽尊卡

                  挽回他的尊严!

                  效果:顺治吧经验+12



                  IP属地:湖南12楼2014-07-24 1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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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贝勒
                    因为收了天生福人这个学生,董小宛早睡不早起的生活规律完全打破了。
                    他读起书来像拼命三郎,经常通宵达旦。董小宛既收了人家钱财,所谓吃人家
                    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不管是出于职业道德还是出于义气,都不得不强撑着熬夜
                    相陪。
                    因而白天就见缝插针,能睡就睡。
                    这天,一觉醒来,金乌西坠,翠缕在厨房里忙着收拾柴火,准备煮晚饭。傻蛋
                    耸着鼻子,专心致志地围着案板上的生排骨转圈圈。
                    董小宛无所事事,估摸着天生福人差不多该来了,便跑出去接他。
                    从造办处到教坊司,要穿过一个内花园。
                    她沿着彩石甬道进了花园,先是伏在洞石桥的白玉栏杆上,瞧了一气池子里扎
                    堆争食的斑斓锦鲤,接着又吹着口哨,追逗一只觅食的红嘴亮蓝翠鸟,将它撩拨得
                    不胜其烦,一拧身躲进树丛,懒得理她了。
                    眼见着已经走到了花园尽头,教坊司的红墙碧瓦在绿树丛中半隐半现,清晰可见,
                    空中飘荡着曼妙悠扬的丝竹声,天生福人却连影子都没看见。
                    天色渐暗,阴寒的晚风在花园里寂寥地穿梭。
                    董小宛失望地准备原路返回,忽然发现前方不远的空地上,静静地趴着一个人,
                    跟死了似的一动不动,银灰色的狐腋箭袖上满是尘土,像刚被盗墓者从地底刨出来
                    的古尸,又像一个刚出窖的红薯~还是只个头奇大的胖红薯。
                    她唬得扭头就跑,生恐跑慢一步就被栽赃陷害,惹上人命官司。这死胖子体格
                    肥硕,衣着华贵,一看就营养过剩,地位不低,搞不好还是个皇子皇孙贝子贝勒什么的。
                    她不赶紧躲远些,冤枉给他殉了葬,都找不着地方说理。
                    没跑几步,她又迟疑地停了下来:万一这死胖子还有一口气,她岂不成了见死
                    不救的衣冠禽兽了?
                    她咬咬牙,返身捡起一根树枝,趁着暮色苍茫四野无人,狠狠地朝他捅了捅。


                    IP属地:湖南14楼2014-07-25 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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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指画
                      返回“燕喜堂”时,天已尽黑。
                      天生福人早已到了,坐在书桌旁,专心致志地临摹雪峤大师的书帖。
                      “你从哪条路来的?”董小宛洗着手,奇怪地问,“我都快走到教坊司了,也
                      没见着你。”
                      “你去接我了?”他停下笔,若有所思地注视董小宛,并没有直接回答董小宛
                      的问题。
                      “不是。”董小宛被他看得老脸微红,顺手抓过一本书,胡乱翻着,掩饰说,“我
                      正好去花园里散步。”
                      说完,她像被书里的精彩内容深深吸引了一样,头俯得低低的,埋进了书页里。
                      吴公公在门口探了探头,见天生福人这个散财童子在,激动得两眼狂冒雪花银,
                      蹑手蹑脚地趸进厨房,帮翠缕料理晚饭。
                      然后傻蛋就魂飞胆丧地奔出了厨房,瑟缩地蜷在天生福人的脚边,警惕地戒备
                      着。它很清楚,自己在那个饕餮公公的眼里,就是一碗香喷喷的红烧狗肉。
                      晚饭简单精致:黄灿灿的小米粥,松软的玫瑰香糕,以及董小宛自己腌制的时
                      鲜小菜:蒲藕笋蕨、枸蒿蓉菊等。摆在桌上,黄的如翡,绿的如翠,清香扑鼻,令
                      人食欲大振。
                      天生福人赞叹几声,拾箸欲夹。
                      吴公公眼疾手快,掏出一双不知从哪儿偷来的银箸,抢先从每个碗碟里夹出一
                      些菜,挨个品尝起来。
                      “你搞什么名堂?”董小宛困惑地注视着他,调侃道,“搞得跟试菜一样。难
                      不成马上要调到乾清宫去侍候皇上了?所以先在这里练手,熟悉业务?”
                      “哪里哪里……”他嗫嚅着,顶着董小宛的揶揄,将菜悉数尝过,哈着腰,一
                      步一步往门口退去。


                      IP属地:湖南16楼2014-07-25 2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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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哪?坐下来吃啊!”董小宛莫名其妙,“你今天真是古怪。平日不客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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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有事要做,差点忘了。”他说着,退出门,一溜烟走了。
                        傻蛋长嘘一口气,活转过来,满屋子又跑又跳,兴奋得几近癫狂,眨眼间就把
                        吴公公站立过的地方全部淋上了自己的尿液,还不解恨,又泄愤地跳上书桌,将吴
                        公公清洗过的毛笔全部拖下书桌,一个个啃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晚饭后,董小宛点起红烛,燃上沉香,和天生福人、翠缕一人捧着一杯花露,
                        围炉细品。
                        傻蛋蹲坐在紧闭的门后,任谁唤它都不理不睬,短耳朵立得笔直,紧张地聆听
                        着门外的动静,好像随时会有什么猛虎野兽破门而入一样。
                        董小宛很奇怪,天生福人却颇不在乎,淡淡地说:“随它去吧。”
                        屋里炉篆微熏,帘影沉沉。青花瓷瓶里插着一枝梅花,含羞带俏,散发出沁人
                        的清香。
                        温馨静谧中,董小宛凝视着天生福人棱角分明的俊美侧脸,忽然有一种恍若相
                        识的梦幻感,仿佛生生世世,天荒地老,一直和他相亲相爱、生死相随。
                        正专心读书的天生福人好像感应到什么,抬起头来,乌黑晶亮的眸子静静地迎
                        上董小宛的目光。
                        董小宛双颊发烫,起身推开窗扇,掩饰地朝外张望。
                        夜色中飘着蒙蒙细雨,在檐下八角灯的映照下,如丝如线,晶莹剔透。风一吹,
                        斜斜地飘过来,散在脸上,玉一般清凉。
                        正准备关窗,董小宛突然发现院门旁一动不动地立着个黑影,细长瘦削,像一
                        尊青铜雕像。那竹竿般的身姿,那永远朝前伸着的畸形脖颈,不是吴公公是谁?
                        难怪傻蛋如临大敌地紧盯着门外。
                        只是夜已深沉,吴公公不吃不睡地杵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有人要偷厨房里的
                        食材?什么时候绣作司的首领太监还兼起了防贼防盗的差事?


                        IP属地:湖南18楼2014-07-26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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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小宛百思不得其解,正想张嘴唤他,天生福人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手撑着窗棂,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眺望。
                          他站得那么近,隔着丝袍,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火热的体温和健硕的胸肌,刚被
                          雨丝降下温的双颊再一次无法遏制地火烫起来,呼吸也渐渐紊乱。
                          “下雨了啊。”天生福人说,声音干净柔和,如窗外清润的雨丝,“你看这些
                          紫薇树,密密麻麻,高高矮矮,浮在夜雨里,像不像一群牛羊?”
                          像,还是不像?董小宛心乱如麻,觉得心脏跳得马上就要冲破胸腔了,忙着四
                          处围堵它都来不及,哪有功夫思考其他问题。
                          “不像吗?那我画给你看。”
                          “狼毫……被傻蛋咬坏了。”董小宛总算恢复了正常思维,及时搭上了腔,没
                          让他一个人继续自说自话。
                          “谁说没有笔就不能画。”他狡黠地笑,自然而随意地牵起她的手,走回桌边,
                          “你帮我磨墨。”
                          董小宛将信将疑地轻挽锦袖,加水磨墨,眼睛却四下逡巡,寻思着他会挑什么
                          东西替代画笔。
                          他铺平宣纸,冷不防将食指伸进了砚台,不等董小宛反应过来,饱蘸浓墨的手
                          指就一下接一下地按在了雪白的宣纸上,螺纹纵横,交错重叠,深浅不一,很快叠
                          印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牛羊群牧图》,妙趣横生,竟有一种笔墨无法烘染出来的轻
                          盈空灵。
                          画完后,他擦净手指,煞有其事地从荷包里拿出一方玉印,哈了哈气,端端正
                          正地盖了上去。
                          董小宛凑近一看,俨然是“广运之宝”四个字,再看这方玉印,圆润水透,清
                          莹透彻,一丝杂质也没有,绝对是上上乘的稀世宝玉,不由笑着打趣说:“呵,字
                          识得不多,装备倒挺高档齐全的哈。”
                          他不以为意,潇洒地一指画作,大方地说:“送给你了。”
                          董小宛“扑哧”一声笑了,不以为然地说:“行啊,不要白不要。只可惜不是
                          名家名作,换不了钱。”
                          他瞟董小宛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那可不见得。”
                          董小宛暗笑腹诽:还有什么不见得的啊。一个下九流优伶戏子的新学搞怪之作,
                          有人要、能换钱才怪呢!


                          IP属地:湖南19楼2014-07-26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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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养吉斋余录》:不用毫管,从古所无,实自董小宛世祖章皇帝(福临)而始。相传章皇帝创此指墨时,
                            偶以手指螺纹,印于缣素,因勾勒作牛羊群牧图,遍体蒙茸,殊为生动,乃充此法而成画家一派。
                            《养吉斋余录》:章皇帝冲龄开国。已为万古所无,且书画诗文,俱有法度,儒释经典,均能贯穿旁通,
                            所谓命世真人,以启董小宛万年无疆之业,非偶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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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湖南20楼2014-07-26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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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门神
                              一连几天,傻蛋都固执地趴在门口,忧郁地凝望远方,像传说中伫立于山崖边
                              的望夫女一样。任董小宛和翠缕怎么用排骨和鸡肉诱惑它,都不为所动。
                              董小宛发愁地问翠缕:“哎,你说这望夫狗在等谁?”
                              翠缕摇头,纳闷地说:“不知道。福人教习和吴公公都好些天没来了。它认识
                              吴公公在先,应该是等吴公公。”
                              董小宛冷哼:“除非它不想活了。”
                              天生福人和吴公公不见了踪影,内大臣席纳布库却像盛夏的绿头苍蝇冒了出来,
                              轰也不走,驱也不去,烦得令人抓狂。
                              第一次,他是和冷僧机一起来的。一进门就热情地嘘寒问暖,像知府大人访贫
                              问苦一样。
                              董小宛莫名其妙,等他们一走,忙不迭地翻出万年历,使劲地查,越查越糊涂,
                              怎么也想不通明明离新年还有几个月,离中秋就更远了,这不年不节的,内务府的
                              诸位大爷慰的哪门子问,玩的哪门子玄虚?
                              没想到这次以后,席大人一发不可收拾,每天都来“燕喜堂”打几个转,好像
                              在董小宛这儿打卡上下班一样。
                              打卡就打卡吧,如果轻轻地来,轻轻地打卡,不做一点惹人厌的事,董小宛也
                              不会说什么。可他偏偏没有一次是安静消停的。
                              比如有一天,他迎着傻蛋不欢迎的吠叫,义无反顾地走了进来,当时董小宛正
                              在绣扇面。
                              他走到董小宛身后,突然大叫一声,像见了鬼一样,吓得董小宛身子一抖,一
                              针下去,直接戳在了食指上。
                              “你干什么?”他喝问。
                              “绣扇面啊,”董小宛吮着伤口,没好气地说,“你鼻梁边那两个窟窿是装饰品吗,
                              不会看啊。”
                              “大胆!谁吃了豹子胆敢给你派活。扎到手了吧?你这纤纤玉手被针扎坏了的
                              话,谁来负责?谁又负得起责?!”他一跳三尺高,好像刚才那一针扎到了他的食
                              指上一样。
                              “不是你瞎叫唤,我怎么会扎到手?”董小宛怨愤。
                              “喊首领太监来。”他不理董小宛,一扭头,冲着门外的随从大吼。


                              IP属地:湖南23楼2014-07-26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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