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个月，他都一直租住在JR町田站附近的狭小公寓内，车只能停在停车场，得花一笔冤枉钱，正发愁的时候，他找到了现在这房子，可谓久旱逢甘霖。但他没料到，轻型卡车也有耗油多的缺点。他打算从这个冬天开始，尝试各种省油的办法。
从156号国道驶入给晨光学院町田高中——通称晨光町田——修建的马路。就在几天前，马路两边的樱花还在盛开，但这会儿已经全部飘散了，只剩下刚发芽的叶子。
大部分学生都是从町田站乘公交车来上学，但此时还不到七点，路上几乎看不到学生。
不过，他在距校门三百米左右的地方，还是碰到了两个背竹剑袋的女生。
“莲子！”【认真沉思了一下按照我看的那么多版本，还是翻译成莲实亲比较好或者莲实实】
久保田莱莱和白井里美笑着朝他招手。两人都是莲实担当班主任的高二四班的学生。
“怎么一大早就来啦？”
莲实停下车问。
“来参加剑道部的晨练。为了夏天的东京都大赛，牛岛紧张得都快疯了。”莱莱说。
里美也附和说：“就他一个人来劲儿，傻兮兮的。”听两人的口气毫无斗志，但他们都是剑道二段，有望在东京都的个人赛中冲刺冠军。
“你们怎么能说自己的辅导老师傻呢？”
莲实责备道，但她们置若罔闻。里美认真观察着车身到处是伤的轻型卡车。
“莲子果然缺根筋，你就是因为开这样的车，所以到了三十二岁了还交不到女朋友呀！”
“班上所有的同学都是我的女朋友。”
“呃…好恶心！”
“莲子，载我们到学校去吧。”
莱莱将手放在装货台面上央求道。
“不行，副校长会生气的。”
“怕什么！小气鬼！”
“你们不是要晨练么？得好好锻炼下腰腿呀！要不就从这里做蹲地跳，跳到学校去怎么样？”
莲实将两人的抱怨抛到脑后，径直开走HIJET，穿过已打开的校门，将车停在教工停车场。无论他来的多早，都无法摘得头名——酒井宏树副校长的银色雷克萨斯IS总是捷足先登，停在固定的位置。
“莲实老师。”
一下车，背后就传来浓重的鼻音。
“副校长。早上好！”
莲实口是心非地笑着致意。
“瞅瞅你这俩车，脏死了……就不能好好打整一下？”
“您别瞧它不起眼，对我来说可重要了。文化节的时候，能拉很多东西呢。”
“当然，总比那种呜呜乱叫的跑车好些。”
酒井副校长耸了耸鼻头。因为常打高尔夫，他的鼻子都晒黑了。不用说，他讽刺的正是真田俊平老师的黄色马自达RX-8.
“请尽量远离我的车停放，绝对不要发生擦刮哦！”酒井副校长用开玩笑的口气道出真心话，然后正色道，“对了，新学期刚开始，二年四班好像就出了问题，到底怎么回事？”
一大早就听到最不想听的问题。新学期刚开始两周，为什么问题就接踵而至呢？
“问题都比较复杂，我正在认真向学生询问具体情况。”
“可是，不早点采取措施，问题会越发复杂，不是么？尤其是那个霸凌事件。”
酒井副校长用鼻塞似的声音说。
“话虽如此，因为牵扯到金钱，得先掌握证据才行。”
“哎？你是说清田梨奈的父亲拿了钱？”
酒井副校长紧张起来。
“我是另有所指。清田梨奈应该没有拿钱，这起霸凌事件本身都不是事实。”
糟了！把不该说的也说出来了！
“另有所指？难道二年四班还发生了别的霸凌事件，而且还牵扯到金钱？这就麻烦了呀！受害者是谁？”
“……前岛雅彦。不过，我也在调查这件事是否属实。受害者本人否定被勒索了金钱。”
“真是的，你要撑住哟！”酒井副校长哼了哼鼻子，接着说，“我们是完全相信莲实老师掌控学生的能力，才委任你当班主任的。其实，分班时就有许多人质疑，你能不能管好那么多问题学生。”
“请不用担心。一旦查清真相，解决之道就会自然浮现出来。”
莲实一直保持着谦卑的姿态。
“……是嘛。既然莲实老师在学生中人气那么高，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吧。”
酒井副校长的语气忽然柔和起来，让莲实产生一股不详的预感。

“……其实，昨晚我接到一通电话，二年四班又出了一件大事。”
“电话？谁打来的？”
“鸣濑修平的父亲。你也知道吧，他是律师，在市区一家排行日本前五的大型律师事务所工作，专攻企业法务。”
“鸣濑修平……是前不久在体育课上被园田老师打出血那件事？”
鸣濑经常喜欢反抗老师。只要克制情绪，冷静想想，他也并不是多么难以对付的学生。但对园田这种思想守旧的体育老师来说，是绝不能忍受学生忤逆老师的。
“不错。他质问我，老师生起气来是不是就可以随意体罚学生。还警告说，将根据学校的反应采取进一步的措施。”
“……向教育委员会告状？”
“不，他突然威胁要提起刑事和民事诉讼。”酒井副校长满脸焦虑地说。
“园田老师是不是没有加入诉讼保险？”
诉讼保险的正式名称是教职员赔偿责任保险。从2000年开始，各保险公司开始销售这一险种，用以在学生的监护人向教师提起诉讼时，为教师支付诉讼费和赔偿金。
“问题不在这儿！一旦老师被起诉，学校的形象也会严重受损啊。”
酒井副校长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的急躁。
“明白了。不过，解决这个问题的前提是，园田老师必须诚挚道歉。”莲实一本正经地评论道，“首先，副校长必须将这一要求告知园田老师。如果对方不同意，那就需要好好说服教育。”
“话虽如此。事情却没这么简单。”
“为什么？”
“园田老师自尊心很强。作为教师，他也有自己的教育理念，认为爱之深责之切，偶尔让学生吃吃皮肉之苦也无可厚非。他无法否认自己的这一理念。如果非要让他道歉的话，他只好辞去教职。”
“既然如此，索性让他辞职怎么样？那样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那怎么行！莲实老师可能不知道，曾经有公立学校来我们这里闹事，当时恢复校内秩序最卖力的就是园田老师。”
“可是，不管以前有多么大的功劳……”
“问题不是以前，而是将来。”酒井副校长眉头深锁，“听着，我们这种私立学校，学生质量鱼龙混杂，肯定有不爱生科的学生会寻衅滋事。到时候，为了维护学校的秩序，必须要有一个强势的体育老师出来镇场子。”
“即便如此，难道就没有后备人选可以替换他么？”
“园田老师是别人无法替换的人才。虽然学生畏惧的老师不止他一个，但擅长武术、能赢得学生敬畏的只有园田老师。为了吓住学生，我们不可能光依靠柴原老师那样的人吧？”
说的也是，莲实想。柴原彻朗老师就像是黑社会流氓，而园田老师这样的武术家对学生严厉，对自己却更严厉，学生对两人的看法自然天差地别。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您要我做什么呢？”
“请你去劝劝鸣濑修平。”酒井副校长低语道，“让他父亲放弃起诉。”
“这没用。就算说动了他本人……”
“早上好！”
久保田莱莱和白井里美终于赶了上来，走进校门。
“啊……早上好。那刚才的事，就拜托你了，莲实老师。”
酒井副校长又哼了哼鼻子，转身离去。

在校门口检查完迟到后，莲实返回教员室。除了上课和带自己负责的班之外，老师还必须分担校务。具体到莲实身上，就是学生指导和生活指导两项。这干起来并不轻松，因为有时他不得不严厉管束学生，但莲实还是主动承担起了这些遭人嫌的工作。
这样做有两点好处：一是可以赢得校长和副校长的信任，二是能自然而然地收集到学生的情报。
即使自己指导学生稍显严厉，也不会动摇他在学生中的超高人气，莲实对这点颇为自信。他早就知道，学生不满的矛头应该会对准粗暴的柴原老师和严格的园田老师，相形之下，自己就成了好人。
他想通了——园田老师这样的人可能是必要的存在。既然如此，那最好就要让他打消辞职的念头。
“莲实老师，你怎么了？一大早就苦着个脸？”
问话的是同样在英语科的高冢阳二老师。他胖的不行，酒井副校长曾严令他减肥，但始终没有半点瘦下去的征兆。学生给他取的绰号是“重金属”。高冢老师还以为学生记得他说过自己曾玩过重金属摇滚，实际上学生是讽刺他代谢缓慢，重如金属。
“哎，还不是我那个班，问题接连不断啊。”莲实抱怨道，“学生之间的问题就让人应接不暇了，竟然有老师结结实实地把学生体罚了一顿……”说到后半段，莲实就压低了声音，以免园田老师听到。
“也难怪，园田老师就是个武斗派。不过，学校里有他这种可怕的老师，对我们来说也有好处。”高冢老师俯下肥硕的身子，轻声细语地说，“莲实老师班上有问题的学生本来就太集中了。虽说咱们学校老实听话的学生比公立学校多，但高一的时候，几乎所有惹过事的学生都到你班上去了呀。”
这其实事出有因，可以说是一种交易吧。
“话虽如此，但依我看，所有的学生都很可爱，只是得留神少数几个人。”
“但你班上还有个棘手角色啊。”
高冢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小。
“您是说蓼沼？”
蓼沼将大现在俨然高二的老大。并不是因为他体格健硕，而是因为他有拳击经验，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高一的时候，经过一番血腥的殴斗，他将高二的一个谁都不敢招惹的阿飞打翻在地，一战成名。不仅如此，他同别校的学生发生过无数次冲突，停学处分都挨过好几次了。但他之所以最终仍未被退学，是因为当时町田站附近接连发生了晨光学院町田高中的学生被别校不良学生恐吓的事件。蓼沼留校，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震慑对方。换言之，这主要是处于政治上的考量。
“那家伙又惹事了吗？最近他还算比较老实。”
“表面上没惹什么事。但不同的老师上课，他的课堂态度差别极大。比如莲实老师的课上，他就很安静，对吧？”
莲实回想上课时蓼沼的态度，但几乎没有印象。
“是吗。英语是他最差劲的科目，所以上起课来比较安分吧。”
“但轮到教数学的钓井老师上课的时候，他的态度就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带着跟班加藤拓人和佐佐木凉太一会儿聊天，一会儿起哄，把课堂搞得乌七八糟。”
“……还有这事？”莲实皱眉道。虽然蓼沼是问题少年，但莲实并不知道他会如此两面三刀。
“钓井老师不是蓼沼高一时的班主任么？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但蓼沼似乎对钓井老师怀恨在心，所以才会故意惹他生气吧。”
高冢的话让莲实大受震动。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将二年四班的情况了如指掌，但这件事他却被蒙在鼓里。

“大家从一开始就是在自习。”
三人异口同声地发泄着对钓井老师的不满。
莲实只能默默地听着。钓井老师是大量录用教师的七十年代末当上老师的。众所周知，那批老师被称作“草包先生”，其中不少人对教育完全没有热情和责任感。
尽管如此，钓井老师的课也实在太烂了。在私立学校，这种老师为什么未被辞退、照样能登坛授课呢？教员室里冯川他有什么背景，莲实决定要调查清楚。
“好的！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我最能依靠的就是你们了。”
莲实搓了搓亲卫队的头发，前去上第一节课。
“OK。Great！下面这段话，Mr.Aoyagi！你来翻译一下！”
莲实上课的节奏连贯紧凑。很多老师指责最近的学生没什么耐性，注意力很难集中。但如果老师声音干巴，讲课的节奏又跟念经一样单调，那谁来听都想睡觉。关键是，不能给学生时间去无聊。
五十分钟的教学过程中，必须从头到尾都保持吸引力。为实现这一点，他的最大武器就是他的一副堪比歌手和演员的金嗓子——那是他通过上声乐学校锻炼而成的，他英文发音纯正，抑扬顿挫，相当有范儿，深受学生欢迎。讲解无聊的文法时，他会适时地开开玩笑，避免乏味。对答对问题的学生，他从不吝惜奖励。
“1971年，无国界医生组织成立于法国。此后，无论受助对象的种族、宗教信仰与政治立场如何，都对其施予医疗救助。”
“Good！Good！”
二年一班的课顺利地进行。同自己负责的四班相比，一班的平均成绩并无太大差异，但因为有问题的学生少，给一班上课相对来说比较轻松。
“对刚才的讲解，大家有什么问题没？”
“有！”
有人举起了手。四班就基本上没有人提问。
“我的问题跟文章本身无关。请问莲实老师，您的评价标准是什么？”
提问的是丸川伸行，成绩中等，但上课热情却最高。
“All right.评价标准是吧？Mr.Marukawa具体想了解什么？”
“老师评价学生时常说Good、Great、Excellent三个词，它们有什么区别？谁的程度最高？我不太明白。”
“Good question！”莲实笑道。“我按顺序解说吧。如果回答正确，那我会说Good；如果更好，我会说Great；如果回答出众，我就说Excellent。还有一个词我不常说——如果回答非常优秀，让我发自心底地感动，我会说Magnificent！”
莲实趁机在白板上将Magnificent拼写出来。
“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Mr.Hayami？”
莲实点了坐在最后排早水圭介的名。早水成绩位居上游，但总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由于不是自己班上的学生，莲实不了解详情，但早水高一时就经常离家出走，最近听说甚至开始进出涉谷的俱乐部。
早水圭介吃力地站起高大的身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白板。
“是形容壮大……庄严吧？可以引申为优秀、了不起之类的意思。”
“Excellent！不错！大家还记得吧，Magnify是扩大的意思，而Magnificent是它的形容词。高考中如果遇到这个词，大家只需记住，它是指优秀的、美丽的、给人印象深刻的就可以了。”
为了丰富学生的词汇量，莲实一有机会就会让学生多记一些派生词。像广告一样反复播放，总能有一些留存在记忆里。
“接着刚才的问题说，倘若换做分数来评价，或许理解起来更容易。可是，我不可能每次都按百分制给大家的回答评分。那么，换作五分制评分怎么样？或者像企业评级那样，给大家打AAA、BB什么的如何？”

现在的孩子每天都置身在信息洪流中，就算自己连珠炮似的说下去，他们照样跟得上。应该避免的反而是慢吞吞的说话节奏，以及缺乏热情与能量的教学态度。
“我反正不喜欢。”坐在最前排的女生光田晴美咕哝道。
“是吗。Miss.mitsuda，请你重视这种厌恶的感觉。人类不是机器，数字或者ABC这样的线性评价标准虽然客观，但却枯燥无聊。英语也好，日语也好，都不是电脑语言。大家有没有觉得，人类语言的特征就是有无用和冗余？语言是漫长历史中孕育的文化遗产，是Heritage。我们有义务继承它、保护它。”
“……但语言也需要筛选吧？不能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必须加以甄别取舍。”
早水圭介反驳道。早水巧舌如簧，喜欢用刁钻的问题将老师逼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但是，对在美国的大学里磨练了辩论能力的莲实来说，更欢迎学生与他交流，而不是默不作声。
“的确，随着时代的演进，语言也在自我扬弃、更新。但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如果人为地加以干涉，那就会出问题。”
“老师指的是语言净化运动？”
早水圭介问，嘴角浮现出一丝浅笑。
“不错。英语中也开始强调PoliticalCorrectness（政治正确）了。比如，消防员从Fireman改成Firefighter，Businessman则改成Businessperson。更有甚者，形容身材短小的short被改成了莫名其妙的Verticallychallenged，意为：挑战垂直高度。但是语言净化其实是对文化最恶劣的野蛮行径。一个词酒井是否属于差别用语，应该由这个词的使用者和聆听者的主观因素决定。
一小撮人出于自己的偏见儿随意抹杀作为重要文化遗产的语言，这种行为荒唐透顶，令人Outrageous（愤怒）！OK，咱们回到课本上吧……”
不知不觉，话题就扯远了。但莲实没有料到，这竟然成为新问题的导火索。
上午上了三节课，莲实来到北校舍的食堂吃午饭。第四节没课，他才能利用时间差提前用餐，否则就会被不容分说地卷入用餐高峰的大混乱之中。莲实周围的学生越聚越多，他一边适时地与他们打招呼，一边迅速离开食堂。
午休刚开始十二三分钟，片桐怜花应该还没有来师生交谈室吧。
莲实将这短暂的时间也利用起来，巡视校内的死角。从学生指导的观点看，问题最好能及时发现，消灭在萌芽中。
校舍和体育馆后面都看过了，没有发现学生的身影，连烟头也没有一个。莲实起身前往师生交谈室，但决定此前去主楼的屋顶检查一次。主楼是晨光町田最古老的校舍，屋顶什么设施都没有，广阔的空间都闲置在那里。仅如此倒好，问题是，那里锁不上门。两三个月前，不知是谁用口香糖将锁眼堵住了，钥匙插不进去。但口香糖并没有固定住锁头，据说从楼顶一侧转动旋钮就能锁上门。管理上一直处于真空状态。
学校要求学生指导部立刻将门恢复成可上锁的状态，指导部迅速购买新锁换上，但接着锁眼很快又被口香糖堵住了。如此循环，就算有再多的买锁预算也不够折腾。
有人提出再次换锁的建议，但如果又被堵住锁眼，问题依然不能解决。幸运的是，没有学生从屋顶跳下去，也没有发现其他不正当的行为。于是，教师会议上得出一个不痛不痒的结论——暂时保持现状，留待观察。
莲实沿着东楼梯来到通往屋顶的门前，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莲实苦笑起来。肯定有学生情侣在楼上享受属于他们自己的私密时间吧。之所以用口香糖堵住锁眼，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倘若被老师发现，只要能暂且抵挡一会儿，就能迎来整理服装的时间，或许还能瞅准空档逃跑。
然而，既然已经发现了，莲实就绝不会放任不管。
“喂，开门！”莲实拍着铁门大叫，“是谁把门锁上的？马上把门打开！”
等了一会儿，终于传来锁芯转动的声音。
站在门后的是四班的佐佐木凉太。
“我说，你到底在这儿做什么呢？”
“没什么……”
莲实一把推开试图侧身挡在他面前的佐佐木，来到屋顶。楼上或许有女孩在的猜想落空了。
除了佐佐木之外，楼顶上只有两个男学生。蓼沼将大用锐利的目光扫了莲实一眼，然后就装作完全没看见他一样。前岛雅彦则一直垂着头。
莲实眉头紧锁。莫非这里刚才正在上演霸凌事件？
蓼沼朝佐佐木扬了扬下巴，两人匆匆离开屋顶。
“我说，你们上了锁，在这儿干什么呢？”
莲实问，两人站定，但却没有回话。
“老师，锁是自己锁上的吧。”
佐佐木戏耍般地说。
“少唬我！你们不转动旋钮，是不可能上锁的。”
莲实厉声呵斥。三人面露怯色。
“是……是我锁上的。”
前岛细声细气地说。
“真的？你到底为什么要锁门？”
“家里养成习惯了……不知不觉就上了锁。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趁莲实将注意力转向前岛，蓼沼溜得不见了，佐佐木紧随其后。
“前岛，我能跟你谈谈么？”
莲实端详着前岛。他身材瘦小，长着一张女孩般俊俏的脸，性格懦弱，最容易受欺负，但看不出被暴力虐待过。
“好的，你去吧。”莲实对着前岛的背影喊道，“如果你有话想说，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千万别什么事都一个人扛。”
前岛没有回话。
莲实一口气跑下东楼梯，朝一楼赶去，正好碰到保健教师田浦润子从保健室里走出来。
“哎呀，片桐同学已经在交谈室等你了。”
田浦与莲实同年，说话从不拘泥，基本不用敬体。她的一双大眼睛总是水汪汪的，眼下还有颗美人痣。一头烫过的头发，上班时被扎了起来。尽管化着淡妆，穿着素色白衣，但她身上却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想起。出人意料的是，她在学生眼中却是充满母性的形象。
“嗯，刚才指导学生，耽误了点时间。”莲实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高二四班的前岛雅彦最近有没有来过保健室？”
“没有。不过四班的坪内君倒是常来。”
整个高一，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坪内匠都没来学校。高二开始以后，虽然开始上学了，但总是借口身体不适，往保健室里逃。
“这么说，坪内找你也是因为受欺负了？”
“嗯，全都怪莲实老师。”田浦眼珠上翻，瞪着莲实道。
“哎？为什么？”
“分班的时候，你良莠不分，都纳入一个班里。本来以为总算可以摆脱蓼沼了，怎料又被分到一个班里，坪内君当然会失望了。而且，这次一直到毕业都得在一起。”
“这样啊…看来我干了件坏事。”

怜花深鞠一躬，站了起来。
“不过，我不知道片桐同学竟然跟安原同学如此亲近啊。”
怜花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们才不亲近呢。”
“是嘛。可是……”
“我也被安原同学欺负过。但老师性骚扰学生，这种事绝不会坐视不理。”
“是的……你能信任我，我很欣慰。”
“不对。”怜花平静地反驳道，“我并不是信任你。只是觉得你不会逃避这个问题。”
“这难道不就是所谓的信任么？”
莲实打趣道，但怜花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不是，我只是认为，莲实老师不会斗不过柴原老师，能把事情彻查清楚。但说实话，与柴原老师相比，我觉得你莲实老师更可怕。”
“可怕？为什么？”
“告辞了。”
怜花又鞠一躬，快步离开了师生交谈室。
下午莲实只上一节课，另一节课的时间，莲实本打算备一下明天的课，但第六感告诉他，待在教员室里不太好。而英语科的准备室也危险——倘若酒井副校长有事，很快就能在那里找到他。
这种情况下，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一个。
莲实从主楼朝北校舍前进。主楼与北校舍之间不是每一层都连在一起，往返只能通过一条地面上用水泥浇筑、带有顶棚的简易走廊。因为正在上课，走廊上没什么人。北校舍二楼的生物准备室里光纤幽暗，弥漫着一股阴森的气氛。房间里的主人身着白衣，佝偻着背，在桌上埋头进行精密的操作。
“猫山老师，我能不能打扰一下？”
听上去有点不雅，但猫山祟的确实他的本名。人如其名，学生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猫精”。学校里的专职生物教师只有猫山一人，生物准备室也成了晨光町田里的一种都市传说，学生和老师都觉得晦气，谁都不会独自靠近。
“……莲实老师，来看看这个，漂亮吧？”
猫山老师的面前放着一只死鸟，头是黑的，尾巴很长。
“这是什么？”
“兰鹊。死因不明，我今早发现的。”猫山老师陶醉般地说，“虽然不是什么珍稀鸟类，但这样的标本很难找到。嘻嘻嘻……”
猫山老师的声音和行为令人毛骨悚然，但他却拥有一张美男子般俊俏的脸庞。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学生愈发害怕。
“……你要在这儿解剖它？”
莲实略感畏缩。
“不。我才不会解剖它呢。我不是那种喜好内脏的变态。”猫山老师摇头道，“我只是想制作一副完美的骨骼标本。骨骼……真的漂亮极了。”
生物准备室满墙的架子上堆满了数十副小动物的骨骼标本。
“那你打算怎么制作？”
“嗯…拔掉所有的羽毛，尽量去除内脏和肌肉，浸入药品之中，溶解附着在骨骼上的组织。”
这不就是解剖嘛！莲实心想，不由得一阵恶心。
“虽然埋在地里也能得到骨骼，但一来耗费时间，而来骨骼会被弄脏。用碳酸氢钠处理是个不错的办法，但煮久了就会损伤骨骼。我实验了氢氧化钠稀溶液、厕所清洁剂等试剂，发现效果最棒的是这个。”
猫山老师得意洋洋地拿起假牙清洗剂。

“这个东西能在不损伤骨骼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将骨上的肉溶解干净。因为里面含有去除蛋白质的酶。不过，我之前只在麻雀身上做过实验。这么大的鸟还是第一次处理，心里十分忐忑。”
“看这样子，兰鹊的体型确实很大。”
“它跟乌鸦是近亲。”
莲实想起了福金和雾尼。
“对了，我每天早上都深受乌鸦之苦。有没有什么能赶走它们的方法呢？”
“没办法。”猫山老师答道，一边美滋滋地拔着兰鹊的尾羽。“那种鸟特别聪明，而且受到法律保护。”
“我知道他们很聪明，不过毕竟只是鸟呀！”
“动物智能测验显示，在某些问题上，乌鸦的得分甚至比灵长类还高。新喀里多尼亚的乌鸦威克甚至能根据不同的条件选择不同树枝做工具。”
倘若日本乌鸦也拥有相似的智能，那就无法通过欺骗或者威胁迫使它们远离。
“送给你！用它们试试看。”
猫山老师用戴着一次性塑料手套的手拾起几根刚拔掉的兰鹊尾羽，递给莲实。尽管莲实不想碰这玩意儿，但还是无奈接受。
“该怎么用呢？”
“将它们插在乌鸦常来的地方。用黑塑料袋装上死乌鸦的尸体，或许效果更好。乌鸦的戒备心很重，说不定暂时不会靠近……唔，不过顶多两三天吧。”
猫山老师取出闪闪发光的手术刀，即将进行解剖，莲实见状退了出去。
“谢谢你给我这么珍贵的礼物。我会照你说的方法试试看。那我先告辞了。”
“……还可以在乌鸦入侵的路径上用钓鱼线制作一张网，它们很讨厌那东西。唔，阳台倒还好说，但要用网覆盖整个院子上空似乎不太可能。”
“干脆弄张金属网，接上电怎么样？好像有的农户就是这么驱赶野猪的。”
莲实忽然想起一招。如果对野猪有用，那对付乌鸦应该也不成问题吧。
“没有意义。莲实老师，你的物理不好吧？”
猫山老师露出柴郡猫般的冷笑。
“野猪之所以能被电到，是因为电流通过它的身体导入地面。而鸟类即使停留在高压电线上，因为缺乏电流导入的地方，它们也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样啊。莲实不由得一阵失望。
“不过，如果用两根裸电线同时接触乌鸦，那照样会被电到。但是千万不能这么干！万一电死了它们，就触犯了《鸟兽保护法》。对野鸟，你得心怀慈悲。”
说着，猫山老师就拿手术刀插入兰鹊，划拉出一条大口子。
逃出生物实验室后，莲实朝体育准备室走去。里面空无一人，于是又转向体育馆，只见身穿黑色运动衫的园田老师双臂抱胸站在那里。他正在上体育课，监督高一的学生练习排球。
“园田老师！”
园田闻声回过头。两人都在学生指导部，关系还算不错。
“啊，莲实老师。怎么了？”
园田老师声音粗大洪亮，仿佛连胸腔的共鸣都听得到。他身高一米八零，比莲实高三厘米，但重量明显不在一个数量级。如此魁梧壮硕的体格，是中等身材的莲实远不能比的。隔着运动衫也能看到从肩膀到后背隆起的一条条肌肉，彰显出他格斗家的身份。

“请等等！对堂岛老师您的课，我可是只字未提啊！”
而且，你不是男女平等科老师，而是国语科老师——这句话到了嘴边又被莲实咽回去。
“……我只是告诉学生，语言是重要的文化遗产，必须加以谨慎地继承。”
“啊？你在说什么呀？因为是以前流传下来的东西，所以就要不加以区别的保留？就是说，你全盘肯定历史造成的陋习和偏见？”
“我哪有这么说啊？”
莲实真想仰天长叹。堂岛志津子是一位快五十岁的老教师，但同时是激进的男女平等论者，不时在教员室里引发这方面的热议。要求学校的出席编号男女通用倒也罢了，她还在教员会议上接二连三地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主张，比如将“男女混合接力赛”中的“男女”改成“女男”。一旦提出相反的意见，她就会喋喋不休地加倍奉还，最后连酒井副校长也陷入沉默。大家只能等待她发完飙。
这个学校的老师大多数都是因为有门路才被录用的。后来听高冢老师说，堂岛老师是广濑清造理事长的远亲，莲实才明白为何她会如此放肆。
莲实被堂岛老师絮絮叨叨地怒斥时，已经大体想象出发生了什么事。是早水圭介干的好事。以他的性格，定然会反驳堂岛老师。他肯定早就寻找机会教训堂岛了，终于在今天的英语科上偶然听到莲实对语言净化运动的反对言论，于是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由于他攻击堂岛老师的话全部转述自莲实，这样就给堂岛留下了莲实与她针锋相对的印象。
“堂岛老师，这些话我其实一句都没有说。不仅如此，我一直十分钦佩您先进的理念。”莲实口不对心地说。
“真的？”堂岛老师怀疑道。
“当然！我们俩似乎都被早水耍了。”莲实断言道。教员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结果最后一节课的时间全被浪费了，但总算避开了堂岛老师的锋芒。
话虽如此，堂岛老师这一闹，还是让莲实吃惊不小。他唯一赞同堂岛的一点是，早水圭介压根儿不招人喜欢。
放学前的短期班会结束后，莲实叫住了安原美祢。他看见片桐怜花从远处投来一瞥。
“什么事啊，莲实实？”
美祢面露些许不安。这个美少女同怜花一样长着一副小脸，眉毛上扬，眼神犀利，平时充满自信与好强。不知为何今天却看不出来。
“能不能耽误你一会儿？我有事想跟你说。”
莲实直接表示要同她谈话，而不是问话。
“可以……”
美祢一直都比较听莲实的话，但莲实注意到，她这次的回答有气无力。
莲实将美祢领进师生交谈室。看着坐在沙发对面、扭扭捏捏的美祢，莲实忽然想到了引她开口的办法。
“……我说美祢，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听到意外的问题，美祢抬起了头。
“怎么样？什么怎么样？莲实实，你不是在向我表白吧？”
“怎么会！不是。”莲实苦笑道，“我是问你，是否信任我？”
“信任啊。你是我们的班主任，而且跟其他老师完全不一样……”
美祢又垂下视线。
“既然你信任我，那你能不能对我敞开心扉呢？”
美祢抬起头，眼里跳跃着微茫的希望之光。
“我会帮助你，这点请务必相信。”
“嗯……明白。”
“现在有人骚扰你吧？”
美祢的目光往旁边一扫，又收回来。她缓缓点了点头。

“是柴原？”
“你怎么知道？”
“有人告诉我的。”
“谁？”
“这无关紧要。那人是因为担心你，所以才专门找我透露这件事的。”
美祢紧咬下唇。
“总之，我不会再让那家伙调戏我可爱的学生。柴原做过什么，我一定会让他承担相应的责任。”
“我很高兴……但请不要那么做。”
美祢摇头说。
“为什么？”
“会让我为难。”
“那家伙抓住了你的弱点？”
美祢没有答话。这等同于默认。
“发生了什么事？请告诉我。我保证绝不会告诉别人。”
心理防线一被突破，美祢的话就如决提之水，滔滔不绝。她平静地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一切皆源自美祢在町田站前的药店里偷化妆品的事。美祢说自己只是一时贪心，但莲实猜这可能是她长期的恶习。
不管怎样，店员没有盘问她，她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店。但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把她吓了一跳。本以为是被保安看到了，但转过头才发现是体育科的柴原彻朗老师。
“柴原一开始很温柔，把我带到咖啡店，说做过的事就得承认，让我全都说出来……我误以为大不了说教一番了事，于是就老老实实地把偷窃的事讲了出来。谁知道，那家伙竟然把我的话录了下来！”美祢柳眉导竖，“他威胁我说，向学校告发我，我就得退学。”
“这话你也信？”莲实皱着眉问，“这点罪过还不至于退学吧。”
“但这话是负责学生指导的老师说的，我当时被唬住了。而且，事情闹大了也不好……我父母离婚后，母亲一直心情抑郁。要是听说我偷了人家的东西，不知道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美祢流出了窝心的泪水。
“明白了。”莲实站起身，“走吧。”
“哎？去什么地方？”
“你偷东西的那个药店。我带你一起去道歉。”
“现在去？”
“不早点解决的话，心里老是不舒服吧？走吧。”
美祢放心似的点了点头。
莲实先回教员室一趟，碰到了高冢老师。
“高冢老师，我今天学生指导方面有点事，能不能帮我主持下英语会话俱乐部？”
“哎？也不是不可以。但同学们会很失望啊……大家都是莲实老师的粉丝来着。”
“感激不尽呀。”
莲实双手合十，一个劲儿鞠躬，让高冢难以拒绝，然后匆匆赶往停车场。他已经先让美祢去那儿了。她正好奇地抚摸着那辆伤痕累累的轻型卡车。
“干什么呢！快上车吧！”
“嗯。”
美祢开心地钻进副驾驶席。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
“真的对不起。我今后一定加强监督。”
莲实也从旁鞠躬道。
“你有莲实老师这么好的班主任，真是福气啊。”
店长将他们送到店门口时说。
“是的。我也这么想。”美祢赞同道。
“我女儿明年也要中考了。就让她考晨光町田得了。但偏差值还差那么一点，必须加把劲儿才行。”
“一定要考上啊。我等着她呢。”
离开药店后，莲实对美祢说：
“店长真是个好人。问题解决了。”
“我说再也不犯可是真心话……绝对不会在那个店里偷东西了。”
莲实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学校的路上顺便去了一趟竹田先生家。同巧克力——不，是阿旺——玩过之后，美祢又恢复了活泼的模样。竹田先生说她随时都能来，美祢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就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少女。
莲实将美祢送到町田站的检票口。
“这下你没有把柄了。店长也站到了你一边。所以，你根本不用怕柴原。”
“那录音呢？”
“说自己开玩笑就行了。偷窃本身已被原谅，作为证据的磁带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那如果柴原又来找我怎么办？”
“马上通知我。我会找他谈……你想让我怎么做？他对你作出那种事，完全可以将他赶出学校。”
“但我不想那么狠。事情声张出去，会让我母亲担心。而且，一开始是我不对，毕竟偷了东西。”美祢神情轻松地说，“告诉你吧，我没让柴原占到什么便宜。”
“哎？”
“只是隔着体操服接触过我。接吻什么的都没有做过。”
“明白了。不用再说了。”
莲实用一只手搓了搓美祢的头。
“住手！你知道不，这样做会让你在女生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呀。”
“我是明知故犯。这是我缓解紧张的必要手段。”
莲实两只手都放在了美祢头上，像搓洗发水一样，把她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
美祢挥手离开后，莲实回到计时收费停车场。Rabbit Punch就在附近，但离约定的时间尚早，把车一直停在这里划不来，于是他打算先回家，但中途改变主意，决定到五金店里买点东西。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竣工图。
晾衣台的支柱是现成的，但他还要购买其他必需的材料。他先挑选了两根直径3.2厘米、长10厘米的不锈钢管，然后分别截取了一根直径2.5厘米、长30厘米的竹竿和一根直径6厘米、长100厘米的竹竿。接着，把钉子、金属丝、粘合剂、橡胶片、一组焊接工具、15米长的电源、电源开关等放入购物篮。最后又拿了一个小型变压器。
他购物时不知不觉吹起了口哨，是《三分钱歌剧》中《尖刀麦基》的旋律。
将买好的物品放在装货台面上，莲实回家了。
拿劈刀在较粗的那根竹竿的一端砍出缝隙，然后将较细的竹竿的中部夹进缝隙，再用钉子、粘着剂、金属丝固定牢实，做成一个纵向100厘米，横向30厘米的T字形栖木。接下来，将电源线头分成两条，剥去绝缘外皮，分别焊接在两根不锈钢管上。最后，把橡胶片缠绕在T字形栖木的较细的横木上，再将两根钢管分别套在横木两端。

现在只剩下安装到晾衣台上了，但约定的时间迫近，莲实匆匆收工，再次前往町田站。今天开车跑来跑去，他决定这次骑山地自行车赴约。《道路交通法》规定酒后骑自行车也违法，但在城里推着自行车走不会被警察抓。
将山地自行车停在专用停车场，他走进Rabbit Punch。客人都是些熟面孔，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哎呀，莲实老师，到这儿来坐坐吧。”
田浦润子邀请道，她已经喝醉了，脸蛋通红，就像刚从浴室里出来。包厢里邻座坐着数学科的真田俊平老师。
“不会吧。会打扰你们的。”
“说什么哪。什么打扰，多生分啊……咱们可是朋友。”
“田浦老师今晚真开心，是因为同真田老师在一起的缘故吧？”莲实对着真田老师说。
“哪有。”
真田老师挠着头，连忙拿起杯子喝烧酒。他今年二十八岁，是晨光町田最年轻的老师。他的座右铭是：不让一个同学掉队。对那些落后的同学，他会帮他们补习。不仅如此，他还是软式网球部的顾问，身体高挑纤瘦，脸上稚气未脱，在老师的人气投票中，他一直稳居第二，仅次于莲实。
“别傻站着那儿呀。快坐下。”
田浦老师拉着莲实入座。包间里坐三个人有点挤，身体难免触碰。
店员没等招呼就送上了装着碎冰的酒杯和毛巾，田浦老师将白薯烧酒倒入酒杯，递给莲实。
“干杯！”
三人酒杯相撞。
“我左拥右抱乐无穷哇！”
“喝太多回去，不会被你丈夫责怪嘛？”
莲实皱眉道。
“不怕。反正他八成也会喝得醉醺醺的。”
田浦老师的丈夫比她年长十五岁，是大公司的部长。两人没有孩子。
“是啊。今晚就敞开了喝个够！”
真田老师不知何时也醉了，而且看样子似乎哪里不对劲。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莲实的口气就像是在询问学生。
“什么事？咱们学校简直烂透了！做人都不配的垃圾货色竟然也能登坛授课……莲实老师，你难道不觉得吗？”
听这口气，接下来绝对是一通激烈的批判。
“唔…真田老师的意思，我也不是不明白。”莲实想起了柴原的行径，答道。
“与那样的人同在一科，我深感羞耻。”
“同在一科？”
好像不是在说柴原。数学科诸位老师的面容一一浮现在他脑海。数学科教务主任大隅康文老师堪称本校品格最高尚的人，其他老师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你莫非在说钓井老师？”
真田抬起醉眼朦胧的脸。

“正是！莲实老师是不是也听说了？”
“我只知道，他给我们班上课的时候课堂纪律不好。”
莲实指的是蓼沼一伙在课上捣乱的事。
“是吗。有这回事啊……哼，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觉得这件事应该不是蓼沼的错。”
“你们两个把我夹在中间，干吗要谈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情呀？”田浦老师抗议道。
“不好意思。但既然提到了，那我就不能装作没听见……钓井老师上课确实糟糕，不过，还不至于是不配做人的垃圾货色吧？”
“如果只是课上得烂，我还不至于说这么重的话。我们大家不是都一样烂么？”
莲实发觉RabbitPunch店内还有几个五六十岁的老教师，不禁为真田捏了一把冷汗。
“可是……他竟然收回扣，这种老师难道不应该被声讨么？！”
“回扣？谁给的？”
“好啦好啦，别说了。高高兴兴喝酒吧！”
田浦老师委婉地打断真田的舌头，但真田老师就像被点燃的鞭炮一样，一发而不可收拾。
“你知道这样品行败坏的老师为什么没被开除么？这个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钓井那家伙，抓住了校长的弱点，威胁校长。”
“威胁？”莲实目瞪口呆，“校长的弱点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偶然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钓井威胁校长说，他要把什么事情公布出来，而他的要求与莲实老师你有关。”
莲实将拿起的酒杯放在桌子上。
“能不能再说的仔细点？”
“听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要求校长对莲实老师的班采取什么行动，你刚才说有学生在他的课上捣乱，难怪他会有这种要求……总之，他让校长找机会把莲实老师从班主任的位子上赶走，但校长立即表示不能这么做。”
竟然有人背着自己放冷箭，莲实不由得脊背发凉。
“不是我夸张，咱们学校，正经老师就莲实老师和我了。要是莲实老师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呢？”
“啊？真遗憾，我在真田老师眼中算不上是正经老师啊。”
田浦老师瞪着真田老师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田浦老师，大隅主任、桥口老师……好老师还有很多。但热心改革的……”
真田老师语无伦次起来。
然后，他突然陷入沉默。回头一看，园田老师正在入口向店内打量。他依旧穿着学校里那件黑色运动衫，单是杵在那里就让周围的人很有压迫感。
“园田老师！”莲实起身道。
“真田老师，刚才那个话题，咱们下次再好好聊聊，怎么样？”
“好的。”
莲实把园田老师带到了靠里的位置，真田老师的话给他不小的震撼，他现在必须将注意力转移到园田的事情上来。
“不好意思，突然把您叫出来。指导空手道部一定很忙吧？”
“谈不上。现阶段只是让他们反复进行基本练习。”
园田老师在体育大学就读期间，曾取得全国空手道比赛的冠军，所以担任了空手道部的顾问。
“这样啊……哦，您想喝点什么？”
莲实觉得，与其直奔主题，不如先喝点酒，解除对方的戒备心后再谈。必须在两人之间建立心理学上所说的信任关系。
“……园田老师，一个人的综合格斗技的战绩越高，是否就能证明这个人越强？”

聊了一会儿，莲实就发现，格斗技是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在这点上最能展开讨论。
“只能做参考，但无法成为强弱的证明。”
园田老师一边嚼着鲜马肉片，一边像喝水一样吞着原浆烧酒。握酒杯的手即使以他的体格而论也偏大，而且骨节突起，长着厚厚的老茧。
“强弱本来没有定势。手上只要有一样小小的武器，就能让形势发生逆转。”
“有道理。”
“最重要的是，如果对手众多的话，所有的寝技都白搭。也就是说，综合格斗技同拳击、柔道一样，只是在一定的规则之下去竞争谁更强罢了。”园田老师一反常态，热情高涨地说个不停。“不过，最近综合格斗里，打击系的招数都被禁了太多。一开始除了不能咬人和攻击下身，什么招数都可以用，甚至可以攻击对方的眼睛。但现在呢，扭打在地的时候禁止肘部垂直击打，还不能踢脸，这就有点过分了。要是允许使用最强打击技——铁头功的话，很快就能一分高下。”
“那怎么行……会死人的。”莲实轻声反驳道，“园田老师刚才说打击系遭到限制，但寝技系的禁忌招数不是也很多吗？比如抓住了对方的足关节，只需要用力一拧，对方就坚持不了多久。但是，比赛中禁止拧膝关节和脖子。”
“哟……知道的真不少呀。莲实老师，你莫非也有格斗技经验？”
“哪里！我只是喜欢看罢了，可没胆量跟人打。”
“是吗。我觉得吧，你看起来瘦瘦的，但身板却相当结实。”
“您别给我戴高帽了。我可是彻彻底底的和平主义者。”
莲实摊开双手，表明自己全无争强斗狠之心。
“这样啊……那好吧。我想说的是，不是我自夸，空手道是最强的格斗技。K1也罢，UFC也罢，在保护选手不受伤的规则之下，可能看不出空手道有多么强。然而，一旦遇到生死较量的极致状况，空手道的真正价值就会体现出来。空手道不仅要求提高肉体上的技术，而且，也需要锤炼强韧的内心。”
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RabbitPunch店内，只听得到园田老师的声音。议论的主题渐渐从格斗技引申到教育。
“……直面困难，百折不挠的精神——这正是我想通过严格训练教给学生的东西。”
周围聆听他讲话的老师或多或少都产生了共鸣，再说下去说不定大家会鼓起掌来。只有莲实一个人保持清醒。
所有武道、格斗技的最终目的不都是杀死对方或者使对方丧失战斗能力吗？为什么总被偷换概念，被赋予在教学现场进行人性涵盖培育的功能呢？他想不明白。
不过，这些疑问他在这里当然不能提，也没打算提。
“园田老师，您的这番话，我听了之后真的深受启发。您果然是我们学校不可或缺的老师啊。”
园田老师放下烧酒酒杯，一双大眼盯着莲实。
“我知道莲实老师要对我说什么，你今天约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件事……可是，我不能违背自己的信念，为我体罚了学生而道歉！”
“当然不能。”莲实紧接着答道。
“恩？那你是什么意思？”园田老师满脸疑惑。
“我是说，您根本没有必要要为打了鸣濑而道歉。原则上，体罚的确是被禁止的，但现在的孩子，有几个乖乖听话？您出手并不是泄一时之愤，而是发自心底地为孩子们着想，这是爱的鞭策。当孩子们即将走上歪路的时候，您用这种爱的鞭策让他们重回正轨，他们将来一定会为此感谢您的。”
园田老师用力点头。
“我不知道莲实老师是这么想的……呃，我完全赞同。”
远端的田浦老师张大了嘴看着他，因为刚才莲实的话同平常他对学生说的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