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醒来时，是暖阳高照。一场大雨之后，天气格外的好，万物都有一种受到滋润的感觉。
绛娘眯着眼睛对着那日头，总觉得自己似乎丢掉了什么，想不起又忘不掉，只有一个不虚不实的影子在心底沉浮。虽不知所思是什么，但却可以模糊的感觉到，那是很重要的事情。翘着腿坐在枝桠上，素手芊芊拂过花瓣，绛娘不满的嘟嘴皱眉，“既然重要的事情，老子又怎么会就这么忘了呢？”
正郁闷着，却是忽然看到门外一个浅色衣衫的男子正朝着这边走来，踱近。
其实绛娘并不觉得他有多好看，却是莫名的想要多看看。不远处，似乎感觉到一阵灼热目光的崔护轻轻抬眸，绛娘一吓，便从树上摔了下来。
“娘的！怎么又摔下来了！”绛娘有些气急败坏，脱口而出之后又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她秀眉微蹙，“又？怎么是又？以前我也摔过吗？”
“绛娘！”一个带了颤意的清润声音传来，而此时声音的主人正站在门口，面上不知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像哭又像是在笑，有激动，有惊诧，又有不可置信。
她就那样静静的站在那里，望着他的眸子里边满是迷惘，她想，她能确定自己并未见过他，但却无法肯定自己不认识他，因为，透过他的眸子，她仿佛看见了他心中一个寂静的世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一颗桃树，一树桃花，还有那漫天飞舞的花瓣之下对着他浅笑的自己。

【第五章】
随着崔护归去，那高高的桃花树和被掩上的那道题了字的破败木门便真正的成为了记忆中的片段。
他待她百般体贴千般呵宠，视她如掌中珍宝，她开始学着温言软语，为他红袖添香。
犹记得那场婚典，明明自己跟着他回来不过几日就举行了，却是一点也不仓促。精致的石榴红衣裙，十里桃花锦绣，皆是他亲自布置，给足了她的面子，其实她并不知道那婚典对凡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热闹好玩，只是看到他为自己的应下喜极而泣，她的心中亦是不知为何漫起满满的甜蜜幸福。
而那场婚典之后，她成了他的妻，她终是恢复过来灵力想起了一切。
初遇，少年，小妖……她浅笑，眉眼弯弯。
她听他在夜里轻语喃喃，感激上天，赐他良缘。
……
打马流光，日子一天天过去。
绛娘娇媚俏皮依旧，崔护风采亦是未曾改变。只是，他的心思慢慢开始变化，人啊，总是会喜欢去追逐天边的明月，却对身旁的美好不甚重视。他开始关注朝事，学习由最初的兴趣变成了为官职而谋，也不再可刻意抽空陪她，她也慢慢接受了人间思想，理解世间男子皆是想着成家立业创一番大事。

不知又是几年，崔护从京兆尹到了御史大夫。
夜深了，书房中，仍是灯火明亮。绛娘捧了食盒缓步走去，看到男子疲惫的面色，她不禁有些心疼。
“晚饭不吃，觉也不睡，你这是要成仙了？”语气之中带了责备，绛娘将食盒中散着热气的清粥取出，“暖暖胃，别这么为难自己。”
“阿莼，很晚了，早些歇息吧，我…现在还不能睡。”浅浅笑着，放下手中公文，崔护端起温热的粥几口喝完，似乎生怕浪费了时间。
“你啊，什么都会，却是不会照顾好自己。”绛娘一叹，“这些什么官职的，真的比自己的身体还重要吗？”
“绛娘，我是一家之主，当然要在意这些，这样才能让你过得更好。”崔护轻叹，面上满是无奈。
“可是我们已经过的很好了不是吗？”绛娘不解，“这样，还不行吗？”
“绛娘，我，现在有我的责任，或许不能多陪你，很抱歉，”说着，崔护眉头微皱，似是想起了什么。踌躇半晌，还是选择开口，“不过，你一人在家，也确是无聊，也没有孩子能够逗乐耍弄……”
闻言，绛娘的脑子里边似乎有一根弦崩坏了，一下子炸开，孩子……
她知道他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她，她，不能……她怎么能？她，是妖啊！

那夜之后，他们之间相处的更为沉默。
过了一段日子，她想，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先开口的，毕竟，他们是夫妻，是要相携共白头的人。
走到书房门外，却听到里边有轻轻的言语……
“崔大人，若是您真能为驸马，那今后吾辈还要仗您多多提携才是。”一大段话后，绛娘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声音里满是近乎卑微的讨好。
“这个，还未定下，齐大人未免客气……”
熟悉到刻骨的声音，清润温和，却是让她瞬时凉了心。
整个人都呆住，只是仍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发出声音。娶公主，为驸马，而仅仅为了那所谓的富贵荣华，这样的他，还是她所爱着的那个清澈纯良的男子吗？他曾说过，他的努力，他的拼搏，只为了给她一个不惧风雨的家……只是崔护，现在的你，真的还记得你的初衷吗？
忽然嗅见一阵熟悉的味道，绛娘有些僵硬的转过头，看着屋内……
“崔大人，这是千年白狐的皮毛，下官听闻大人最近因这天寒地燥而不适，仅以此小物聊表心意……”

书房的门被一脚踢开，崔护的面上清浅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便已愣在原处，他看着绛娘飞速奔来夺了他手上皮裘，随后霎时安静下来，也不说话，也不做别的表示，无喜无怒无悲无欢，就那么安静的痴对着那雪色毛皮……
忽然想起来最初见到她时，她微闭双眸，半趴在那木桌上，喃喃着白狐婶婶的事情，想到他所深信的那个自己臆想出来的故事，崔护不禁有些慌了心神。不论如何，也不论那攀附之心还残了多少，她毕竟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携手一生的女子，他……毕竟还是爱她的啊！
“绛娘……”声音带了沙哑，只一句呼唤过后便是如哏在喉，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是啊，他能说什么呢？他连她刚刚听到了多少，现在知道了什么都不清楚，而即便是清楚明白了，他又能如何解释？
他一直走着一条路，以为能够给他带来美满幸福的路，却不知何时在这条路上已是逐渐迷失了自己……
现在的他，没有资格再和她解释。
那齐大人见着不对劲，不知何时已是悄然退了出去，宽阔明亮的书房之内，仅余绛娘和崔护两人。

“崔护，我不会有孩子，也不能伴你一起老去，我不会比你先死，也不需要你所想的那些锦衣玉食。于我而言，爱是奢侈，可是却还是爱上了……”半晌，绛娘忽然开口，面上无波无澜。
“我只想要安安静静的爱着一个也爱着我的人，不管前世今生，也不管轮回之后你还能不能再找到我，我还能不能再认出你。但，即便是再寻不见，也没有关系，我会记得曾有一个男子，初见青衫磊落，再遇白衣净化，我会记得桃花树下的誓言，会记得那场盛世婚宴。”
“但我一定不会念念不忘，我的执念对你无益…而若是可以寻见你，若是你还对我有印象，我便再来伴你一次一生一世，若是寻不见，我就带着回忆过活，也足够了…”绛娘喃喃，面上满是平静，只是那十指芊芊却是紧紧抓着那皮裘似有不甘。
“你看，我都打算好了，我们的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我都打算好了。我曾为你努力习得诗词歌赋，开始将话说的滴水不漏，不想成为人家口中的绝代风华，只是觉得那样才刚刚好配得上你。我知道你醉心功名，我可以助你求仁得仁，我想过，若是有天，你倦了，我们便回那城都南庄……正好我有些想念那桃花树了，想念最开始的自己。”

“绛娘…”崔护冲上去紧紧拥住她，心下微微慌乱，他觉得，她这是在和他告别，那么决绝，那么冷静，可他，怎么可以失去她…下巴抵在了女子的肩膀上，男子眸中带了水光，不说其他，只低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白狐婶婶说过，花开三九便会遭劫，因为千朵太圆满…白狐婶婶今年要满三千年了，想着，她也是遭大劫了吧？”绛娘似乎没有感觉，只是一个人继续自言自语，脑中盘旋着从这皮毛上边感知到的白狐婶婶的故事，“但是她的法力那般高深，她的人身那般绝色倾城，谁有本事剥了那白狐，谁能对那娇媚女子下得去手…现在看她的皮毛却是被剥得这么完整，谁能有这样的本事…你看，触及这片柔软绒毛，还能感觉到她的温暖呢。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婶婶不该爱上那个猎户的。”
轻轻推开崔护，指尖只在他眉心一点，崔护便感觉自己再也动弹不得。
小心的抱着那雪色毛裘，绛娘缓步走到了门口，停了很久，再回首，那笑竟是皎洁若秋月，她面上满是俏皮，眸中却是掩不住的深切悲伤。他听到，那个笑若繁花的女子声音轻快的对自己说，“崔护，老子真希望自己没有遇到过你，什么爱情，什么十丈软红，都他娘的不过一次逢场作戏！”

即便是尊贵如公主，对着他浅笑说起这些的时候，那模样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笑道，都说人生有八苦，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爱不得。
他闻言浅笑，似是陷入回忆，良久，他对公主说，初见的那两次，或许正是他为绛娘情牵之始。
是始，却无终。
是他自己亲手葬送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幸福，是他被功名利禄一时蒙了心神，看错了自己真正的追求。
慢慢阖上双目，崔护是淡然的，终于，终于，他终于可以去寻她了。她说过，她不会比他先死，那么，他便先去那忘川之上等着她，他想，这一次，总会等到的吧……他，到底还欠她一个解释，还欠着她一个白首之约。
这是后事，连绛娘也不知道的后事。
却不知道，若是绛娘知道了这些会有何感想。
只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即便她是妖，即便她拥有通天的灵力。
所以，生生世世，她都只能是那个被情所负的女子，息于桃花树中，爱不得，苦别离。

【第七章】
再一恍神，绛娘只见眼前清眉秀目的少年从包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红色盒子，单膝跪地，“小莼，嫁给我吧，我没车，勉强有一套小户型，或许不能给你一世富贵，人会变，不能保证心不会变，但是对你的心，我崔殷发誓，一定不会轻易改变！”
瞬间，游人们围了过来，看着这千年桃树下边的浪漫求婚，纷纷应着喝着笑闹着祝福着，一时间热闹非凡……
看着女孩惊喜感动的面容，和那双隐隐含了泪的水眸，这场景真是熟悉。崔殷，名唤崔护，字殷功，小莼，名绛娘，字阿莼……这莫不是一个轮回？绛娘只觉得心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这般幸福的场景，为何她却是心痛如绞？
忽然想到，有人说过，生，就是为了死。而她，该是活得太久了。
白狐婶婶没有躲过三千年那场大劫，而她呢，该是要毁在两千年这个槛上。
看着女孩小小的脸上满是感动的泪水，少年怜惜的为她小心擦去，动作轻柔，像是对待一件至宝。
绛娘缓缓闭上双眸……
踏碎时光，岁月绵长，回首，那曾经的温暖早成了苍凉……

“啊！这桃树开花了！”人群之中，一个金色卷发的时髦女子忽然惊奇的叫出了声。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那原本还是一片死气的桃树，开始抽枝发芽，那一朵朵小小的花苞此时却是以惊人的速度绽开。
刚刚接受婚戒的女孩还没来得及收回眼泪便愣在当下，“阿殷，你看到了吗？这该不是桃树仙对我们的祝福？”
崔殷看着这桃花树，明明是美景，他却是莫名觉得心下一阵悲凉，那种悲凉，就像是…此生，再寻不见自己心上那颗朱砂痣，那抹明月光。这桃花开的太过炫目，就像是人临死之前的那个微笑，想要把最后的美留给最爱的人。
桃花瓣随风纷纷轻扬，那是一场繁盛浩大的殇，是美，是悲，亦是绝艳。那是遇上了便是终其一生也无法忘
记的幻梦之景。只是纵是绝美，最后，也还是作了那悠扬陌上尘，而有幸目睹那场神迹般的花事的人，经年后，再回首，望那年春，竟是晃觉，除却花开不是真。
“阿殷，你发什么呆啊？是不是也觉得很神奇？”女孩笑弯了月亮眼，对着身边的少年朗声道。
看着身边的女孩，崔殷不禁暗笑自己太过多虑，他的朱砂痣，他的明月光，明明——就在他身边啊！
爽朗一笑，声音里边是无限的感慨满足。
而绛娘最后的残存意识，对这个世间最后的感知，是一个咫尺之距却又虚幻缥缈的声音……
那是他浅浅一笑，清浅一笑，“嗯，真是很神奇呢！”

最后于是放上灵感来源：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题都城南庄》崔护·唐
重来我亦为行人，长忘曾经过此门。去岁相思见在身，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
落花时节不逢君，空捻空枝空倚门。空著眉间淡淡痕，那年春，记得儿家字阿莼。
等闲烟雨送黄昏，谁是飞红旧主人？也作悠扬陌上尘，那年春，我与春风错一门。
————《空花集》
【全文完】
【文/乔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