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主】151028〈美文〉指间砂[伪古风/短篇/完]

-=上部·掌灯人=-
[桐木古琴声悠扬
弦音把人生酝酿
暮秋夜微凉
浊酒烫一壶饮尽过往]
将冥灯举起，常年幽暗沉闷的道路，四周雾气缭绕，但总算有数丈可见之地。待看清前面不远几十张或麻木或狰狞的脸孔，我才转过身来，提着灯不急不缓的在前头领路。
黄泉路上，悲戚然然。有玄光在重重掩映下凋零，雾气也渐渐淡去，两岸火红的彼岸花开得正是灿烂，灼华妖冶，香味四溢。带去忘川河边的魂魄，有不少会被这花香勾起前世回忆，麻木或狰狞的脸上，无神的双眼大概会溢了水光。
我依然不急不缓的带路，在奈何桥边停下。回头果然看到有一白袍魂魄试图走离，退到忘川边。
怕又是个想不开的魂魄。
我见得多了。有多少留恋前尘往事的亡魂，不愿摈弃过往，不过奈何桥。这忘川水中，不得脱身的冤魂恶鬼，聚了多少幽怨，聚了多少幽怨，熬成怨毒的弱水，终日悲号。
再不多想，对鬼差拱了拱手，做了个礼数，提着灯缓慢走过奈何桥去往忘川对岸。不理下面那些魂魄和孤魂好奇羡慕的目光，我抓紧灯杆，心却凄然。已数百年未有起伏的冷漠，此时倒是不知怎的，有了破口。
脚步突然在某处停住。
只见那白袍魂魄抱着个什么东西，直挺挺的站在我前方数尺处，一双苍凉的眼睛美丽又柔情。
惊异之余，瞥见渡船的艄公拨了粼粼水面，划去迷雾远处，心下便了然。
忘川河的艄公，三界出名的刁难。倘不是他愿意渡的，或付出让他满意代价的，那无缘的亡魂，断是万分不会理会的。百年来，只我所见求渡河的亡魂千千万，能渡的，却怎的也没有一个。如今这魂魄能渡了河来，想来也不是寻常。
依礼数作揖，我垂着头便要提灯离去。
在经过他身边时，却被抓住了手臂。可惜，他是魂魄，没有实体，透明修长的手，穿过我的手臂，扑了个空。
可我仍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稍有不解。
他张张嘴，发不出声。眼睛里盛满悲伤。
我想，他的嗓子，怕是被当作渡河的船资了吧。
可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作势欲走，又被他挡在前面急切的拦住。我不愿再理会这已耽误我不少时间的纠缠，提高了冥灯，径直穿过他的魂魄。

被撞散的魂魄四散飞去，萦萦绕绕在我周围不肯散去。我终究是心肠硬不到底。叹了口气将冥灯放下，那烟雾般的魂魄才渐渐，艰难的凝成了人形。我提了灯，他没有再拦我。
好不容易保住了前生记忆，又以失去声音为昂贵代价才横渡忘川的魂魄，毕竟有所牵挂，断不会就这样傻的让我一手打散，不得转世轮回。
要说最可怕的，还是那无所顾虑的了。
待我走出一段路莫名舒了口气，后面却忽然传来一段琴音。
好不悠扬哀转百回的琴音。每个音却像符咒似的，敲撞进胸膛最深处。我呆木的转了身。十里红尘之外梦回的夜阑，凝聚的哀愁，澄澈天空下的明媚，还有柔软如羽的轻吻。风尘覆盖，烟火海般的鲜明。伴随而来的，是左胸口那颗早就虚无的心脏的跳动。迷离不堪的茫雾尽头，徘徊游荡的魍魉回头望向我们。
“这把琴，还你。”
他张了口，发不出声。我却清清晰晰，明明白白，的，听到了。
有哀恸在胸口汹涌，不曾忆起的伤口，疼痛结痂。
桐木古琴上二十一根弦，忽尽数崩断，白袍身形也倏的散了下去。清脆决绝的弦声里，我仿佛看到扶桑花开到荼蘼。热烈的花丛中他粲然一笑，脸颊那枚小小的泪痣，让我再也受不住，泪如雨下。
那年，年少的他拔下整株的扶桑，塞到我怀中，嘱我好生栽养。可破了根的扶桑只开了一季的花，最后枯在皑雪寒冬。
那年，万顷原野绿芒如毯，高亮蔚蓝的九重天下，他扯着风筝的线朝我奔跑来。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双眼睛明灿如日光，他说，容主，我们来放风筝。
那年，柳絮纷飞的季节，漫天白色飘絮如同一场纷飞大雪，树下少年挺拔的身形遮挡住零零散散的暮落霞光，逆着光温柔的亲吻落在我唇上。等我，他说。
我便在山谷中等他，一等便是一百年。我用桐木给自己做了一把琴，每天弹上一两个时辰，将对他的相思寄酝其中，托山雾精灵将琴音转给不知何处的他。那株扶桑耗费我百年精元，起死回生却是再也没有开过花。我想，这大概预示着什么吧，但又不敢承认。
后来，天帝派人带我离开了我生活三百余年的地方，将我安置在蓬莱仙岛上。
“小木神，这里便是你的新家了。”
我焦急的问：“华弟呢，他在哪儿。也在这仙岛上吗。”
“不。他不在这儿。”
“那我要去找他。他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天帝凝着我，好一会儿才问道：“下地狱也去？”
“是。”我不假思索的回答。百年的等待已消磨殆尽我的耐性，相思如疯草早已长满整个心底。他不能来找我，那便换做我去找他吧。
匆匆挥别浓郁阳光，我下到暗无天日的冥界，忍着蚀骨的阴寒找遍了冥界，却始终找不到他，最终倒在三生石下彼岸花丛中，被花朵吸食了精元。天帝念我痴情，将我余留的精魂收集起来，封到那株再也不能开花的扶桑上。我全然忘掉了前尘往事，独有执念痴痴不肯离开。
于是我便成了这黄泉路上的掌灯人，执着冥灯照清每一个魂魄的脸庞。可却再也记不得，我要找的人，长什么模样了。
爱同时光疾如飞鸟，风吹荒草成刀。
终记起尘世爱别离，一把指间碎砂。
我丢掉冥灯，奋力捂住他四散的魂魄。呜咽出声。

论功行赏的朝堂上，天帝问他要何赏赐，他说如今天界已安宁，他只要一个心愿。就这样，他弃了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带着那株扶桑树上最后的绿枝，寻着东方一处聚着灵气的世外桃源，小心植下，精心照顾。百年后，小木神恢复人形，又过两百年，小木神成年开了心智。就在他以为终能相守之时，天界传来消息，魔王挣破封印，逃出地狱，一人打至天都，四大神将联手都无法将其制服。他对他说，等我。
与魔王酣战的那十天，不断从千里之外的山谷中传来他的琴音。这琴音成为刀剑相向的背景音，却给予了他无尽的勇气，更加深他想要回去团聚的念头，打得更是起劲。魔王渐处于不利地位，就在决胜的最后一刻，要堕天的魔王拉住匆匆回身的他，在一片哗然中冷笑一声，拽他一起堕入不可轮回之地，被九天封印。
之后的事，他记得模模糊糊，犹记得地狱之火的灼烧，还有无穷无尽的打斗。
再后来，他侵入魔王的黑色心脏，取心断骨，冲破封印逃出来，却只留下了不堪一击的一魂三魄。
再再后来，他在山谷寻到那把桐木古琴。
再再再后来，忆起了前尘往事的掌灯人，将自己残留的魂魄凝成唯一一口灵气，渡到他的口中。
他醒来时，是在忘川河边，怀中躺着那棵枯树。
天帝说，容主精魄已散，只能期许着其生长之地，灵气凝结处，能使其重生了。
风和月光，唱起挽歌。
我抱着枯萎的扶桑，踩着满地月霜，奔回山谷。在故居庭院正中植下枯树，每日早晚以晨露暮霜喂养。直到今年春天，枯树抽芽，一只白鸟在重瓣花骨朵中孕生，背后笼着金光的初生羽翼，一同初见。白鸟孵化，花骨朵也迅速枯萎。而我自千年来，再未哭过的眼睛，落下欣喜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不过后面这段话，我并未当成故事讲给小人听。
“容主还会重生吗。”
“嗯，一定会的。”
“那你还在等他吗。”
看着他那澄澈明亮的眸子，我勾起唇角笑得愉悦：“等啊。他都等了我五百年，我再等他两百年又算什么。”
“啧啧啧，真是痴情种。”
“彼此彼此。”
“我还要两百年才成年呢。又没像你似的有要等的人，彼此什么啊。”
“待你成年开了心智便懂了。”
“……”
“小笨蛋，你飞哪里去。我昨天给你熬了蜜浆，不回家吃吗。”
“不！吃！……喂喂华弟……喂！等等我！喂！”
【注】木神：即司木之神。是上古神话中的春神，主管树木的发芽生长，鸟身人面。日升扶桑，神树扶桑归其管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