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洞天】水月番外篇——恰如一曲瑶花慢

“我看着他朝我掠过来，想着这就是传说中的江湖人的轻功。能感觉到风漫过来，近了，更近了，然后黑影一暗，他趴在了我面前。”——————【顾十六手札】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能找到这样一个人，在我想爬树的时候背着我爬树，想打鸟的时候抓一笼子的鸟给我打着玩，当然，这个人要长得好看，功夫要高，轻功要好，要有学问，可以和我探讨究杏子南和武陵春到底哪家的姑娘琴弹得好……”——————【顾十六手札】
“那是个很好的天，我一直觉得谢十一长得不错，但当他转过来的一刹那，看见那张脸，我脑子想到的第一个词不是天仙下凡，而是秀色可餐。”——————【顾十六手札】

第一次写纯博豆文还有点小紧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01
年前师兄去了趟江陵，出门的时候一人一马，回来的时候却多了一个人，顾十六好奇去看过，顶水灵的一位小娘子，看谁都是含羞带怯的，神农馆里一干师兄弟看得直了眼，惹得师兄见谁都是瞪着眼睛的。
顾十六悄悄撇了嘴，转身回了药堂。
白芨，石斛，当归，虎掌，文火慢慢的熬，三碗水收作一碗，棉布裹着把手，倒进一只碗里，一旁等着端药的小弟子极快的端走。
外面起了风，微微有一些凉，有迟暮的味道。
不知怎么就想起这么一句，忘了是什么时候听谁说起，只回想的时候有一点熟悉，隐隐还有一点思念。
思念。这个词自脑海中浮起的时候让她微微惊了一下，思念谁？理了半天也没个头绪，索性不理，该想起来的时候自然会想起的。
只是风在这个时候萧瑟下来，如果风有颜色，那这个时候的风应该是灰色。

去江陵看看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夏天已经过了，师兄与那位小娘子成了亲，看谁都眯着一双眼，一个人把所有的幸福都堆在脸上，有时候看上去竟是那么刺眼。
顾十六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时候下起了雨，一个刚入门的小童子气喘吁吁地找她，说师父叫她去江陵。
有时候就是这么凑巧，她等不及天明，连夜收拾行囊往江陵去了。
江陵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这个时节能看到枫叶，远远望去枫林如火，一江烟水像雾似的笼着，染着深深浅浅的红，前朝有人形容说秋水共长天一色，想来就是如此。
问诊的那家是华邺来的傀儡师，临行前她曾问过师父，说神农馆几时与华邺扯上交情了？
师父支吾着不肯说，只一个劲的道医者悬壶济世，万没有不救之理。
疑惑就像一个结，悬在那儿怎么也打不开，于是惶惶，一路上辗转不能安。中原近几年与华邺交恶，华邺来的傀儡师，也不知会兴起多大的风浪。

02
离着老远就看见一辆车，与平常的车没什么不同，只拉车的两匹马看着格外精神，车旁边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前头的那个不住地张望，后面那个一经对比便显出一丝沉稳。
顾十六打马走过，从旁侧突然伸出一只手臂，那架势誓要拦住自己，她偏头去看，只这片刻的功夫，拦马的人“哎呦”一声倒在了地上，恰到好处的就坐在马蹄边——那马只要再进一步就能踩到他。
顾十六有一瞬间的错愕，倒在地上的人很适时地哀嚎起来：“哎呀呀呀——我的腿——哎呦撞死我了撞死我了——看你这小娘子斯斯文文的，怎地骑上马来这么鲁莽？”
顾十六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诧异，低头看那人问，“老丈你这是？”
那人哀嚎地愈发起劲，“我的腿被你撞坏了，你可不能逃逸，周围这么多父老乡亲看着呢，大家都给评评理，诶呦我的腿——”
顾十六翻身下马蹲到那人身侧，伸手检查那人伤势，末了叹了口气，“老丈这伤不重，回家贴两贴膏药就好了。”
她话音未落，那人又哀嚎起来，“你撞了我却让我贴膏药，这是怎么个理儿？可叹我人微言轻，没人帮我评理，就让我撞死在这儿好了——”
顾十六揉了揉额角，压低了声音，“你涂的浆汁蹭掉了一块，若不想我说出去，就快走吧。”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唯唯诺诺地起身走了，临走还回头道，“这次伤的不重，姑且放过你。”
顾十六看着那人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了，孤零零的掌声在这个时候响起，回头果然看到马车边的人，于是挑眉，是一个询问的眼神。
“在下谢十一，敢问姑娘可是清风垂露顾十六？”
“是我。”顾十六一杨眉，“华邺的傀儡师有什么地方需要用到神农馆？”
“顾姑娘严重了，傀儡师也是平常人，一样会经历生老病死。”谢十一说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他身后的侍从接过缰绳，也不知用的什么方法，等到他开始驾车的时候，那匹马也跟在马车旁一起跑。
马车很舒适，没什么颠簸感，顾十六靠在车沿，略微打量了一下谢十一，蓦地她出手如电，猛的扣住谢十一的脉门。
谢十一神色如常，只是在顾十六把完脉以后有过一瞬间的晦涩，然后他抬头，带一丝笑意地问：“姑娘有把握吗？”

“不是什么大病。”她这样说的时候外面零星飘了几点雨滴，入了秋，每下一场雨就会添几分凉意，风里传来湿意，这场雨注定要下大了。
“那……一切就拜托姑娘了。”谢十一向外望，远处是如火的枫林，在风里雨里摇曳，像浮萍，没有根。
栀子，芒硝，广升麻。顾十六守在药炉旁，眉心拧得紧紧的，只是很普通的症状，就算病去如抽丝，也不会是这样一碗碗的灌下去，三五个月都不见好，眼看着初春将至，谢十一却愈发的消瘦。
从前还可以戏称苗条，如今却连苗条都不算了。顾十六连着换了几个方子，最后连民间古法都用上了，艾灸的痛楚她自然知道，谢十一只是默默的忍着，连声也不吭。

从前。她忽然开始回想，是不是也曾有这样一个人，借着琴姬的由头去画舫听曲，末了还一脸认真的和她争论杏子南和武陵春到底哪家的曲子好。
心念一动，话到嘴边就滑出了口，“你以前常去杏子南？”
谢十一又极短暂的错愕，摸了摸鼻子，期期艾艾开口，“也不能算是常去吧。”末了又补充，“只有那么几次，是为了对比出杏子南和武陵春究竟哪家曲子好。”
“那……比出来了吗？”
“当然是杏子南！”
极短的一阵沉默，她还来不及说话，谢十一突然就困惑了，“奇怪，我明明……没去过啊。”
疑惑在这个时候加深，又一个结。顾十六在心里默默地又结出一个疙瘩，梗在心口，如刺塞喉。

05
九月九重阳登高，江陵几处高一些的山头总能看到登高的人群，插茱萸，饮菊花酒，风吹过来，有一股涩涩地香。
华邺是没有重阳这一说的，但谢十一仍然凑了热闹，央着顾十六带他去登高，说登高望远，能看到平常看不到的事，听平常听不到的声音，看花闻酒，也许……还能看美人。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角余光小心的瞟着顾十六，果然一记白眼刀似的剜过来，于是忍不住笑，说我已经有美人天天对着我，哪里还敢看其他人？
这回倒不偷着瞟了，闭了眼假装成遗憾的样子。
顾十六从傀儡侍从的手里接下酒坛，带着谢十一去登高。
登高。说是登高，不过是在一个稍高些的土坡上站了一站，谢十一坐在地上，身边放一碗菊花酒，端酒的时候满眼的萧索，也许是想华邺了。
“你来中原多久了？”顾十六开口，眼底隐藏的期待，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
“很久了吧。”谢十一伸直了一条腿，有桀骜的样子。
“很久是多久？”顾十六再问。
“很久……”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迷茫，记忆里有火一样的枫，一江烟水，茫茫。
“你多大了？”顾十六忽然换了话题。
“十六？”谢十一眼里的迷茫愈发的浓郁，“我醒来的时候记得自己是十六，可是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吧？”他顿了顿，“今夕何年？”
惶惶，顾十六在这个时候抬眼，天暗下来，浓云黑沉沉压下来，风里送来湿气，阴沉的天，阴沉的云，阴沉的心境。
“你到底是谁？”惶惶的声音里，困在心中的结忽然就开了。
“我……”谢十一慢慢伸手按住了头，“我是谁？对啊……我是……谁？”
没有雨，只有风声萧萧，远一点的地方木叶被风吹落，落在地上发出极脆的一声响，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在唱歌，歌声低沉，却极深得勾着人心底的影子，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是这样吗？
当结被解开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挣脱束缚的轻松，而是沉重。
当时疑惑的，矛盾的，不解的，突然清晰的摆在眼前，以为拨开云雾就能见到清亮月色，却在迷雾拨开后看到万丈深渊。
不管是不是等了好些年，如今这一场梦了无数次的梦，终归还是要醒了。

06
“你听过水调吗？”
傀儡侍从干涩的声音响起来，昏暗的屋子，昏暗的烛火，昏暗的面庞。
下雨了，冷风冷雨，风从窗缝灌进来，今夜真冷。
顾十六紧了紧衣领，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谢十一，开口，声音涩涩，“什么是水调？”
“这要从很久以前说起，”傀儡侍从挠了挠头，仍然是干巴巴的声音，“那时候一个游方术士偶然炼出了一颗丹药，取名叫做水调。后来术士把水调留给了他的一名弟子，他的弟子寻来了华邺的傀儡师，用水调配合丹朱，将当时下葬很久的骠骑将军的神思凝合，封在了傀儡里。”傀儡侍从又挠了挠头，他似乎在很努力的回想，“傀儡有骠骑将军的回思想，那名弟子带着装有骠骑将军思想的傀儡进了军中，扬言三年内收复燕云失地，为此还立下了军令状。”
烛光在这个时候摇曳，没关紧的窗子被风掀开，雨汽绵密，充斥着整个屋子，傀儡侍从的声音在这时候听来倒有了一点柔和，“两年后，他们果然收复了燕云失地，中原从此重新有了北方的屏障，只是那名弟子还有他带来的傀儡失踪了，没有人再见到他们，只是在很久以后一群盗墓者挖开一个将军冢后发现里面有一具快要腐烂的木雕，是个人型，依稀还能辨认出人面。”
“后来呢？”雨停了，顾十六站在窗边，她的面容一半掩在夜色里，一半浸在烛光下，面上神情似笑非笑，眸中有一点戚戚。
“没有后来了。”
“没有……了？”
傀儡侍从重新缄了口，默默的退出门去，仿佛他从来没有开口，从来不曾讲过什么轶闻。
疑惑的结虽然打开，但痕迹还在，顾十六挑亮了一点灯花，挨到床边为谢十一把脉。
疑惑，困惑，惊诧，她哆嗦着取出银针，惶惶地认穴，惶惶地施针……
这也许才是真相。
她忽然想起那天，师父一脸的欲言又止，想起师父说，医者忍心，当悬壶济世。
想起谢十一一脸的困惑，想起他喃喃自语，他说杏子南的时候，说起小时候，说起从前……
早应该猜到的。

有时候要想起一件事其实并不难。
就像你要去寻找一件很久以前藏起来的东西，只要慢慢回想，就一定能找到。
更何况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秋天的阳光凉飕飕地照进屋内，一桌一凳都镀上一层金。傀儡侍从端了水进来，放在铜架上，挠了挠头，又退了出去。
它最近总喜欢挠头，每次它挠头，顾十六都会觉得它又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没有，它只是挠了挠头。
木叶被风吹落，顺了窗子打着旋儿飘进来，最后停在了桌子上。
也许应该回神农馆。
从江陵到抚州，快马要走一天半，到神农馆的时候太阳已升了老高。
师兄在喂马，见她回来，露出了然的神色，还没开口就被师嫂叫了去，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顾十六无奈的笑，拴好了马，一个人慢慢往药堂走，这时候师父总爱在药堂。
一进门就看见了师父，端一碗茶，靠在椅子上，半眯着眼，茶烟一点点腾上去，她站在门口，忽然想起了从前。

07
景昭六年。
一早谢十一就留了条子，说他就要出发了，临走前让她见一见自己本来的样子。
那天是个好天，天青色直裾的少年遥遥站在江边，雾似的水汽氤氲过来，远一点的地方能看到船，鼓了帆极快地驶过来，少年的衣裾被风吹起，然后他转身，眉眼含笑，雾蒙蒙的眼里仿佛三月桃花盛放在枝头。
不由就看呆了。
他说船来了，说事情办完就回来，还说长安繁华，有机会一定要一起去长安，置高楼广厦，饮美酒，到曲江池听曲，去乐游原踏青，他说你要等我。
然后她就等了。
后来华邺的军队退守西南，中原与华邺交恶，中原大地上再没有了傀儡师，昔日的木牛流马成了神话，绝艳的傀儡舞姬没有了傀儡师定时的维护，变得迟缓，后来慢慢化成了木雕，被当做摆件出现在有钱人家的花园里，日晒风吹，斑驳了颜色。
一年又一年，中原的人们渐渐淡忘了傀儡，只有在看到那些木雕，才会感叹一下当年。
那时候顾十六在神农馆，捧一本医书研习药理，坊间的故事渐渐远去，曾经绝艳的少年坚定的承诺随着药香散去，一直散了这么多年。
“其实华邺一直在努力与中原修好，如果不是华邺的傀儡师，今上又怎能靠着吊起来的那一口气御驾亲征。”师父仍然端着茶，只是茶已经凉了。
“这虽然是乱世，但至少如今的中原，可以缓一缓了。”他这样说的时候眼里有一点沧桑。
天暗下来，掌了灯，药堂里熬着药，文火慢熬，间或一两点火星噼啪响起，药香溢出来，就快要熬好了。
“你已经听说了水调吧。”是肯定的语气。
“听过了。”顾十六开口，声音里有化不去的落寞。
“用水调配合丹朱，可以把人的神思封进傀儡，谢十一就是用这种密术凝成的傀儡。”
风在这个时候卷进来，秋风萧萧，吹在身上刺骨的凉。
“他真的是傀儡？”涩涩的声音，有了然也有释然。
难怪他知道杏子南，知道从前，却又在片刻之后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这曾经结在心口的一个又一个结，一层又一层的困惑，全都因为他是个被封住了神思的傀儡，所以才会一日日虚弱下去，药石无灵。
“他……还能坚持多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飘过来，浸在沉沉记忆里，如一名疲惫的旅人。

08
这个时候去江边，能看到被水汽蒸腾氤氲出的水雾，以及远处染进水雾的深深浅浅的红枫。
靠近江边的地方有人在摆香烛，傀儡侍从点起香，又自一旁放着的酒壶里倒出一杯酒递给顾十六。
沉沉的香直直腾向空中，风从远处吹过来，携着呜咽箫声，溶进重重水雾里。
一杯酒被慢慢洒在地上，然后又洒一杯，再洒一杯，“算起来……”她的声音也氤氲在水雾里，缥缥缈缈，显得极不真实，“他今年也有二十四五了，”她牵了下嘴角，缓缓笑了一下，“要记住一个人真难，如果他能忘记……”
如果他能忘记，那么此后年年岁岁，他不会经历人间疾苦，他会一直一直，以一个绝艳的少年的姿态，安安静静的待在华邺，想出游就出游，想听曲就听曲，华邺的景致也好，行船踏歌，击节饮酒，何日不是好风光？
而不是像现在，没有埋骨之地，只有半炷香，一壶酒。
傀儡侍从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慢慢化作木雕，静静立在江边，江边烟水茫茫，起了风，红枫在风里摇曳，戚戚惶惶。
置高楼广厦，品弦歌雅乐，盛在瓷杯里的郎官清，晶莹剔透的切鲙，绝艳的胡姬热烈的胡旋……
那些少年时候的过往，沉在记忆里，年年岁岁，最终变成了苦涩又旖旎的，遥遥而不可及的，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