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感觉自己仿佛走了很久很久，但她并不确定，眼睛看不见使她对时间的判断也并不那么自信。但她也并不慌乱，因为星染一直走在前面拉着她的手，这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星染的身上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安全感，让所有在她身边的人都不知不觉的受到感染。每个人都明白面临的处境有多么的糟糕，但却不感慌乱，只是因为有这个人在身边。
慢慢的，深雪觉得眼前的黑暗开始一点点明亮起来，好像是有一点儿白色透进来，带着点儿血红的颜色，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幻觉，但却真实地嗅到了花香。星染在前面停了下来，她随着停下，感到星染慢条斯理的解开她蒙住眼睛的布条，然后一只手遮在她的两眼前。深雪感到自己的眼睫毛触碰到她微凉的肌肤，有些微不可见的颤抖。她听到星染说：“慢慢睁开，有一点儿亮。”
深雪慢慢睁开眼睛，不太适应的眯起来，眼前的世界也带着些模糊。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大片红色，然后迷雾一点点散去，她才看清那是红色芍药层层叠叠的花瓣。深雪这才确认了方才嗅到的花香的存在，她停顿了一下，说：“我原来以为沁竹是因为不愿让我过来才要杀了我的，现在看来，如果我真的不来，不用等到天黑，我就该真的没命了。是不是，星染？”
星染没有说话，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的将头转了回去，继续看着眼前的芍药花海。
她们现在正处在一个极大的山洞里，就像是将整座山体内部掏空了营造出来的空间。下面是一眼望去仿佛无边际的芍药，仿佛迤逦繁华的洛阳织锦，不动声色地在那血红花瓣的层叠掩映下营造出不可言喻的奢华富丽。再向里看去，有什么方正的东西安静的躺在花海之中，一朵玲珑的琉璃莲花被放置其上，花蕊处的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映衬着山壁上那数不清的仿佛繁星般的散发着淡蓝光芒的萤石，仿佛三千琉璃世界齐放光彩。再向上，便是那头顶遥不可及的山壁，却是涂满了艳丽色彩的画作，但却看不清晰了。
到底是时光荏苒，无人可拒。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看着这旁若无人的延续了几千年的花开花落，深雪便觉得那抹不动声色的妩媚也多了份冷艳。她试了一下，自己的魔法还是完全失效。但回头看去，来路还在，她们仍然随时可以返回。深雪皱了皱眉，看看身边的星染，但那个人却仍是望着面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星染也没想什么，她只是想起了莎露曼皇后的葬礼。
那实在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国葬。流云城的主路上挤满了人群，宽阔无比的街道竟也有了几分拥挤。那个人的灵柩被放置在马车上，艳丽的油彩绘成血红的曼陀罗盛开其上，就像是她眉间宛如神祗的印记。到处都是花，层层叠叠，血红的，莹白的，都是死亡的颜色，但却没有那个人最爱的黑色曼珠沙华。天空很安静，没有任何的马车经过。阴月王下了令，举国默哀。
那时的星染站在高塔之上，透过七彩的窗俯视着下方的闹剧。正是寒冬的时节，她却在屋内的墙壁上画满了粉白的樱花花瓣，但却并不让人感到温暖，反而因违背时节显得更加寒冷。就像阴月王亲自拟定的那个人的谥号，“敦宣”。温厚为敦，她又何时温厚过呢？这谥号听着都让人觉得讽刺。
一个侍女走上楼，偷眼打量着年轻的巫女的背影，看着那抹绯红的裙裾，声音却是恭恭敬敬的：“巫女，王询问您是否愿意为王后做安魂祝福。”
星染没有回头，她和莎露曼的恩怨那个人不是不知道。更何况，若是真心邀请，又怎会不亲自前来？她的声音有点儿凉，说：“去回复吧，说我不愿意。”
“是。”侍女没有一丝一毫的诧异，刚转过身要离开，身后却传来了带着点儿迟疑的声音：“月紫夕殿下，回来了吗？”
“没有，殿下在死亡之海忙于军务，无暇归来，但已寄了书信致哀。”
“是吗？”星染低着头慢慢绽开一丝苦笑，有些疲惫。
他到底是怨了，因为衣梨的死，因为她成为巫女，因为众人的疏离。那个少年，他于一个女子在家族被诛自尽之后，另一个女子修复完阴月轮入宫前离去，却并不因他母后的去世而归来。或许于他来说，莎露曼皇后从未成为过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但她的逝世这样突然，使得阴月王都只得拿一场这样轰轰烈烈的国丧来掩饰慌乱，宫中人都在猜疑是否与新晋的首席巫女有关，为何他却是沉默？
月紫夕，你为什么不问？
一直到最后她离开阴月时，星染都没有得到答案。
在那几天举国哀悼的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凌溪来过一次。许是因为政策的缘故，她穿了一袭雪白的长裙，用一根长长的黑色丝带束起腰，在冬日白雪的映衬下倒显得冷冽了很多。她们喝了最后一次下午茶，聊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临了了，她问星染，说：“你本来可以离去，却又为何留守？”
星染恍恍惚惚的想着，自己当初是怎么回答的？她低着头，额前的垂饰在眼前晃着，声音疲惫：“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
“认命……吗？”
“不，我并非认命。”星染抬起头，“我只是，坦然接受。”她只是想看看，这出戏最终会迎来一个怎样的结局。至于那时她自己能否接受，那是另一回事。
那天的下午茶，最后到底是不欢而散。星染先行送客，目送着那抹雪白的身影走出重重宫阙。她想，其实她是很欢喜她能来的。但她还是想说，希望她以后不要再来了。那些牵扯出来的过去的伤痛，关于初心存否的疑虑，于她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她转过身，却听到身后随风传来的话语。
“首席巫女阁下，当您离世之时，希望人们如何评价您这一生？”
隔着一条长街的距离，凌溪在雪地上跪拜下去，宽大的衣袖被风吹起，瘦削却坚韧。
星染没有回头，她仍是慢慢走着，朝着那高高塔楼的方向，发出一声轻笑。
“人生……如此复杂，岂可凭一句话就轻易总结？”
当星染回过神时，她已经随深雪站在了那具棺椁旁。深雪蹲下身，细细的抚摸着那上面雕刻的朵朵红药。无比平常的动作，却看的星染眼睛一酸。
“星染你看，这里有字，应该是后人刻上去的。”突然，深雪出声，拉了拉站着的星染的衣袖。
星染顺势也蹲下来，看着那朵红药边刻的整整齐齐的字迹，“还顾望乡，所思远道”。字并不大，偏向楷体，很普通，看着却是非常熟悉，就像是在那里见过的。刻的痕迹并不深，用的工具应该是匕首之类的东西。旁边刻着日期，竟然是十一年前的今天。
突然，星染抚着字迹的手一僵。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字迹让她如此熟悉了。
因为那是她自己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