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宸

有希子仍旧在铁索中间。
她还未动，一股剑气横空度了过来。此处下临无地，左右皆无路可走，是奇袭最佳之处。所以她瞬间陷入完全静止。但并不是消极的静止，这不动中隐含了最强大的守势，她全身丝毫破绽都没有，足以抵抗住任何奇袭。
她已辨识清楚，这气息浑厚朴实，剑气虽盛，却无杀意。对方的目的，并非取她性命。
心念电转间，剑气劲袭而来。这一剑凌空下击，如瀑布一泻千里，绝难招架。
青光一闪，击中了铁索桥。“咔嚓”断响，铁桥顿时裂成几截，有希子顺势向下坠去。
同时，那人一剑击空，也跟着急坠。就见那人剑光一缩，双手张开，宛如巨大的羽翼一般，向着山腰滑翔而去。有希子袍袖微拂，身子凌空一折，恍若水流般落在那人对面。
他的长相平凡，五官显得有点粗糙。不平凡的是他的眼眸。眼窝极深，宁静如海，坚毅如石，充斥着誓不回头的决绝。
他背后一柄粗布包裹的剑，手中是被有希子削断的铁索。他仔细的审视，手法、力度、方位。而后拱手，“得罪。”
有希子道：“佩戴断剑在身，阁下是惜剑之人。”
那人一怔。
“惜者，昔心也。惜剑，或许只是一种感情的折磨。”
那人沉默，眼中有些许讶异。
“可否借吾一观？”
他眉头皱起，深深盯着有希子的双眸。
这双眸幽深，寂静，通透的宛如秋夜星空。
他一言不发的解下背后包袱，露出那柄长剑。
半截长剑。切口平滑如镜，几乎就能映出人的影子。有希子也不禁被断痕处充溢的冰寒狠戾激的一凛。
她忽而想到了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名字。
“汝寻访过不少剑术名家。”
穆观海道：“结果都是相同。”
“那……魔流剑风之痕呢？”
谁能惊才傲世，剑法超绝？
谁能睥睨天下，不曾一败？
他之剑术，早已超越常人对极限的认知。
“你有他的行踪？”平板的声音因急切而起伏。
有希子摇了摇头，“有一个地方，必定有汝想要的答案。”
“但，那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穆观海似是想到了什么，全身一震，“你是说……”
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白玉京并非是一块玉，也不是一个城。它是灭境中，最神秘也是势力最庞大的一个组织。
雾气氤氲，展开一片无边的水域，水云深处，隐约露出一座巨大的汉白玉牌楼，和周围环绕的几座恢弘壮丽的殿宇。
烟波缥缈，水色森森，传说中蓬莱瀛州，也不过如此。
最高峰名为九渊穹。居人之上，极天之顶，挥袖风云，翻手乾坤。
白玉京的主人，妖后，便是住在这座峰顶。
一轮冰月当空悬挂，天际的寒星挣破铅灰的天幕，露出数点冷光。似乎预示着常人难窥的星相轨迹。
鬼阳五宿……
紫色的凤眸穿透夜空，有种妖异的瑰丽。
丝满华藻的袖中露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一枚黑子稳稳夹在中间。随手落向白玉生凉的棋枰。清脆的微响。
太慢了……
又从另一只棋盒内取出白子，宽至垂地的广袖轻微拂动。
夜风乍起，拂花而飞，落英阑珊，缓缓飘过她的眼帘。
惊鸿照影，散落了时光。
她心中一动，拈在指间的白子蓬然化为尘芥。
花瓣飘下，正落在棋盘上。带着夜露冷寒，搅得杀锋逞锐的棋局凌乱支离。
——若吾全力以赴，能否换得汝同等的对待？
——幽兰山瀑眼涌泉十日后，吾在白玉京等汝。
风不失期，君不失期。
她轻阖眼帘。
玉枰上的棋子，忽然化成粉末，被风一吹，飘飘洒入了空中。纵横十九路，只留下了那枚落花。

一道闪电割裂长空，远处天际惊雷炸开，震耳欲聋。
大地在令人窒息的湿气中静默了片刻，突然上下颤动起来。
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正从地心破土而上。凄厉而嘶哑，像是临死前的惨叫，又像尖利的大笑，只是这笑声在泥土中被封埋太久，已经腐败不堪。
雷霆爆裂，漆黑的天空被耀眼的闪电划得四分五裂，天地为白。
土丘爆破般喷出厚浊的浓烟，慢慢呈现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形态——干枯的头，躯干，四肢。头颅在黄土下诡异地扭曲着，仿佛还保持着临死时的恐惧和痛苦。枯瘦的手它弯成钩状，在空气中向四周不停摸索。
惊天霹雳突然化为了一柄蓝色的刀，漫天的闪电也骤然收缩，融入了这柄刀中。
那具尸体凄厉长啸，终于从地底挣脱出来。刹那间，电光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合为一体，重归于浑圆的黑暗。

初夏的风颇有暑意，吹动篱笆时，缠绕着的枯枝发出了剥落的声音。
竹笕从壁上引过，水钵中淌着清澈的山泉。
“鬼阳五宿？”
炼兵声并不记得天文书典中有记载这种说法，“莫非是人为影响？”
“鬼阳五宿分为非道、浮黎、赦焰、烯餮、罪煞。乃妖族至阴至邪之气所形成，三刀两剑，五口皆是绝世神兵。合而为鬼阳五刈斩，更是无坚不摧。”
游世尘道：“方才天象异变，预示着第一口冥刀现世。”
炼兵声推杯，“刀与剑是天生的宿敌。刀现，剑者即现。”
忽闻足履声响，一人走了过来。那人走得很慢，但很坚定，仿佛一步踏出，就再也不会收回。
他目光扫过两人，落在炼兵声身上。“铸巧玄机炼兵声？”
炼兵声微颔首。
“璞真穆观海，请招。”
武息，催发着剑意焕然。
炼兵声没有动，他的视线凝结在穆观海的手上。
那是一只普通的手，宽大，干燥，筋骨很粗疏，由于长期握着剑柄，掌中已经磨起了厚厚的老茧。手上并不整洁，一路的风尘仆仆，让它沾染了斑斑的灰尘。但它稳定，宏阔，坚强，似一块未经锤打的玄铁，略一雕琢，便会绽放出异样的光彩。
“何须动干戈。”
伸手折一根树枝，凌空向穆观海摔了过去。寒光一闪，树枝倏然断成两截。炼兵声凌空接过，凝目一眼，复又抛起，凌厉的光芒一扫而过。他袍袖拂动，枝条仿佛飞鸟投林一般，落到了穆观海掌中。
穆观海的神色变了几变，接着小心翼翼取出身后的断剑。“先师倚剑真宗黎狩承。”
“当年赠千律与令师，今日在你手中，代表剑与剑者的缘分已尽。”炼兵声慢慢说道：“你想问吾这道剑痕？”
“是。”
“剑身没有其他裂痕，切口平整，显然是被更为锋利坚硬的兵器强行斩断。”炼兵声仔细地看着，神色也变了，变得沉凝而郑重。“根据断口位置可以肯定，令师必是使出了绝技倾海沉岳，由下往上迎击。”
即使没能亲眼看见，炼兵声也可以想象出，对方霸道至极的剑术，毕竟千律并非凡品。“逼得他陷入劣势，对手的攻击应该是来自上方，而且是威力惊人，避无可避的杀招。”
“至于何人所为，恕吾孤陋寡闻。”
穆观海拱手示谢。他没有惊讶，仿佛已料到了结果，又似乎这结果已出现了无数次。
夜树里偶有蝉鸣。夏天的夜晚，不可能安静。
待他走远游世尘才说道，“故弄玄虚。”
知他所指，炼兵声也不隐瞒，“报仇，只有一种下场，岂不可惜这剑上之资，可造之材？”
“究竟是何人？”
“应该是他。”炼兵声沉声道：“魔流狂剑。”

雄奇俊秀的山峰绵延数里，一座座直插碧空深处。无尽无极的碧蓝穹顶缓缓张开，却是如此之近，仿佛举手就可以触到。
山风很大，四面都是白云，飘渺浮动。令人犹入穹庐之中，难辨天之高阔，地之博远。
峰顶上巨大的岩石高出地表。一人傲然而立，颀长峻拔的身姿凛然在金黄的光线中，显得突兀而孤独。一如他那睥睨山河的剑光。
“何必一直枯坐在此。”
浑厚的雄嗓划开森冷，“好友风之痕。”
那人身后散开的墨发在风中猎猎作响，犹如整匹上等的丝锦，泛着墨漆般的晶亮。
诛天习惯了他的冷漠，继续说道：“魔剑道与西岳疆朝交战，应龙刹也是高手一名。”
风之痕始终背对着他，不言不动。阳光极盛，辉煌的影子投照在他身上，刺目的耀眼。
蓝天，孤峰都仿佛只是他的影子。他俯视着一切，不带丝毫情感。宛如冰雕一般，冷到孤独，冷到傲岸，冷到天地万物，都不足以与他为伴。
诛天皱了皱眉，还想再说些什么。
空中忽然嗡然大响，一道锐风挟着雷鸣之声从天而降，直插在风之痕身前的土地上。
一口形制宽阔的重剑，泛着微微的铜锈色。护柄剑身衔为一体。环状护手，镂空的剑身，诡秘的梵文延伸剑脊之上。
赫然是第二口冥斩，浮黎。
神兵利器，均会择主而事。浮黎出现在此，其意昭然。
风之痕看也未看一眼。轻阖的眼，是蔑视，更是无视。
剑身上迅速暴起一缕闪光，沉闷咆哮似不甘的愤怒。强猛至极的邪威形成巨大的风暴，向四周压下。
风之痕冷笑。剑气如狂龙逸出，化成无形的笼牢锁在峰顶。风暴瞬时静止，发出几声悲鸣，最终归于沉寂。
诛天神色有些复杂，“好友，你今后的麻烦不少。”
“省下汝的算计。”
孤寒的声音似远山积年冰雪，“出尘入世，意愿在吾。”
魔流剑风之痕……难以掌控的变数。
岁枯荣拥着宽大的袍子坐在阴影里。轻叩座椅扶手的规律响声越来越小，直到整个圣殿恢复一如既往的死寂。
他发现了什么……

浮黎

飞瀑如天绅倒挂，从峭立万仞的峰顶倾泄而下，漫成开阔的圆池。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瀑布上缘残留些许云雾，四面冷清，疏疏散生着花木。
支流排成的水帘后，一人多高的大石从泉内突出，石面光滑，净润如玉。
风之痕坐在石上，拿着雪白的绸帕，缓缓擦拭那柄魔流剑。
深潭汩汩，宛如张开的明镜，将风之痕和他的倒影分割为两半。镜内镜外，都那么恍惚。
高手……
拭剑的动作忽然停下，他渴望一战的高手只有一个。
式样古朴的长剑泛着冷冷的银光，映出过往依稀。
厚厚的冰雪覆盖在大地上，连绵地展开，几乎看不到尽头。阳光返照在雪海上，产生出一层浮光掠影，在远处凝结成瑰丽的彩虹。
日后名动天下的那柄魔流剑，正插在他与那顶华轿中间。
不偏不倚。
“汝想要这柄剑？”
“吾的目的，与汝相同。”
同样的意思在重复，更深沉的寓意，只有彼此心知。
轿中人笑了笑，笑容中有一种王者的傲岸。
“可以，拿汝来换。”
帷幕后的目光，毫无阻隔的与他的双眸重印在一起。
宛如两股闪电交击，天空却暗了下来。因为闪电实在太耀眼，太浩瀚。
雪原上空积云暗合，竟然飘飘洒洒地下起满天大雪。
无形的气息在风之痕身前勃然而发，笔直向天空冲去。狂风骤然猛烈起来，却连一丝一毫都没散开，全都没入这道气息中，催化为最纯粹的剑气。他左手一拂，虚空瞬息被刺破，无形而为有形，轰然塌下。
轿身上升起一串紫色的涟漪，将周围凝结的积雪照亮，层层反射，顿时将整个雪原耀得刺眼之极。她的真元竟然与飞扬的雪花融为一体，一扩无穷，反扑过去。
以两人为中心，那万年亘古不变的雪层，然倏然变得透明，积雪全都变成了晶莹通透的玄冰，伴随着噼啪裂响，宛如在一道无形波纹的推动下，远远地蔓延开去。
妖后真气微抬，空中纠结的气劲也不能承受如此强大的压力。猛地一暗，接着带起一阵嘶哑的啸声，轰然爆开。那中间夹杂的雪片更仿佛天星陨落，飞速旋转，迫向风之痕。
满天碎雪中，突然闪出一道明亮的光华。这光华出现得是如此突然，似天地裂开一般，让人兴起一种不真实的错觉。但又极为自然，仿佛本身就已存在。
妖后并没有阻拦，静静看着这一剑将暴溢散乱的有相无相真气劈开。天地间再无余物，只有这绝世、傲兀，但却无所不在的光华。
“汝之剑术，可参造化。”
她生平第一次夸赞别人。
出自肺腑。
“它是汝的了。”
风之痕道：“汝仍有余力。”
方才他还执着于那柄剑，现在却漠不关心。仿佛他一开始在乎的，就不是剑的归属。
“无招无式，乃至无穷无尽，吾有余力，汝又留手几分？”
风之痕沉默片刻，“若吾全力以赴，能否换得汝同等的对待？”
一物铮然声响，落在了他手中。通体赤红如火的玉牌，旁侧有无数细丝结成环状。看去绯红发亮，宛如血脉在轻轻搏动。
“幽兰山瀑眼涌泉十日后，吾在白玉京等汝。”
幽兰山枯水久矣，但不知怎地，他却从未怀疑过，这是那人的推托之词。
剑锋陡然划下。
如同流星坠空，只余焰尾瞬间划过天际。
皓月流华，电裂苍穹。

白玉京在刀之峰，一片水域之中。
连绵群山在此处化为重重山峦，隐在黏腻而潮湿的雾气中。僻静的山谷，云水相竟，似乎毫无杀机。清幽的美景中，却藏着狠毒的阵法。
千刃修罗阵。
这个阵法究竟有什么厉害之处，没有人知道。见识过的人，都已不在人世。只要踏错一小步，美景立即就会成为地狱，将侵入者寸寸凌迟。
所以，此地常年不见人迹。唯有山鸟清啼，青苔返照。无风的时候，花落依旧，在小径上印出浅浅的痕迹。
这里有的，只是沉寂，连日光都晒不透的沉寂。
风之痕却无须刻意寻觅。玉牌上腾起的赤色与碧绿的山岚似乎有某种感应。机关、毒物、暗器都没有被触及，只有地上青色的泥土，波澜般微微震动，仿佛在欢迎客人的到来。
大约上千步的路程，才出了山谷，正式进入白玉京的地界。
水云深处，迎面高耸两根入云的华表，通体莹白净洁，文字缭绕如云。华表后面，是一道白玉牌楼，也是通体净白，用整块汉白玉石雕成的，上面横书三个大字，“白玉京”。那牌楼不甚高大，也没有多少藻纹修饰，样式古拙，宛如巨人蹲踞，极为庄严。
牌楼后面是主水道流光水津，水津上一片平川展开，川上长满了绿树。中间各色花朵点缀，露出隐约的院墙楼台的痕迹，如同色彩极好的风景长卷。
远望可见一片湖泊横亘，正是白玉京内部第一道天然屏障，临钰湖。烟波浩淼，水势宏大，无更多风物，只这一片湛蓝烟波，足以让人心旷神怡。湖上也不见桥梁，只有些同一式样的舟船往来其间。
不多时，一叶青舟行到眼前。那青舟并不是很大，通体隐罩在微青的光泽下，由整块云英雕成，与水光交相荡漾，如由湖水聚成一般。
沿岸仙观台榭，楼阁玲珑。大大小小的用复道连在一起，错落有致，斜斜的将半个青山包住，取了个缓舒的斜角。不论楼台边上还是川上的空余地带，都种满了各季鲜花，竟似终年不谢。更有万千流苏锦障，垂地生辉。
青舟去势轻巧无比，离开临钰湖便避开主道，向右侧支流行去，渐渐靠近了一座水亭。亭子高约三丈，六柱从湖面伸出，成半月弧状拱向中间。白玉石铺顶，其顶以琉璃装饰。
桧木地板，古风低几，弦纹花器中斜插著一支菱花湛露。紫色纱帐垂下，隐约可见纱帐后坐了一人。
“汝来了。”
那一瞬间，骄阳、山岚、碧波，天地间一切艳色都汇为悠悠一语，在心弦上轻轻一撩。
“吾来了。”
丝丝缕缕挟着冰冷的声音，随风传送。
宿命纠缠的对手，宛如天穹的两极，隔着沧海横流，隔着悲欢离合，冷冷对峙。
杀气！
风漫漫卷过，万花都被搅起，翔舞在两人身周，氤氲流转。杀气随着花影层层搅动，越攀越高，日色似乎也禁不住这凌厉杀气，隐退入云层深处。
天光骤暗。
繁花，水声，杀气，在这一刹那仿佛都消失了，所有的光芒都被剥离了这个世界，经过千世百年的淬炼，再度轰然出现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
风之痕抬手。
掌心满盈。
剑光。
沿着杳不可知的轨迹，倏然透过重重帷幕，溅射到妖后眼前。
妖后左手五指一张，一片微紫的光幕蓬然绽放。这层光幕极薄极轻，看上去仿佛一团并不真实的幻影，在她的指间流转不休。
剑光突然凝滞，爆散。流沙般的碎屑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然后沉沦。
纱帐，忽而掀开了一线。纤手如玉，抚过瓶中的插花。羸弱娇艳的花枝，在她手中微微颤动，缓缓透出夺目的光芒。
只有绝世神兵才能发出的刀芒。妖艳又毒辣。
是经冬蛰伏终于绽放的桃花，凋谢在第一场春雨里。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
拈花斜引，直取眉心。

风之痕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
弹指间已是六十刹那。
刀锋一般的花技，却仍停留在他的眉间，居然还没有刺下去。
一阵风吹过，花枝忽然就散了，散为十丈红尘。
妖后的神色没有变。没有一点惊惶，也没有一点惋惜。利器有双锋，每当她认为可以散乱对方的心神时，自己的心神也同样可能被对方散乱。其间的差别只不过在毫厘之间。
“汝之剑意犹然，更胜以往。”
十几丝花蕊飘浮空中，每一丝都似是情人的秋波。
“这盏凤髓，待汝久矣。”
言罢轻轻挥手，一盏茶悄无声息地滑过来。
杯中浮晃一抹淡碧，几缕轻烟散着缕缕微热。
茶，是青凤髓，每年出产不过十斤。
水，是谷帘泉中水眼里的水，只有最精于茶艺之人，才知道水眼所在。用此水泡出来的茶，就像是仙人顶上的落花。
风之痕缓缓品了一口，隽淡的茶味中，隐隐有一股极浅的清甜之气，慢慢从鼻端沁到咽喉。
“龙须喷雪浮瓯面，凤髓和云泛盏弦。更难得器用之雅。”
那杯盏初看毫无出奇之处，不过是云英盏，上面画了些花纹。但仔细看去，那些花纹并非外力镌刻，乃是天然所有。云英生而有花纹也并不奇怪，难得的是在名匠的曲意雕琢之下，竟能形成亭台楼阁之景胜，花鸟虫鱼之姿态，那就实属稀世奇珍。
“汉时古物，旷代难寻。”
“想不到汝也是解人。”一丝转瞬即逝的讶然，妖后亦拈起茶盏浅酌，“饮之所宜者，一曰佳客，一曰会心。此茶，堪为之最。”
阳光从云层的边缘漏下来，平滑如镜的桧木地板上烙着帘影，静淡无声。
“下一局，沧海粟。”
风之痕闻言微顿，眸中泛起冷峻的利芒，“三日后。”
妖后狭长的凤眸轻敛，日影斑驳中，眼角微抬的线条，笼着斜斜上扬的阴影。
风之痕幽寒的双眼缀着凛远的辉色，像跃动而又沉静的火。
空气中有微妙的气势弥散开来。
——汝之推测，与吾相同。

初夏时节，秋杀林中已然枫红锦绣。红染金黄，澄色透茜，段段变化的层色，绮丽非常。
日光灿动，透过树隙倾下，清风拂过撼动枝叶，沙沙响动中偶尔可闻清晰的落子声。
“几日棋局，墨虚无败多胜少，是吾略逊一筹。”
玉扇遮容，只留丹红瞳眸透出一线光辉。
哪怕只是不经意地一次对视，也会让见到它的人相信，世上有妖灵的存在。它们会从寂静的古潭中苏醒，越过山林，穿过花树，在月色下曼妙飞舞，最后停栖在这双瞳孔里。
并永远居住于此。
有希子道：“当下，难言日后。”
“虽然尽兴，吾却未败得彻底。”他的目中闪过亮光，隐有一丝怀念。
有希子鲜见他如此神情，“能让好友败得彻底，此人棋力非凡。”
金红的碎片漾着闪光，一明一暗之际，衬得墨虚无声音也有些飘忽。
“他之名，人生何似邃云潇。”
有希子顿了顿，“幽冥岛。”
海中海幽冥岛，一个来自地狱的传说。
隐于碧涛之间，微渺难求。传闻此岛本是来自阴界，须等到地狱开启之时才会现于海面。幽冥岛主邃云潇的武功，更是诡异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与之交手，分明是在用血肉之躯与勾魂使者挣命。因此，虽然关于幽冥的奇谈怪论不一而足，仍有无数人视之为蓬莱仙岛，欲往求学。但强渡而去，皆不复返。渐渐地，再无人敢问津。
“可惜，未能领教幽冥岛主的绝学。”
有希子淡淡道：“眼下，有另一个机会。”
白玉扇，慢慢合起。
作为男人而言，他实在艳丽得有些过分。仿佛传说中的深山精灵，在某个月夜里化身绝色少年，出现在山径小道上，托着长生仙果诱惑行人。
用以诱惑的，不是手中的仙果，而是他动人的容颜。
“谁胜，吾就杀谁。”

章贰 风涛动地海山秋
沧海栗。
西岳疆朝大军火龙般迤逦，十骑一队行进，蹄下烟尘笼成一片翻滚的乌云。
对面林间随即一抹亮光闪过，迅速蔓延开，最后整个山坡上都是雪亮的闪光，似乎山间生长的本是藏在鞘中的利刃。
大军被迎头痛击，微有些慌乱，顷刻先锋大将排开弓弩回射。
刀锋，剑影，强矢，阳光下灼然浴血。映入高峰上一双阴沉深谋的眼，冷了炽热的温度，却因那双凛杀的眸，有了死亡的寒度。
邪云轿停驻在空无一物的万仞绝壁上，浓重的漆黑与苍穹相映，似一片挥之不去的暗云，笼罩住整个天空。
“时机，恰到好处。”
日色陡然一暗，冷冽的山风从天空高处吹拂而过，收束为一抹玄色人影，无声无息，如一缕微尘轻飘在对座高峰。却比山峦更沉重。
“吾，还是战事？”
他望向对岸。隐在重重帷幕后的视线，也在这一刻斜过来。
“画龙还须点睛，此战，是汝吾之局。”
两道目光，越过千军万马，越过伏尸百万，冷冷的撞在一起。
烽火中，一试硝烟。
高山相挟的河谷突然爆出万众咆哮，滚落的沙石将天色遮得昏暗。
西岳兵马从林中奔腾而出，骤然满山遍野，铺天盖地而来。前锋已近河心，水至马腹，顿时缓了下来。
魔剑道右护法回首示意放箭。
尖利呼啸从头顶飞掠，前锋倒落水中，无主的战马依旧向前吃力跋涉。
眼前的大军就如洪流激于巨石，气势稍滞，片刻分散，便又重新汇聚。涉水的西岳兵马已从迎头痛击中回过神，自坐骑身侧摘下盾牌遮挡，继续向前推进。
“汝友求胜心切。”妖后语中略有讽意，“以此处地形，诛天只能以鱼鳞阵进兵。应龙刹亲领中军诱其进犯，左右两军以四翼鹤形阵散开，使魔剑道误以为敌军溃散，实则……”
若有意，若无意，她顿了顿。
“实则转军四方包围，护住中军，形成无坚不摧的车悬阵，围杀诛天。”风之痕顺理成章的接过话。
两人相隔甚远，但声音都极为自然，仿佛相对而坐轻言细语。
“汝还在此与吾闲谈。”迎着他的视线，妖后微微挑眉，“不出手？”
“与吾无关。”
妖后轻轻笑了笑，显然，风之痕的回答让她很是愉悦。白皙的手指拂过散垂的雪色发丝。指间的链戒耀着秘银的光泽，随她动作起伏，如上古夜空的星辰。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正该抚一曲战音。”
一阵无形的冲击迸开，茫茫江水被巨力鼓涌得冲天而起，破空直上。

“令师是死于风之痕剑下。”
细细的声音带着抽搐响在心上。穆观海一惊，霍然抬头。
一个苍白的影子出现在他面前。
宽大的白色斗篷在风中飞扬，仿佛无数条舞动的毒蛇，在他身上缠绕厮磨，将瘦长的身体紧紧围裹起来，只露出斗篷下同样苍白的脸。
那双饱含忧郁的眼眸也远远浅于常人，衬着生涩孱弱的面容，更显得凄凉而诡异。宛如偶然间挣脱符咒，走出白幡的幽灵，无半点生气。
穆观海并不在意这些，他关心的，是他方才说的那句话。
“你有他的下落？”
岁枯荣执剑在地上连点数点，画了几条曲线，隐然层峦叠嶂，周绕河流。剑尖指在其中一处山峰，“孤独峰，他就在此。”
穆观海拱手相谢。
“找到他之后，你打算如何？”
穆观海道：“吾会求证。”
岁枯荣揶揄地看着他，“然后呢？”
穆观海沉默。显而易见的答案，却有千钧之重。若真是风之痕，他报仇的机会不足半成。
“你可以。”岁枯荣突然笑了，轻轻将手中长剑往前一推，“只要带上它。”
剑身是微微的铜锈色，延伸剑脊之上的梵文反射着阳光，发出莫名的诱惑，一如他脸上诡秘的笑容。
穆观海没有接，只缓缓摇头，“不必。”他说得很坚定，与他跨出的脚步同样坚定。
岁枯荣也没有阻拦。浅淡的瞳孔在阳光下凝为一线，透出毒蛇般的邪恶。
“它会一直跟着你。”

废弃的宫殿，恢弘的穹顶也只剩几道残粱，宛如巨兽死亡后留下的骸骨，突兀地矗立。地上镂刻着怪异的兽纹，凶恶可怖。
诛天并不想来，置身于此，总有种被妖魔狞视的错觉。他低头，就见岁枯荣裹着不合身的白袍，坐在地上，坐在满目荒凉中。
“你为何不出手？”
“那岂非昭示，你吾早有勾结。”岁枯荣不待他反驳，又道：“走入现在的困境，你有何打算？”
诛天道：“吾想利用周遭的势力。”
“若是风之痕，吾奉劝你立刻打消这个念头。”迎着诛天不解的眼神，岁枯荣冷笑，“你要用什么理由说服他？”
诛天默然片刻，“昔日友情，他应该还记得。”
“友情？”岁枯荣音调中满是讥嘲，但他没有纠缠这个话题，“就算他记得，你又能要求什么？杀应龙刹？灭西岳疆朝？”
“其实应龙刹已经不具威胁性，你不必再费心。”
诛天一怔。
“你们双方撤军之时，吾调遣非道、烯餮，将之重创。”
诛天脸色变了变，“何不直接杀了他？”
“杀他的，另有其人。”岁枯荣目光投向残缺的穹顶。
“帝沧溟，龙非池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