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王绩《野望》

怀采薇.壹
壹
深冬。
孤清的寒月高耸在深蓝的夜幕里，带着的清亮把浓黑的墨色冲淡不少，好似画笔，点染了那一抹清凉，借着星色，在月旁边合着水，一层一层地涂抹，小心翼翼地好像怕打扰到谁一样，一点点将深冬夜刷亮。
寒风凛冽，忽然浮起月下人一束发，仿佛眷恋一般久久不肯放下。半晌，那人将碎发捋在耳后。月光好像在他身边凝固，他如墨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仅仅在肩后微微地束了发，看起来懒散桀骜，而脸上的神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剑眉星目，微微上挑的眼睛看着他眼前的万丈深渊，常人会恐惧，会想要快点离开，他没有。
他看着万丈深渊，眼睛里却是比深渊更深的东西，让他沉溺其中；而这深沉的眼神里又是一片清明，看似那么的矛盾，却在月光的融合下，又意外地和谐。
他在月光下延伸的影子，却有些奇怪，仿佛生生被砍断了半截，再一看，原是他坐着，厚厚的冬衣掩盖了他的坐姿，而他上身挺拔如松，会让人产生他站着的错觉。他坐着，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坐了多久。他脸色不怎么好看，被寒风一吹，似乎更加苍白了些，他伸手抚了抚衣衫上不存在的灰尘，再抬起头时，眼睛里满是月光光华，坚挺的鼻，微微抿着的唇，好像下一秒就要浮上无边的笑意，却没有出现。
他一直是那样的表情，直到听到了身后雪地里微微的一声踩到小树枝的破碎声。眉毛微微挑了挑，瞬间柔和了不少，却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清。风起，细碎的雪沫子直往人脖子里灌，轻盈的步伐，连踩雪的咯吱声都细微不可闻。冻得有些发白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女子有些哆嗦，声音却是有些低哑，樱红的小嘴一张:“鸿公子。”她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又在细雪里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背对着她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他大半个身子隐在月光的阴影里，只有眸子亮地惊人，他的五官端正，风神俊秀，她感觉自己心神有些恍惚，却还是喊道:“鸿公子，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吧。”
他脸上浮起了然的笑意，淡淡点了点头，“多谢姑娘了。”她小心地一只手提起裙子，另一只手把灯笼递给他，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勾勒出她清瘦的脸庞。她的眉淡淡的，新月弯弯，想来是温顺的性子，却偏偏在末梢微微偏折，又有飞扬的喻味，睫毛低垂遮盖了她的眼睛，她迅速地完成手下的工作，抬起头，眼睛里的一汪春水好似生机勃勃，却是上下浮动的冰，寒意没有褪去，与他眼中的冷清，不逞多让。
他和她，合着细雪的北风里，安静地渐渐走远。
噬骨的疼痛慢慢蔓延上来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听着北风呼啸的声音，心里却平静地过分。
第三日。他醒来后第三日。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一夜之间成为废疾之人的。他看着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感觉的双腿，悄悄叹了口气。忆起那一日他醒来之时，在朦胧中看到的那个身影，好像以前一样，好像……她还在一样。挣扎着起来时，他混沌地喊了声:“蓝……”尾音却被他自己突然被惊醒的神智压下，形成一种奇怪而别扭的声音。那身影转过身来，与她相似到身影，却挂着面纱。眼睛不似她的清明灵动，却有一种水汽茫茫的雾霭弥漫。她说的第一句话:“公子，你醒了？”声音温柔中带着淡淡的疏离，却有些沙哑。
“虹猫少侠，你醒了？”
远远的，来自梦境里温柔中带着淡淡喜悦的甜美声音，让他恍惚起来。
“是……请问姑娘，这里是……”
她还未回答，一个清脆的带着几分童音的女声回答:“哥哥，这里是我们家哦！”一个粉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瞪大铜铃般的眼睛看着他，“哥哥好惨呢，被我从悬崖底下发现的时候，胸口处甚至全身都是血呢。”
“小棠。”她皱皱眉，轻轻抚摸小姑娘的头发，然后对着他说:“公子见笑，家妹不懂事。”
他拱手，“劳烦了。”
她摆手，“莫客气。”
小棠微微眯眼，打了个哈欠，“哥哥你的伤好重呢，阿姐想了好多办法才让你醒过来的。”女子继续揉着小棠柔软的发心，温柔地说道:“小棠乖，先去睡吧。”
“嗯。”含糊地回答了一句，粉色的身影已经踏出了门，他把视线从女子身上移开，微微垂下了眼睑。

先发两章，有人看了就继续写

怀采薇.叁
叁
风雪之夜。
雪片越来越大，呼呼的风声捶打着纸窗。这里毕竟是比较偏远的地方，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这里一点火光，莹莹地，像漫天漆黑里的一点星光。白雪很快地积了厚厚一层，好像全原野，都布满了月光。
她只是趴在桌子上，愈发觉得自己脑袋昏昏沉沉，又觉得这屋子忽冷忽热，忍不住拉拉身上的薄衫。泛黄的生宣被她压在桌子上，悄悄地折起一角。
他的背影……背影好孤单，但是为什么那么执着，执着……什么……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只记得她看着他的背影沉思，抬脚正欲走开时，被齐家小女拉住衣袖，齐小姐大大咧咧地请她去听书，她迷迷糊糊地跟着齐小姐去了茶楼。齐小姐拉着她问宋家公子如何如何，她如实回答，宋公子三无人员，无妻无妾无婚约。齐小姐笑的很灿烂，她的眼睛里是对未来的期待，灿烂得好像春日里绽放的桃，梦幻美丽绵延不断。齐小姐好像还问了其他的话，但是好像不怎么要紧，她记不太清楚了。
齐小姐说:“阿兰，小棠还好吗？”
她点头。
齐小姐问:“阿兰，那个坐轮椅的公子，你认识？”
她一惊，犹豫了一会，没有做声。“挺好看的，可惜……”齐小姐叹了口气，“阿兰，你也是，你明明长的好看，为什么偏偏把脸捂住？就因为——”她摇摇头，“我怕吓着人家。”
这回轮到齐小姐默不作声。
说书人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讲的是江湖七剑的故事。
七剑，三年前因与魔教一战而名声鹊起，攘除奸凶，弘扬正道，江湖无不称赞。
她在台下听着说书人吐沫横飞，“那个长虹剑主虹猫啊，可是足智多谋，一表人才。魔教一把大火烧山，他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啊！当年七剑突破重重艰险，终于合璧打败黑心虎，还武林一个和平啊！”
说书人喝了口茶，满意地看着台下众人一脸崇拜的表情。“今天要说，七剑之首虹猫与冰魄剑主蓝兔宫主的故事。”话音一落，就有人开始唏嘘。
三年前，七剑合璧，魔教，灭。
七剑仗剑天涯，惩恶扬善。
两年前，玉蟾宫大火，玉蟾宫宫主蓝兔，殁。大火时，长虹剑主正在北征，清除魔教余孽。听闻消息后，据说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将十天的路程压缩至三天，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相传……虹猫少侠三天三夜日夜兼程，到玉蟾宫门口已经力竭，从马上摔下，却还是提起最后一口真气，踏进玉蟾宫。”
她使劲地想瞪大眼睛，但是自己的意识已经有点模糊。
据说虹猫在蓝兔坟前坐了整整一夜。据说白衣少侠的白衣沾了一大片红色的血。
据说那夜有人喝了一夜的酒。
据说之后虹猫大病许久。
七剑依旧惩恶扬善，只是独独缺了冰蓝色的一抹身影。
一年前，武林盟主死。七剑被卷入武林纷争，长虹剑主虹猫不知所踪，其余五剑分离崩析。
她忍不住开始使劲咬嘴唇。
底下听众已经开始骚动:“早就听闻长虹冰魄二剑，生死相依，如今这悲惨结局，真是……唉……”说书人咳了一声，又瞅了瞅凉了的茶，继续道:“有人说，蓝兔并非香消玉殒，而是从大火中逃出，而虹猫出计策脱离武林，与蓝兔宫主一同归隐山林。”
众人咋舌，也有人赞道:“若真是这样，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啊。”
她“腾”地一声站起来，总是觉得这故事有哪里不对，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向齐小姐胡乱地道别，踏着凌乱的步子回到家里，小棠扑上来蹭到她怀里，她安慰着小棠，然后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胡思乱想中，她的意识更加模糊了。模糊之间，她摸到自己发烫的额头，奇怪地喃喃一声，便没了知觉。

哎呀我真不是故意一开始就把虹少侠给写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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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采薇.肆
肆
他坐在书房里，隔壁是她的房间。
“你说的是沈家那个姑娘啊？那姑娘听说是家乡发大水过来投奔远亲的，沈家人倒也亲善，收留了这个没了父母的孩子。”陈奶奶叹了口气，干瘦的手指握着拐杖，“都叫她阿兰，沈家小女叫小棠。沈家夫妇去年得了场大病，去了，就留下她们两个了，生活以前还凑合些，现在更加艰难了。”
“沈家夫妇，确实良善……只是可怜那阿兰和小棠。阿兰她……那孩子若不是……唉，多么灵秀聪慧的孩子。”
他没有点灯，屋子里黑漆漆的悄无声息。忽然“哐当”一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他直觉地想要站起，却被腿上传来的钝痛刺激得清醒。是她！他咬牙，用晨日满是被碎石子划破的手掌扶着门框一步一步忍着剧痛走到她门前。
他轻轻一推，她的房门虚掩着，雪沫子随着被推开的门狂涌进来，她清丽的面容被外面银雪一映显得越发苍白，被脸上一道硬生生的伤痕破坏了恬静的美感，却又有生病不正常的嫣红，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与凌乱的发丝紧密贴合，她整个人紧紧咬着嘴唇，呼吸声沉重。他支持不住，“咚”地一声摔到地上，手掌上的细小伤痕又裂开了，带了点点血丝。用手掌支撑，他一点一点地爬到她身旁，感受到她浑身滚烫的气息，五味陈杂。
“虹猫，你这……你也知道的，除了她，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你又是何苦？”灰衣道袍的少年皱着眉头，想要竭力地劝阻他。
“还有多长时间？”
“一年，或许更短。”
他大步一跨，白色衣衫抚过玉蟾宫后门那块石碑，那时三月，桃花正灼，一如她桃花般的笑颜。“至少，在那之前，我不想留在这里。”
“难道你忘记了身为七剑，身为剑客的责任吗？”少年大吼，气的直哆嗦。
他忽然回头，逆着光，白色长袍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剑客，而是一个温润的文人雅士，缓缓举起手作揖，下一秒迅速地把长虹插到地上，刀鞘随之落地，衣袖一甩，已经负于背后。“剑太重，我此生所背负，唯一人而已。”少年张大嘴，还想说什么，他逐渐远去的声音响起:“长虹剑主失踪，剩余五剑分离崩析，远离江湖，世事不问。”
“虹猫，”他叹气。“可千万记得，莫要再使用内力了。”
……
白衣男子手中运气，强行暂时打通腿部筋脉站起来，顷刻嘴角便渗出血丝，强忍住喉咙深处涌出的血腥气，怀里的人轻得似乎没有重量，转身，却看见赤着脚丫的小棠噔噔噔跑过来，看见他抱着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鸿哥哥……阿姐…怎么啦？”他抿唇，“小棠，镇上最近的医馆，怎么走？”
他把披风小心地给小棠披上，小棠一脸紧张地看着他怀里的女子，一边小跑引路一边絮絮叨叨地问着他阿姐会不会有事；他一边擦着女子额上细密的汗珠，一边继续运气支持咽下血腥味。医馆的门被强行叫开，一个清秀的少年不清醒地揉揉眼睛，却被眼前粉粉的少女惊醒，“阿……阿棠？这么晚了，你这是？”“严哥哥，姐姐……姐姐……”小棠已经带上了哭腔，少年挠挠头，看着她身后的一男一女，认出那丰神俊秀的男子怀里的确实是沈兰，少年急忙去找严大夫。
看见头发花白的大夫过来了，他松了口气。
这快一年的时间，他收过不少来自其他五剑的书信，无一例外是让他快些归来。今日这老大夫在安人心神的药香里忙碌的身影，又让他想起昔日那灰袍少年，又或者是意气风发的紫衣女子和蓝布短衫的汉子笑意盈盈，青衣男子斜斜地靠在窗户边上打趣着他和蓝，远处，竹林居士与夫人琴箫和鸣……
他想着想着，推开了医馆的门，独自向风雪中走去。
地上的雪，好像有几点落梅，赤艳艳的刺眼。

怀采薇.伍
伍
她醒来的时候，天气晴好。
白色的帐子透着朦朦胧胧的光，空气中浮着草药的清香，半眯着眼睛，她花了好长时间才认出来这里原来是严家医馆，感觉到身体的酸软无力，她苍白的嘴唇抿了抿，不太记得昏迷前的事情，只记得自己做了个不知所云的梦。
梦里，桃花灼灼，白衣人抿唇微笑，坐在桃花树下，桃花酒一杯又一杯。却是遥遥远远，看不真切。
冬日的阳光从雕花窗穿过，浸润在药香里，撒在趴在床前的娇俏少女的背后。少女脸上的细细绒毛在光的映衬下发出微微的光芒，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嘴角含着甜甜的笑容，好像在做什么甜美的梦。
小棠……
她的呼吸一沉，他呢？
小棠好像感觉到了不安的气氛，扭动着身子醒来，揉了揉朦胧的眼睛，带着惊喜的声音，“阿姐……你终于醒啦？你都昏睡了两天了”
“小棠，我……怎么了？鸿公子呢。”
小棠嘟着嘴，“严大夫爷爷说你是体质偏寒，忧思焦虑，又加上受风寒和两年前的后遗症，哎呀，好多好多，才这样的，他说必须要静养。”
“至于鸿哥哥，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他忍着腿伤送你来这里以后说有事要办，就出了医馆，也没回来过。”
“……”她的心忽然一跳。初见时，他手掌上有薄茧，那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他应该常常握剑，因为他的手总是不自觉地做出握剑的动作。她早该想到，他是武林中人，而他的双腿，照理来说，不可能再走那么长的路，除非——
不顾身体，强行运功。
可是，一名剑客，他的剑，去哪里了？
她忽然翻身下床，心跳的厉害。在小棠的惊呼声中胡乱地穿好衣服，“小棠，这里有严小哥照顾你，可莫要胡乱跑，阿姐出去有点事。”粉衣少女莫名脸上一红，一晃神，蓝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阿姐！”她气呼呼的，脸鼓成一个粉扑扑的小包子，她今年十四，阿姐也不过十九的样子，却老是一副成熟的样子，明明她的身体那么虚弱，还要跑出去！
却听见外间传来“扑通”一声和严安的惊呼，“阿兰姑娘！”
她看着白色的帐子，无奈的扯了扯嘴角，是她太急了，昏迷了两天的身体，怎么能立刻跑出去。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体力，然后出去寻他。
出去寻他？
她忽然被自己的着急给吓了一跳，为什么一想到他，内心就颇不宁静。用手拽了拽被子，把脸埋在柔软的棉花里，终于抵不过身体浓浓的倦意，她闭上了眼睛。
……
大梦初醒的样子，她揉了揉眼睛，行走在镇子的大街上。
她休息了一个夜晚，在小棠的叫喊声里使劲地吞下一块糕点。拜托严安照顾妹妹，她晃晃悠悠出了门，想去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
——他人生地不熟，他能去哪里？既然说是有事要办，必定离开得不远，也许，也许他就在家里呢？他没有来看她，或许是因为他的腿伤发作可呢？她胡思乱想着，踏着碎石子一步一步慢慢地前行，每一步，都很沉重。呼吸也好，心跳也罢，毫无预兆地开始加速。
这算什么，近乡情怯？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门前，“吱呀”一声，他住的书房被她纤细苍白的手轻轻一推，门角上的灰尘在阳光下忽然飞扬起来。书房里有皂角的味道，干净温暖的感觉，很像他。
下一秒，她嘴角的笑意微敛。
屋子里，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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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采薇.陆
陆
空气里还有冬日暖阳的味道，屋子里没有暖炉，干燥冷冽的气息充斥着屋子里每一个角落。书架上的书被他整理得整整齐齐，床铺也收拾地干干净净，好像没有人来过一样，可是，到处都是他留下的印记。
她捂着嘴，眼泪忽然蓄满了眼眶。
他……真的，走了？
忽然刮起了风，吹得书桌上泛黄的纸笺哗啦啦作响。半截点燃过剩下的蜡烛，被风吹起来摇摇晃晃的笔架上的笔，在她的眼睛里模糊起来。热流从脸颊上流下，眼前开始清晰。发丝被吹拂贴在耳后，裙摆一摇，绣着小花的鞋子向着书桌走去。
突然“哗啦”一声，书架子上某个东西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风忽然大了起来，泛黄的纸洋洋洒洒，好像漫天飞雪。她慌乱起来，赶紧关好窗户，开始收拾那些东西。一张又一张，泛黄的信笺，她的手顿了一下，刚刚飞舞在空中的信笺纷纷落了下来。她知道，那不是爹爹的笔迹，那，是他的？
他，给谁的信笺？
她的手有些颤抖，但是还是开始收拾。一张信笺晃晃悠悠地从她的头顶上落下来，落在她眼前。她定睛一看，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墨迹在空白的信笺上刺眼。她定定地想了想，却实在没有想出这张纸的用意，也许是没有来得及写？卷起袖子，被冻得微微发凉的手指捡起一张又一张信笺。日期都不同，笔迹也时而绵软，时而硬朗，内容长短不一，但是每一张的开头，都是一个秀气的字:蓝。每一张的结尾，都是:阿蓝吾爱，见字如晤。
阿兰，阿蓝，同音不同字，多大的嘲讽。
无声的抽噎，她的肩膀忽然颤抖个不停，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热流从她脸庞上流下，在滴落时她用衣袖挡在信笺前面，泪珠滴落下去，没有丝毫声音。
……
“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吗？可怜的孩子……”彼时，她看着窗口那一株快要衰败的兰花，默然不出声。
眼前一阵模糊一阵清晰，信的内容也隐隐约约。
“蓝，可还安好？”
她抽噎。
“近日离开桃林，不知是否还能回归，你是否怪我狠心？可我始终不愿意接受事实，宁愿相信你尚在，所以我来找你了。”
“我还记得那一日功成，月明星稀，夜色明亮，你在天子山上长跪——为了给所有人祈祷，所有在那场血战里失去生命的人。……”
“……你说，想要去很多地方。”
“我去了很大一片芦苇荡，芦苇比人都要高得多，水很凉，我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深处。我在水底下看天空，好清澈。我以为下一秒就会见到你的。”
“我去了江南水乡，那里的人温声软语，时光好像很慢，青石板巷里有个姑娘穿着和你很像的蓝衣，撑着红梅白底伞，细雨打着青石板发出绵软的声音，白底柔软的鞋子踏着绵软的步伐，可她不是你。”
“北方雪原，很冷。那里的雪终年不化，苍白地刺眼睛。像我这样的人很怕冷，可能你会喜欢。你说过很想看北方的大雪。”
“小七今天又来找我了。从你走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小六。这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废弃屋子，我抬头的时候，有一棵很大的桃树，有很多鸟儿飞过，我在想，是不是小六也在里面呢？”
“……”
突然一封信的墨迹很奇怪，她颤抖的手终于把它捡起来。只有短短一句话，“我走遍大江南北，寻遍沧海山河，只想找她留存的痕迹。”
“我想……娶她为妻，结发同心，拥她入怀，白首到头。”
地上几样东西，一根洁白的羽毛，干枯的本来夹在信纸里的桃花，和一支泛着悠悠蓝光的珠花簪子，还有一个用来装它的精致的木盒。
“很久以前，就想送这簪子给你了。我想很适合你。”

怀采薇.柒
柒
“怎么走路呢你！”被一个人撞得踉踉跄跄，她抬起头，迷茫地看着那人，那人被她的眼神看的一愣，随即恶狠狠地推开了她，嘴里还啐道:“虽然美…脸上有伤疤，原来还是个傻子……”眼睑还带着微微的红，在雪白的肌肤衬托下尤其明显，带着水汽的眼睛仿佛随时要流出来，她很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拍拍自己的脸。
怎么……不知不觉就到镇子上了？
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
本来这里是镇子上最繁华的街道，两边的茶楼酒馆，屋檐上挂的铃铛在寒风中开始叮当作响，惊醒了写着大大的“茶”字的幡，在寒风中飘扬。摆摊的小商贩已经开始收摊，人渐渐稀少，小二哥披着白巾在门口吆喝，希望过路的人能进来吃茶饮酒，暖暖身子。细雪往人的脖子里钻，冷得人瑟缩了一下，她拉拉单薄的领子，漫无目的地走着，好像这一条路没有尽头。
河旁，春日里盎然而柔软的柳枝此时并无生机，枯黑的颜色好像雪下压的泥土一样，哑然。好像她的眼睛，里面沉沉浮浮的，涩然。行人一个一个地擦肩而过，她跨步上桥，风在这里的温度骤降，刮在脸上生疼。
“阿兰。”
温润的声音，明明声音不大，却在她耳朵里扩大了千倍万倍。她猛地转身，看见那个人，在桥旁不远的地方——她上次代写书信的地方，骨节分明的手提着一支笔，嘴角微抿。他穿着白衣，她亲手给他改的白色的冬衣，头发束起，他身旁是她的书匣。有风过来，吹起桌上的宣纸哗哗作响，他耳旁垂下的发丝被风扬起，又被他温柔地抚下。
她红了眼眶，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转了身，忽然跑开了。
他的声音被湮没在人群里。
裙摆一晃一荡，她咬着牙，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只是凭着直觉向着前面走去，没有任何目的。雪越来越大，毛茸茸的雪团子从苍白的天空落下。她抬头，天空苍茫地让人无所适从，好像一片荒原，空白，未知，让人恐惧。她终于忍不住，蹲到冻结的河边，双手紧紧捂住自己发烫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了养父，那位一夜之间白头的人，养父养母老来得女，只有小棠一人。她记得他们脸上和蔼的笑容，她记得养父的书房里总有一股药香。没落的草药世家，临终前将小棠托付给她，眼睛里流动的是怎样的一种不舍。
她使劲地想与他无关的事情。
她不过是他生命的一个过客。若不是他如今行动不便，又怎么会在这里停留，他生来应该是鸿雁，在自由里游荡，若他无疾，也只会拱手表达谢意，说一句:“姑娘救命之恩，鸿某没齿难忘，改日定当报答。”然后尽心为她做一些事，接下来就是所谓离开的背影。那么是不是她和他也不会有纠缠，只不过救人而已。
那样也好，至少，她不会这么煎熬。
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而且正在寻找着那位姑娘，像她这样把他“强留”算什么？
报答他那日送她去医馆？
对……报答完后，互不相欠，各自走各自的路罢。
她想了很久，忽然觉得雪停了。
抬头，一把漂亮的青色竹伞横在她头顶，天空在伞边偷偷漏出一点苍白的痕迹，伞骨架向四周散射，还有他光洁的额头。他的眼睫毛很长，低低地垂着眼睑，眸子里是无法描述的漆黑墨色，目光涣散，好像包容在了天地之间。她抬头抬得有些吃力，摸了两把眼睛，转过了身。他的脸色不怎么好，撑伞的手已经青白，握着伞柄的关节已经泛白，他垂眸，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眸子里却有她说不上来的隐隐怒意。
“莫不是……他的书信么？”她暗暗地想着。虽然是无意看到，总归是别人的东西。他慢慢开口，“你身体没好，跑出来受着风雪作甚？”他还是坐在轮椅上，却总有一种他站着，高大而自信的样子。她一惊，半天没说话，却是一种苦涩涌上心来。她站起，拍拍衣衫，纤细的手握住了伞柄的上端，他手一松，伞已经被她撑着了。
“多谢公子送我去医馆。”她浅浅含着笑容，嘴角是完美的弧度，眼睛下的卧蚕弯成新月，眼睛里荡漾的水花似乎有三月春意的气息，让人如沐春风。
他嘴唇微动，却又听得她讲:“公子可否答应小女子最后一个请求？”

怀采薇.捌
捌
喜庆的大红绸布在高高地挂起，灯笼也换上了红色，在冬日冷冽的气息里似乎带来了暖意，那红色在艳阳底下显得越发鲜艳，好像腾起了火焰，让人们露出了怠懒的笑意。
蓝衣女子手中握着乌木梳子，是娘留给小棠的东西，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少女光滑如绸缎的长发。铜镜里，穿着大红嫁衣的少女眉眼清澈，灵动如画，眼角含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又有一点迷茫感，暗暗地隐藏着对未来的期待。她看着铜镜，神思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任由姐姐给她梳妆。
给她梳妆的女子，灵活的纤手似穿花蝴蝶，编了几条细细的辫子，将一束头发轻轻一挽，斜斜地系上樱红色的流苏。把束起的头发用钗固定好，两边插上丹色的步摇。小棠的眉早就被描成了新月，唇若朱丹，腮帮子显现着朦胧的粉，也不知是胭脂还是其他，她忍不住朝着镜子里的人呵了口气，顿时朦胧得看不清了。
“阿姐……”她喃喃地说，“我真的要嫁人了？”
小棠要嫁人了。
她默默地，给少女的脖子上挂上璎珞，上面的珠子时不时碰撞一下，发出悦耳的声音。严安和小棠一起长大，也是青梅竹马，这门亲事，是阿爹阿娘最大的心愿，可是他们未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女儿出嫁，就去了。
小棠，比起同龄的少女的婚事由爹娘做主，她的夫君是她最熟悉的也是最爱护她的人，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嗯，以后小棠就得不要再这么淘气了呀。”
“我会常常回来看阿姐的。”
鞭炮的“噼啪”声已经远远地响起，迎亲的乐声接踵而至。小棠攥着衣角，忽然说:“阿姐，我知道的。”她拿着梳子的手突然一顿。
“阿姐一直一直照顾我。”她眼中水光浮动，“我知道爹娘把我托付给你…最困难的时候，是阿姐撑着，阿姐一直省吃俭用给我准备嫁妆。”她红着眼眶，甜甜一笑:“阿姐。”说着把攥着的手展开，一块通体莹润的碧蓝色玉佩躺在手心。“阿姐当掉的东西，小棠赎回来了。”
她的眼泪忽然止不住的流，眼泪掉在乌木梳子上“啪嗒”地响。
鞭炮的氤氲里，她一步一步地扶着她的妹妹上了花轿，旁边吵闹的乐声，邻人的恭贺声，甚至是新郎严安胸前的大簇红缎花，在她眼里都有些模糊。手里是那块玉，莹润还带着体温。
那块玉，是她醒来后，唯一还带着的或许与自己身份有关的东西。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想要去追寻，可是当初，她当掉了。
失而复得的东西，太珍贵了。
她抬头，看见人海的另一边目光清淡的男子，他远远地看着这盛事，紧紧地抿着嘴唇，眼中不知道是悲是喜，她的心忽然一紧。
“公子，可否参加小妹的亲事？”
那日，她想让他再留的荒唐理由，竟然是妹妹的亲事。她忍不住撑了撑下颚，好像在懊恼自己为什么想出这样一个蹩脚的理由，而他，只是嘴角淡淡的笑意。这么多天，好像她很少见他有大的情绪波动，他的眼睛里好像幽静的潭水，眼角微微挑起，好像总是带了那么一点笑意。
亲事总算是顺利完成，她长舒了一口气。喜宴上的人陆陆续续地散开了，亮的是红烛，它将亮一整晚。
有些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家里已经没有小棠欢快的声音了，孤清的月撒下耀辉，却没有亮过书房里飘摇的烛火。暖黄的光芒在她透亮的眸子里跳跃，她想要向前的脚步一顿，小心地呼出的气白茫茫的，润了她的眼睛。
最终她还是进去了。
灰色洗的发白的袍子，他的脸在烛火下映得棱角分明，他抬起头，正正地看着她，“你来了啊。”
她一愣，这样的语气，好熟悉。

怀采薇.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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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睛一看，他身旁好几个坛子的酒，一个已经空了，放翻在地上，而他的眼睛居然还很清明，在她的目光注视下，他站了起来。
屋子里还是她之前的摆设，只是哪里有些不一样，烛火被他站起来的风带得晃动了一下，她眼睛瞟向他身后的山水画，远山青黛晕染在泛黄的画卷里。
好一会，她一惊，连称呼都忘记了，“你……”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笑道:“有时候会好一些，可以站起来的。”说罢，又坐了下来，抓起旁边一坛子酒开始灌。他在迷蒙中看见她瞪大眼睛的可爱样子，心想已经多久没有见到她这个样子了，不禁笑了起来。
多久……？
他忽然抬起头，驱走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想法，却看见女子从容地倒了满满一茶杯的酒，澄清的酒液里倒映着她垂下的柔软的发丝和温柔的眼睛，摇摇晃晃几下，已经捧到了她唇边。
她说:“我陪你喝。”说罢一饮而尽，面不改色，颇有豪气。
她欲举起第三杯的时候，眼角已经开始红了，淡淡地在脸颊上晕染开。酒是烫的，喉咙是烫的，胸口是烫的。杯被她举在半空中，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只手，凉丝丝的，宽阔而骨节分明，手掌中带着薄茧，虽然有些粗糙但是让人觉得很安心。她楞楞地看着眼前的人，看着他的唇上下翕动，却听不见他的言语。
过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不要喝了。”
好像有那么一个梦境，梦里的人对着她，也是一杯一杯不停地喝酒。虽然看不清脸，可她记得那一抹唇边淡雅的笑意。
好像眼前这个人一样。
他的手还是没有放开，直到她的滚烫把他手掌的凉意冲淡后，他才开口道:“别开窗户，你会着凉的。”
她一惊，他竟然看出来自己在想什么。
他托着腮，眼睛微眯，又抓起一坛酒，酒液顺着脖颈流进衣衫，衣衫也带着酒气。她忍不住也说了一句:“不要喝了！”
一阵静寂。
他睁开眼睛，瞳孔里除了烛火的光亮，全部都映着她的影子。半晌，他低低地说:“我醉了。”
“什么？”她没有听清，靠近他坐了下来。看见他的眼睛不怎么清澈了，她问:“你喝醉了？”
话音一落，她忽然被搂进一个怀抱。四周的酒气忽然浓了起来，她背靠着他坚实的胸膛，脖颈处微湿润的感觉让她明白这个人，其实衣服是没穿好的，他胸前的衣襟是半开着的！她的脸腾地一下比刚才更加灼热，想挣脱，可是他的力气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大，她挣脱不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跳的很厉害，她的呼吸都抖了起来。靠在他怀里，他沉稳的心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低下头，下巴抵在她细腻的额头上，蹭了两下，她才发现哪里不太对，为什么他喝酒浑身发凉？来不及思考，只听他喃喃说:“好热。”
下一句是:“你好凉。”
“……”明明浑身发凉的人是他啊。
她试探地叫了叫他:“鸿公子……？”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顺势被她挣脱了怀抱，虽然那个怀抱让她神思恍惚，但是他醉了。
醉了的意思就是醒了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连哄带拖把他带到了床铺旁边，他终于安全睡倒在床上的时候，她累的蹲在了床旁边。
她看着他的睡颜，伸出食指描着他皱着的锋利的剑眉，也许是她的手指细腻柔软，他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呼吸也均匀了。他的睫毛如鸦翅浓密乌黑，轻轻地颤动着。
她的手指把他的容貌描绘了一遍。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留在这里，”她看着他的脸庞，好像要牢牢地刻画在心里一样。“你不属于这里。”
痴心妄想。
像他们这样的人，有了交集也不过是匆匆一瞥之后各奔东西。
他有他的生活。
她也有她要追寻的东西。
她起身，“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走向烛火。跳动的烛火因为有人走近而显得局促不安。她轻轻地吹灭。
屋子里一片漆黑，除了一声推门响，再寂静无声。

哎难道没有人对接下来剧情发生好奇嘛？要不要开车？咳。其实没写过开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