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木凳上喝着杂货店买的汽水。树荫底起了一阵风,簌簌的凉意吹冷了背上的汗珠。
开学两个月有余,秋日的暑气正在消退。
一旁老头还在唠叨:「你啊,没有家吗?小孩子不要放了学就在外面游荡,别混了赶快回家去。」,
「我有住的...我是说,我有家啊。」刚这么回答,老头的眼神便扫射过来,「那干嘛不回去?」
他觉得必须为自己稍微辩解一下:「老伯,是你要我进来坐的。」,
「因为我看不惯年轻人拿着饮料在街上乱晃。」老头虎着脸说。
他只好放弃了沟通,转头去看老头架着相机不知道在拍什么。
只是稍微看了几分钟,不是真的在意,然而老头又不甘寂寞地开口了:「看什么,我是不会借你的。」
「我对您玩不玩相机并没有很感兴趣。」他反唇相讥。
「哼。到底有多大点事,宁可在外头流浪也不回去? 这个月以来我似乎每天都看到你在附近闲逛。」,「您说得太严重了,我只是在回家之前尽可能延长时间而已。」
「原来是在外头避难。和爹妈处不来的孩子倒不少见。不过我这儿可不是托儿所。」
他以为还会有后话,谁知就这么陷入沉默。抬头一看,老头贴在观景窗前动也不动。原来这老头专注起来就不会说废话了。
汽水喝完了,天还未暗。他没有可以判断时间的东西,只好凑过去看老头手腕上的那支旧表。才六点多,那个人通常喝完酒就会在八点半睡着。在此之前且忍一下吧。
老头回神后发现他还在,刚挑起眉毛,他立刻用早就想好的回答堵住他的长篇大论:「我在等那个人...我爸喝醉睡死。他如果还在喝,我进门时会很麻烦。」
老头不说话,收拾器材自顾自进了屋子。一刻钟不到,就用长满厚茧的手捏住还在冒烟的小茶杯出来了。原来他刚才是去沏茶。
扬了扬下巴,老头把茶递到他面前。「既然要在我这里避难,好歹把茶给干了吧!」看着还冒着烟的澄黄茶汤,他自忖...那是拜码头的另一种说法吗,喝了就准他留下?
迫于对方施加的压力,他接过滚烫的陶杯。吹了又吹,无视耳边「太磨蹭了要喝就快喝」的催促,觉得温度可以了才慢悠悠地就口。入喉片刻,茶香伴随些微甘甜在舌根处弥漫。啊,一点都不涩,好喝。他惊讶地想。
之后,到老伯那里叨扰便形成不成文惯例。有时还连晚餐都一并包办。
老伯似乎曾经娶过老婆,可是他现在是一个人住。或许他太太去世,又或者和他离婚了吧。他越是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话题,疑问反而越发生根,终于有天,还是不经意问出了口。
「我老婆? 十几年前她就跑了呀! 」看到老伯毫不介意的样子,他目瞪口呆,「有什么不能问的。你这小子怎么神经兮兮,和我家婆娘一个样子。」老头哈哈大笑。
或许是从那天开始,他就和这个怪老头无话不聊,除了那个人的事。他不想多说,老头也不会问。之后虽然因为备考没打声招呼就长达数个月没来,来年七月中旬他再次现身时,老伯没有抱怨也没有责备,只是又给了他一杯茶...三伏天的热茶。
同年,他考上了县外的高中,开始了人生首度的住校生活。明明离开时并不会特别挂心,但是不知怎地,一旦回到镇上就会忍不住往老伯家里跑。从假期的第一天到收假为止,几乎都是和这个糟老头一起度过的。
悔棋后撩起袖子大吵的人,傻笑着翻肚子的狗,一只麻雀啄食榕树果的过程。老伯好像总是很快乐地透过相机看着。明明看起来是个很毛躁的人,却会花上几小时不吃不喝,只为了捕捉到瞬间的画面。
围墙后有棵树长得过于茂密,枝叶伸到老伯的庭园里。因为经常被撞到头,老伯几次想要自己砍掉,都被他阻止了。后来他才知道,至今老伯想这么做时都会被邻居逮个现行,所以早已经是邻里间赫赫有名的问题人物。
「你小心有天被邻居撵走。」他警告,然老头不以为意:「谁有那个胆子赶我走?」对这番对话感觉疲惫的同时,他不禁升起一股好奇心。那到底是什么树呢? 说起来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棵树开花结果,该不会就是这样的植物吧?
「有的哇,你自己没看到而已。只在接近夏天的时候开花。」老伯喝着自己杯里的茶说。
原来如此。因为高中在县外,而他是住校的,每年长假回来都注定错过花期。只是,他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对花产生兴趣,若为了看花特别回来和那个人一起过清明端午什么的,想想就觉得本末倒置。
他干脆问老伯:「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你自个去等它开花结果不就知道了?」糟老头坏笑着去屋里洗茶杯。他突然很想找机会把他的假牙藏起来,看这老头还能不能把那些风凉话说得如此顺溜。
老伯领着一份微薄的养老年金,都被拿去买底片和器材,当然是不够用的。可即使贴上多年的储蓄,他也乐得很。在自己的想象里老伯好像会我行我素地过着同样的生活,直到世界末日。
只是,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考上大学的那年,再回来时,老头已经不在了。是死了呢,又或者是被迁走?
他不敢去确认,因为看到附近人家望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自己心里早有答案。早在一年多前,老伯就因为『某个原因』频繁地进医院开刀。自己也装作没看到他憔悴地厉害的身形,陪他演下去。然别离总是来得如此无情,由不得他继续自欺。
绕路走到屋后,明明是夏日,他却感觉手脚冷得出奇。「年轻人,我看过你,你是老先生的孙子吗?」有位中年大婶在自己的院子里叫住了他,是那棵树的主人。因为猜想老头可能得罪了对方,他便一直避着。这是头一回真正打照面。
「不,我只是他的朋友。」,「这样啊…有你在,那个坏脾气的老爷子这几年快乐很多。虽然不太适合我来说,不过,谢谢你。」她叹息。或许,喜欢老头的人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太多。无视发热的眼眶,他这么想。
「我以后可以来拍这棵树的花吗?」他唐突地问,「呃,您请自便?大概四五月的时候会开…」他简单致了谢,转身就走了。在眼泪真的掉下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