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砖堆砌的华实围墙顶落着几对结伴的鸟儿,各自紧挨,略略扑腾着翅膀,俯瞰那被重重围墙所隔绝的宫城。
时值初春,翠色已然攀上枝头,将单调素净了一个冬天的皇宫重新点染。
园田海未落在同行赴宴文武的最后,连前面那一位都离她有数十步之远。故作欣赏这重重楼宇,但心思却并不在这景上。这一点,单从她那微蹙的眉头和若有所思的眼神,便能知晓。
蓝色长发简单束起,官袍下摆近乎委地,将她双脚遮得只剩那黑色官靴的鞋尖。脚步拖得集满,完全没有平日里脚下生风的架势,甚至像有意消磨时间似的。随行宫人眉间偶尔掠过几分不耐的神色,却也没有一人敢于张口催促。
没错,她的确是在拖延时间。
那座恢宏宫殿里的人,越多越好,最好要能掩埋她的身影,阻隔掉他人看向她的视线。
但是,事与愿违的是,当门口太监用那尖细的声音通报她的官职和姓名之后,长桌边的人都纷纷转向了她。她细细看了一眼,目光所及,长桌边的位置没有空着的。引路太监只顾着带她朝前走,越往前走,园田海未的心就越往下沉。
这一次的宴请,清世帝请来的尽是些而立左右的朝臣。所以,在左右二丞都未到场的情况下,帝王左下首的位置,自然而然地属于园田大将军了。可她知道,这场宴席,就连位置都刻意为之。
因为,纵使清世帝再如何宠爱他唯一的公主坐在他的右下首。如果没有公主的请求,是不可能的。
她微微侧目,便对上了那双,和自己相似的,通透的眸子。撩人心弦。
也仅仅只是一眼。
她咬咬牙,神色冷漠地掠过那双眸子,径自看向主位上的君王。
待园田海未行礼后款款落座,首位上的清世帝才一拂宽大的袖子:“既然众卿都到了,那便开始罢。”
当今皇帝帝号清世,年号崇宁,在位已有二十三年,育有五子一女。这公主最为年幼,打小最受宠爱,清世帝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可是最令人头疼的是,公主已经年有二十了,竟然还不肯嫁人!
为她物色的驸马,上至右相嫡子下至有钱无势的京城阔少,没一个能让公主看得上的。皇帝每天急得团团转,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公主终于松了口,说嫁人可以,但是非园田大将军不嫁。
这就好办了,皇帝思忖着。想来园田将军正及弱冠,与公主年龄相当。二来人也生得俊美,与公主倒也般配。再来这将军未娶,公主嫁去定然是正室,不至于屈居侧室受什么委屈。最后一个,园田家三代武将,这年轻的将军更是骁勇善战,十四岁从军,至今被自己提拔为将军的两年间参与大小战役十二场,且无一败绩。若是能与园田家结上些什么关系,最好不过。似乎一点都不吃亏,于是皇帝爽快地一拍手,应承下这件事。
所以这次宴请的目的,不得而知。园田将军其实也心知肚明。
否则她也不会心不在焉地吃着这满桌山珍海味,计划着一会儿如何脱身了。她知道此刻对面那人目光热切,索性不抬头,避免目光与她接触。耳畔觥筹交错的声音缓和了此时的尴尬,帝王竟是举杯邀她饮酒。
一杯澄澈酒液入喉,并不太烈,滑过喉管也没有带来烈酒那样的灼烧之感,只是浓郁的酒香在口中徘徊经久不散,之后的甘甜从舌根蔓延开,沁人心脾。好酒。园田海未暗暗咋舌,果然只有帝王家才能有这样的就,即使是她父亲埋藏了二十余年的精酿都不及这酒的一半。喝了一杯酒之后,园田海未平静了些许。她并不是个嗜酒的人,甚至可以说不大会喝酒,这些年在军中才练出了些酒量,所以,虽是好酒,品一品便也够了。
撤去酒席,歌女舞女纷纷拥入正殿时,园田海未发觉,自己无处可逃。本就是皇帝设下的圈套,她既然选择赴宴,就只得甘心掉入这陷阱。完全有理由拒绝,但是,总要给公主一个交代。
她未尝不想答应,可是,若是这样,当成亲之后,该如何向她解释?又如何,向皇上解释呢?
一场歌舞下来,园田海未坐立不安,面上却还要做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在她伪装的好,笑容里的牵强却是没人看出。
清世帝一抬手:“呈上来。”
呈什么?园田海未一时也和其他朝臣一样来了兴致,将目光放在了托着铺上锦缎的托盘的太监身上。
一眼便能看出,真正要呈上来的,是静卧在锦帛上的长剑。
古朴的剑鞘都掩不住那剑的肃杀之气,甚至有淡淡的血腥蔓延在空气中。不过,这个只有久经沙场而对血腥分外敏感的园田海未才感觉得到。剑鞘不像皇家的剑那样华丽,雕刻的纹路单调朴素。园田海未自然知道,不是皇室所用却能在皇帝的筵席上出现的剑,一定不简单。
“朕早有耳闻,园田大将军擅骑射,剑法也令人称奇。此剑乃朕少年时带兵出征,路遇高人所赠,名曰泣魂,随朕征战有二十余次。好在有众卿鼎力相助,朕虽于乱世中登基,却也未曾再上沙场。只委屈这老伙计,竟在深宫蒙了灰。今日将它取来,让园田将军展露一下身手,不知园田将军意下如何?”清世帝招手示意那太监再拿近些,看向坐在自己左边的人。
园田海未淡然起身,悠悠施礼:“既然陛下已经开口,臣便献丑了。”
步下台阶,伸手拿起呈上来的剑。宝剑出鞘,破空之声响亮,颤动的嗡鸣不息,犹如徘徊在刀刃上无数亡魂的悲泣。剑身锃亮,丝毫没有多年风霜的痕迹。园田海未的眸子忽然亮了几分,果真是好剑。
锋利剑刃接连划破空气,园田海未周身动作起来,手上的剑也随着起舞,剑法令人眼花缭乱,惹得在场文武纷纷赞叹。
最后,手腕翻转,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长剑归鞘,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了一遍,唯独略过了清世帝右边的公主。
“好!”清世帝带头热切地鼓掌,“爱卿觉得此剑如何?”“回陛下,臣以为,此剑甚好。”她如实答道。
“既如此,想必爱卿是喜欢此剑吧?不过朕虽想赐予爱卿,奈何当初说过,即便此剑不再同朕驰骋沙场,也只将此剑转赠我南家人。而今恰好公主与爱卿年纪相当,且生得般配。倒不如使公主嫁与爱卿,如此一来,此剑便也算作朕的一份薄礼了。”话虽是商协之意,但是,帝王开口哪有容她拒绝的份。抗旨不遵可是重罪。
一瞬间,园田海未沉默了。大殿陷入沉寂,殷切的目光悉数落在她身上。
手紧攥成拳,她猛地撩袍,双膝着地,腰背挺直:“陛下,恕臣难从此命。”
说完这话,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终于有机会与她对视了。园田海未抬头,看向帝王身边端坐的公主。那双眸子交杂着失落、难以置信和不肯在这时落泪的倔强。她仰起头,园田海未看不见她的表情,也狠心将眼一闭,任黑暗吞没了思绪。
我的苦衷你怎么会知道呢……
对不起,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