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二子每每遇到陆小凤总会大惊失色,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对这威名赫赫的陆大侠心怀敬畏,能避而远之决计不会凑近半步。
他至死不会忘记第一次与这人相见之时,便如一个顽劣稚子在他心底浓墨重彩勾了个噩梦。那天他依旧和几个兄弟在峡口守着,虽说寨主不许他们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若在必需之时劫几个为富不仁的倒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他们伏于草丛之中伺机而动,只期望来个脑满肥肠的。
大抵半柱香的功夫就听马蹄声响,他们屏息凝神小心翼翼观望,只见马上坐有一年轻俊朗的蓝衣人,衣着不俗却不过只带了个包袱罢了。
他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
“他只有一个人,上不上?”
“二子,你看他是不是个有钱主儿?”
“像......但又不像......”
“废话!”
“嘘,嘘,听,怎么没声儿了?”
果然,马蹄声似有若无,他们怔愣愣探头去瞧,竟见那人勒马停下抬头颇有兴致的审量这山中上下,面上无畏无惧反倒还笑得和善可爱。
“啧啧,此处景致不错。”
丛里的暗暗称奇,却多少不敢轻举妄动了。
“可惜连个人影都没有,多没意思啊。”那人还在自言自语,摸着两撇修得极为齐整的小胡子却是疏慵抬眼,话里风轻云淡,“你们是自己出来还是我抓你们出来?”
二子他们胸口鼓动扑通作响,但如何也是不信会被一个刚刚来到此地的人轻而易举就发现了,于是只当他是在使诈。他们正自我宽慰之时就听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继而蓝衣直逼入眼帘,他们猛然抬头,只见方才还在丈外的人此刻已然近在咫尺,且正笑容可掬看着他们。
“果然在这儿。”
他们顿时惊慌失措,连滚带爬离开他几丈之远,定下身心拿刀一指,恶狠狠发问:“你是什么人!”
陆小凤叉腰而立,说道:“难道不是要被你们打劫之人?”
二子见他一副笑脸模样大有小觑之意,立时怒喝:“既然知道我们是在打劫那还不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值钱的?”陆小凤摸了摸自己衣袖,双手一展无奈长叹,“我身无长物,哪里来的值钱东西?”
二子正要发难却见他忽的作势恍然,尔后信步走来,边是笑眯眯说道:“对了,我想起个值钱的了。”
“什么?”
陆小凤举起两指,自眉心挑笑,道:“就是它们。”
之后如何?之后还能如何?二子到如今仍心有余悸,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厉害的人,只一招就将他牢牢擒在手里,指尖一点便教他身麻难动,偏偏这人还是个爱玩的,一条长绳竟又将他吊在树上,后施施然倚身古木抬头瞧着热闹,像是百无聊赖借此消磨时光,二子欲哭无泪正要说什么就听这人又忽然问他:“你可怕蛇?”
二子双目大睁不解其意,但见他一指竖唇又笑呵呵指来便不由猛然回头去看,这一瞧霎时就被吓得魂飞魄散。那处,一条吐着血色信子的长蛇徐徐爬来,待到了绳子悬挂之处,它身子一扭赫然就要顺势而下。
二子登时大叫,直呼饶命,鼻涕眼泪混作一团,脸也憋得通红,他频频回头去看,见那骇人的蛇越发逼近更是险些昏厥过去。
“救、救命啊!大侠!爷爷!求求你饶了我!”
就在长蛇作势扑咬之际只听一道劲风疾去,绳子顷刻断裂,那哀嚎不止的人也便眨眼间摔落到地。
自此,二子对陆小凤是敬若高堂畏若阎王,所以,在这吃饭歇脚的地方遇到这人对他来说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幸事。
“怎么,前来买酒?”陆小凤笑露一对招人的酒窝,如何看来也是个好相与的。
二子却仍是惴惴,胡乱点头:“是......”
陆小凤扫眼看过他提着的小壶,提鼻一闻,突然问他:“可吃过了?不如一起?”
二子罔顾盛情,连连摆手推却:“不、不用了,陆大侠请进,我还有事要做就先走了......”
陆小凤伸手将这可谓是落荒而逃的人擒住,毫不留情甩手扔了进去,他笑得是善解人意,仿佛方才粗鲁霸道的不是他,说道:“那就是还没有吃了,客气什么,走。”
二子暗暗叫苦,也不敢逃脱只好胁肩缩背满脸委屈跟着进去了,他心中翻过千层浪,直在揣测这陆大侠不知又要如何戏耍与他。
花满楼虽不知他二人是如何打的交道,但这人的惶惶不安却听得是一清二楚,他盘扇点在掌心复又张开,对陆小凤一笑:“竟有人避你如蛇蝎,难不成你劫过他的道?”
陆小凤大呼冤枉:“我是什么人你还能不知道?什么蛇蝎,什么劫道,我几时做过!又哪里有那兴致!”他手捂胸口面带悲怆进到里面找到清静一桌,撩袍便坐却是极为豪爽,他又顺手将身侧的长凳摆好,回头高声喊道,“伙计,好酒好菜尽管上!”
花满楼已是习以为常,只对那个呆若木鸡的二子安抚道:“他只是爱玩笑罢了,你不必理会,坐。”
二子回过神来不甚自在地坐下了,暗中道个奇哉怪也,这做事不拘小节的陆大侠竟举手可见细心,且丝毫不教人觉得唐突,他又见花公子温雅可亲便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些许。
陆小凤等着酒来,不乏遗憾对花满楼叹息一声:“只可惜今日不能与你尽饮。”
花满楼满上一杯温茶,诩笑道:“以茶代酒,何乐不为?”
陆小凤深不以为然,他将手边不过喝了一口的清淡茶推到一旁,又问对面那人:“你酒量如何?”
二子摸了摸脑袋,羞赧回道:“我也就是喝些低廉的小酒,更说不上有什么酒量了。”
陆小凤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上,瞄了他一眼,却是几不可闻轻笑:“但你今日这酒却不是打给自己喝的。”
二子见他波澜不惊说出这话不禁失声大呼,看了看四下他又悻悻收回,只瞠目结舌盯着他:“陆大侠怎么知道?”
陆小凤眉弯似月,笑眼更甚:“我非但知道你这酒另有他用,更还知道用在何处。”
“什么?”
陆小凤果真像他所说是个顽劣的,见其惊愕无以复加却是一笑置之全无解释之意,只回身接过期许已久的酒壶来又迫不及待斟上满满一杯,品咂几口,面露知足。他又低头去瞧桌上荤素,菜汤齐全,扑鼻的香气顿时教他十指大动,他便起兴拾筷欲得个大饱口福,奈何刚不过夹起块大肉就被那带着檀木香的扇按住。
陆小凤星目微张,想,这凤凰虽被折起却依旧是神采可见,若气吞山河,嗯,不愧是他挑选的。
花满楼不知他南辕北辙,但也能猜出他定然是不正经的,于是抬扇在上轻敲了几敲,笑道:“不急,你且先告诉我他要这酒何用。”
陆小凤自然给他面子,将筷子放下又支身近前,他带了几分神秘轻声答道:“他是要送给一人。”末了,又觉不够,便笑欣欣再添一句,“一个死人。”
此话一出,那侧登时擦身站起,直惹得桌上碗碟叮当乱响,杯中清酒也洒出些许。
“陆大侠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小凤颇是可惜地看着那几滴,像是抱怨:“你这人怎么总是大惊小怪的,从不见个稳重。”
花满楼许是觉得这话有趣,明眸皓齿含笑,且越发明显。
二子呆愣愣呢喃:“这事我都没对寨里的兄弟说过,陆大侠怎么......”
陆小凤拿指尖蘸着那几滴洒出来的水酒,在桌上随意勾画,直言说道:“我对你要去祭奠的那人毫无兴趣,不过是在打听你们寨主的事时无意中知道的罢了。”
“我们寨主的事?”
“是啊,听说他一年前曾身负重伤,更险些丢了性命,可有此事?”
“确实是这样,那次真要把我们吓坏了,寨主就是下山一趟,谁都没想到回来时居然全身是血,刚到寨门就昏过去了。”二子仍觉后怕,又不知想到些什么,悲切更重,人也变得恍惚失神,“有几个弟兄是跟着寨主去的,但都没能回来......”
陆小凤看着自己简单几笔勾勒的花慢慢挥散不见,随口反问:“而那人就是其中一个?”
二子呼出的气都带了落寞:“......是。”
三年前,三刀寨仗义出手助陆小凤一举击退杀人魔头,陆大侠草木知威,三刀寨自然也因此而名声大噪,于是便有不少人凭却一腔江湖热血前来寨中投事,或想了解当时之事巨细,或想亲眼见识这挺身而出奋勇当先的山中豪杰,结交相许者有之,拜于名下者也有之,而其中,余生就是一个,且最是效死输忠。
“哦?这是为何?”
“因为他是被寨主救上山来的。”
余生被救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也不知在哪里遭的难,身上伤口都溃烂不堪,寨主本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没成想他当真是福大命大。自此,余生就留了下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却重情重义深知感恩图报,他一切唯寨主马首是瞻,任劳任怨绝无二话。
陆小凤轻啮小杯,嗤笑一声:“但寨中人对他并无喜色,可对?”
二子直面看去,良久,点了点头:“是,也许是因为他太过接近寨主了,寨里的兄弟都说他是献殷勤,是巴结奉承,不瞒陆大侠说,其实我起初也有点心里不平......可没想到后来我竟然被他救了一命......”
陆小凤把盏,与身侧人茶酒相敬,二人俱是一笑,静听那人接着言道。
二子搔首讪讪,不知是为自己此刻的格格不入还是为曾经的轻狂不识,道:“我之前有次在山中巡视,一不小心就掉到了个枯井里,我是怎么也没想到那里会有口荒废了的深井,差点摔死我......当时我怎么喊都不见有人来,生生被困了两个时辰之久,直到夜里,我更是被山上的寒气冻得发抖,我本来以为就这么完了,但没想到最终竟是被余生救了出来......原来他发现我迟迟没有回去就心想出来找上一找,所幸他出来看了,不然我这条小命就没了......从此,我就当他是手足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陆小凤见他越说越是悲伤,便倒了杯酒给他,他也不再拘谨只伸手接了过去,尔后一仰而尽,目中泛红。
“可惜这么善良的一人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没了......就连寨主都差点......”他话不说完只剩叹息,闷头又是一杯酒,他突然一拍桌子,恨恨说道,“虽然寨主说是被一群黑衣人偷袭的,但我看就是大平寨的人干的!他们一向狡诈阴险,诡计多端!”
陆小凤轻晃酒中涟漪面若陶醉,任对面这人说得激动,他却突兀道一句:“原来如此。”
花满楼吃下陆小凤夹来的别致小菜,笑问:“你意指为何,是他还是林寨主?”
“你说呢?”
二子果然是个没酒量的,不过又是三杯下肚,人竟飘飘然不知所谓醉醺醺倒桌不起,嘴里念念有词,不久,话语唤作鼾声。
陆小凤指了指这失态的一个,问:“这该怎么办?”
“不如你背回去?”
“我宁可背十坛酒。”
“如此也只好我背回去了。”
“那我就扔了他一了百了!”
“我该是知道他为何怕你了。”
“冤枉,世上还会有人怕我这么好的人?”
“许是有。”
“哦?”
“譬如你我明日要去见的那个大平寨寨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