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惊梦.上.】
01.
一九三零。
“日主和派军官本田菊随访问团来华访问,受到沪区军阀王开山司令的热烈欢迎。此次访问本田军官共游观了上|海十余处名胜,不日将观赏皖院阁名伶名戏。此次访问令本田军官十分满意,称对中华文化有了更深的见解……”
王开山解开墨绿军大衣,副官极有眼力见地接过挂在门后衣架上。王开山一手甩下军帽稳稳当当墩在茶几上,一手端起茶缸子吹了口热气。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开山身上精准保留了官阀世家的大家作风,和不拘小节的兵匪士气。他砸了口滚烫的热茶,翻开摊在桌上的【上|海日报】。
“不是,这报纸怎么写得我直膈应。”王开山翻到第二面,报纸毫不余力地将照片占了半壁江山。照片上本田菊眉眼狭长,瞳眸乌黑清润,仿佛含着一汪水一样。眼黑而眉乌,唇薄而艳,组合起来却干净得让人禁不住细细打探。柔软的发尾扫过他的眉梢,羽睫扫开一片朦胧的光影。再穿一身一尘不染的雪白军服,真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旁边的王开山乍一看面色凶狠,披着军大衣斗篷显得身材魁梧威猛,往那一站一派土匪的气焰逼人。
王开山墩下茶缸子,茶叶沫洒了一桌。他拿关节粗大的指头戳着照片,咬牙切齿:“这哪个狗屁摄影师拍的,抹黑我的形象??”副官压着帽檐只想笑,想了半晌低低道:“估计是他们的随行摄影师。”
皖院阁坐落在上\海的东南角,并非繁华地带。周围都是雅间茶阁的雅致建筑,往来的多为文人雅士,那些风尘浮华也是并未沾染半分。只有在每年的二月,皖院阁才会一跃成为全城的中心。大批高官富族来往不绝,门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掐着细腰的旗袍摇曳着,跟着光亮皮鞋一步一步进去。滴滴的鸣笛声尖锐地蹿在巷子里,扬起许多浮尘。
民国17年二月廿八,晴。皖院阁恢宏的朱门向外缓缓开启,清晨灿烈明耀的万丈光芒倾泻在门里的青石板上。浮光跃金,青辉灼灼,波光流转。皖院阁如同初披盛装的二八佳人,面若桃花笑魇婉柔,唇如春华眼波横流。
白石溪坐在铜镜前细细勾勒着已经略施寡妆的眉目,手里的眉笔透着乌墨色的光泽,与月眉重合时压出越来越清晰的色彩。她生来有一副眉眼弯弯的面容,无论何种表情都像是巧笑倩兮。她娴熟地化开胭脂,拍在眼角,更显得美目顾盼。满江红缩在后边的板凳上,拿着包瓜子呱唧呱唧地吐皮。白石溪从铜镜里瞥见与贵妇气质毫不相似的满江红,咬牙切齿地阖上胭脂盒:“你敢把瓜子皮吐地上我掰了你的牙。”
满江红把滑到腰的披肩勾回来,拍了拍价值不菲的旗袍上落的一层瓜子灰,娴熟地对着个纸盒子呸了一下,优雅地接着呱唧。她口齿不清道:“姐姐你让我过把瘾吧,当个贵妇这不能吃那不能嚼的,还能磕瓜子?我可是特别想抱着锅五香瓜子磕个十斤皮。今个儿终于寻个由头溜回来,我今天就要好好磨牙。”
满江红的眼睛特别水润,看人时顾盼流离满目生情,上了妆的她站台上美目顾兮地轮转,未开口就醉倒一片人,一开口亮堂堂满场生光。后来她被高官收去做了妾室,病痨正室眼瞅着就要归天,她百分之百是个名副其实的贵夫人了。她对自己的命特别满意,只愁不能自由自在磕瓜子。
白石溪认命地勾起了浓妆,在她拿小棉棒抹开眉眼上的浓烈色彩时,满江红终于站了起来。她穿的是光滑锦缎裁的旗袍,开叉到膝盖,披着墨绿璇纹披肩,走路摇曳生姿。她拿茶叶漱漱口,打声招呼就从后台出去坐观众席了。白石溪听见她咯噔咯噔的高跟鞋敲击地板声,还有伶人阴阳怪气的“红姨娘怎么回来了”挖苦声。然后是满江红清亮高越的嗓子:“怎么着?吃不到葡萄酸啊?我都回来三四次了也不见得你个贵人圣女嫁出去当正室夫人啊。”然后屋子里终于清静了。
清晨一如既往地来临。璀璨浓烈的朝阳自海平线缓缓流动,如同肆意弥漫的烈焰灼灼席卷了每一处土地。朝阳如荼初辉光灿,上\海\城犹如注入新鲜血脉的晨醒之人渐渐散发出繁华绚烂的蓬勃气息。
深夜的纸醉金迷在晨曦下流水般褪去,未经炮火摧残的城市还是古老温暖的模样。
深远庭院里钟声缭远悠长,缓缓弥漫在皖院阁中,亭台楼榭,奇石流水都沐浴在晨曦璀璨里。早春二月已是初华渐现乍暖还寒,清晨的些许料峭于清风拂面中微微消散。
皖院阁采用了半圆形的新式舞台,统共有三层楼,共有800余座位,在上\海算是较小规模的戏楼。然而能进入皖院阁的都是些嫡富显贵,军阀高官,在座的全是有名的贵人。
往日清静雅致的皖院阁渐渐充斥了马车的嘀嗒声和西洋汽车的刹车开门声。朱红大门彻底向外开启,空寂的钟声从深远的庭院里传出,进进出出的人们都不由得加快脚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