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大堂还是没什么人,所有热烈的声音都被关在了身后,助理被迎面扑来的冷清激得打了个喷嚏,接着拨通了司机的电话,还没说上两句,我便转身朝通往后台的过道快速走去。
“哎哎小李你等一下,别挂啊,”他追过来:“老板!你这是去哪里?”
“去她化妆间,”我伸手捂着自己的心口,确定心跳恢复正常:“我有事情,想找她确认一下。”
“需要我跟着吗?”
“不用。”
“老板等等!”
他声音陡然变大,像是欲言又止,我停下来看向他,他支吾了一会儿才说:“你确定,她对你真的......没有点什么吗?刚刚我也看到了,她的反应。”
我没有正面回答,对他挥手:“你和小李去暖和的地方等我吧。”
空荡荡的走道里只剩我急促的脚步声,没有回答助理的问题,因为他问的,也是我想问的。
错过的这些年时间不可能不遗憾,虽然要修补的话,我其实也无从下手。虽然在她最艰难的低谷期,我缺席了,同样我最煎熬的抑郁症时期,她也并不在。虽然我们仅仅靠着一个夏天的共同回忆支撑着走了十年,而且是走在完全错开的两条道路上,现在还没有行至陌路,对我,对她,都已经算是奇迹。
但是,但是,但是......有多少个虽然,就有多少个但是。
但是我清楚,这不是死灰复燃,是从来没有完全熄灭。
庆幸我们还拥有共同的东西,在翻出那些老旧珍贵的回忆时,还可以假装我们一直在彼此身边。
即使隔着千沟万壑,我也要伸手去拥抱十六岁的她。
进她的化妆间并不难,大部分人都聚在外面,化妆间里只剩少数几个工作人员,都认识我。她们对我的出现表示了惊讶,好在她们没有打扰我,给我倒了杯水让我坐在沙发上等黄雅莉安可结束。难的是接下来等待的时间,我一直在内心组织语言。不知道她是否还在生气,演唱会的邀请函,估计也只是客套地给我送过去。
等了一会儿,门被大力推开,她激动地跳进来对着一屋子人嚷嚷:“圆满结束啦!谢谢大家!”
在工作人员的掌声和口哨声中,本来还在激动的她忽然看到了我,立刻就噙着泪水,毫无章法地冲进我的怀里。
“好啦,别哭了,乖。”我摸着她的头发,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落下了。
“我很想你。”她用头蹭着我的颈窝,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我撒娇。我心都软了,把她的脸捧起来,用我最温柔的声音问道:“要不要现在和我去王府井吃东西?”
这是我和她之间独有的暗号,十年前刚来北京的时候,我就和她单独去了王府井,从主路逛到小巷子,带着墨镜和帽子互相喂食,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短途旅程,最暧昧也最甜美的时光。
“我换个衣服就走,”她攥紧我的手掌,诚恳地睁着大眼睛:“你在这里等我。”
我笑了,回握住她比我小一号的手:“一直都在啊。”
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再睁开,化妆间的门还是紧紧关着,从我进来之后就没有被打开过。这是今天第几次出神了,三十岁的人,竟还会有这种少女漫画里破镜重圆般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在心底自嘲。
这场演唱会只能唱九十分钟,但是她擅自加时唱够了两个小时,非常有勇气,果然还是十年前我喜欢上的那个人。
度秒如年地又等待了许久,这次,终于真的把她等回来了。
门被打开的时候我屏住了呼吸,然而先走进来的人,是他。
真是尴尬的场景,我忘了他的存在,他甚至都没有出现在我刚才那段圆满的幻想里。
他把黄雅莉牵了进来,工作人员轮番上前祝贺,陆续和她拥抱,他们牵着的手却从未放开,她只能腾出另一只手拥抱别人。
“嘿!你来了!怎么都没提前和我们打声招呼?”
先发现我的人居然是他,我挂上笑容,起身朝他们走过去:“之前不确定有没有时间,今天才安排好。”
黄雅莉惊讶地看向我,这个桥段和我想的差不多,她的眼里渐渐噙满眼泪。
“恭喜首场个唱圆满结束,”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停顿半刻还是叫了那个略显亲昵的称呼:“旺财。”
她大大方方地抱住我,用的是双手,不过也没有更多的动作了,这只是一场亲切的老友会晤,我也恰如其分地扮演一个老朋友,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
“我以为你还在生气,以为你不会来,我以为......”她松开我,可怜兮兮地抽着鼻子。站在旁边的他赶紧抽了几张面纸,伸手隔开我和黄雅莉的同时帮她擦掉了眼泪:“好啦,别哭了,乖。”
本该是我的台词。
看到他们重新牵在一起的手,嗓子似乎有些被哽住了,但我还是笑着,很自然点头说:“当然会来,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嘛。”
“知道你最好啦!”
她破涕为笑,眼角带泪地望着我,在这种格外柔软的时刻,我却在她坦荡荡的眼里找到了真相。
就算她对我曾经真的有过什么,现在她看着我的眼睛里,也已经没有了。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没有什么需要我确认,我只不过看了半场演唱会,自己把自己感动了。她在台上看到我录的VCR会有那种反应,更多是因为我们之前处在吵架后互不联系的状态,经过那么一段时间,她可能已经在心底放弃了我这个朋友,默认我们终于走散了的这件事。她会哭,是因为没想到我还会给她录VCR,这种对朋友失而复得的心情吧。
她并不知道这场演唱会对我的意义,它不仅是让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也是一个跨越了十年的承诺,我答应过她的,只要她邀请我,多忙我都会来,就算我已经不再属于她当年说的“最重要的人”之一。
可是既然都已经来到了她的演唱会,来到了这个化妆间,我就不想把最后那一点点不甘再带回去,十年,我生命里的三分之一,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久。
这一次我准备好了,无论答案是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旺财,”我用轻松的语调,让这个问题听起来和别的问题没什么不一样:“要不要现在和我去王府井吃东西?”
她愣了一会儿,下意识抬头看他征询意见,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只是提醒说:“一会儿还有庆功宴。”
“啊,对哦,”她又看向我,有些抱歉地吐吐舌头:“那下次?下次我们去吃别的嘛,王府井也没什么好吃的呀。”
我笑了,点头应和她:“也是,那下次去别的地方吃烤牛肉,今晚我就先回去了。”
“嗯嗯,”她脸上还是带有歉意:“你车子跟来了吗?要不要我找车送你?”
“不用了,他们等着呢,”我拿起之前脱下挂在沙发扶手上的大衣:“那我真走啦,上海场也加油啊你。”
“好!回见啊周老板!”
往外走了两步,我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见她和他站在门边目送我。视线聚焦在她身上,现在的她和十年前的她影像渐渐重叠,又清晰地分离开来,她是,同时也不再是当时那个搂着我问“那现在呢那现在呢”的黄雅莉了。这么多年来,她什么都不欠我,而我,还欠她最后一个答案。
“黄雅莉。”
我又叫了她一声。
“......嗯?”她保持挥手告别的姿势,被我这么一叫,有些怔愣。
“当然是你啦。”
折腾了许久,再回到大堂时歌迷已经走光,安保人员也锁住了大门,周笔畅只好原路折回后台走另一个出口。隔着落地玻璃看室外,大雪还是没停,灯光下纷纷下坠的雪花透着冰冷又温柔的美感。联系小李他们,周笔畅被告知这边的路车子开不进来,他们在路口等她,她得自己走一小段路。
挂了电话,周笔畅走出大门,身体暴露在冬夜寒冷的室外,虽然还没离开屋檐的庇护,可依然有雪花借着微风不断飘到她身上,奇怪的是穿了条破膝牛仔裤的她却没有觉得特别冷。或许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车子就在不远处等她,她马上就可以回到温暖的车里,所以反而分外珍惜此刻雪不断落在身上的感觉。大雪把首都的雾霾全部压在地表,空气质量还不错,她尝试着深呼吸了一下,肺叶顿时灌满冰凉。
临别前黄雅莉一头雾水的样子依旧让周笔畅觉得很可爱,却不再觉得心痛了。十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在想起黄雅莉时抱有这种真正释然轻松的心态。
其实很早前就知道她们之间会是这样,早在上次吵架的时候,甚至早到追溯回十年前,聪明如周笔畅,她真的很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有料到,去接受这件事情竟花了她十年的时间。
十年,再长的路,也该走完了。
周笔畅还记得,当年自己潜水在贴吧上看了一篇很火的她和黄雅莉的同人小说,看的时候尚未完结,回帖的人很多,有些人留言问:这是Bad Ending 还是 Happy Ending?
那时候她也问自己:你和这个女孩子以后会走到什么地方?你们两个,会是Bad Ending 还是 Happy Ending?
助理没有打电话过来催促,手机保持安静的状态躺在她外套的口袋里,除了雪花在天地间漂浮之外,世界安静得好像凝固了一般。脑海里忽然盘旋起刚才听黄雅莉唱过的《蝴蝶泉边》,清澈如同泉水的声音和悦耳的旋律分外洗脑,但很快,连这些旋律也归于平静。
百无一用是深情啊。周笔畅叹了口气,随即又笑了笑。
站了几分钟后膝盖开始有点难受,是时候回去了。
在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中,她忽然很想回到十年前对当时的那个自己说,没关系的,以后的你还不错,这个女孩子也很好。
没有Bad和Happy的说法,甚至都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Ending,但是她知道,这就是结局了。
周笔畅再次扬起嘴角,理好头上那顶红色的线帽,然后微微低下头,走进了漫天的雪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