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F学院最近疯传着一件大新闻——某位不知哪个山圪垯里出来的大人物将要到访这所学院。
说他不知来自哪个山圪垯是有缘由的，关于他的信息实在是少之甚少，单说他来的那个地方——圣域，好多人真是闻所未闻，听过的人也多是从长辈那了解到，所知的也仅限于名字而已。
担忧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起码翻云覆雨这点实力是绝对有的。自建校以来，SF学院的学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哪国的总统、总统夫人来访是常有的事，学生们热情归热情，兴奋归兴奋，但也不至于震惊。而今这位山圪垯里的大人物还未现身就逼得校方拿出了招待总统的架势严阵以待，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于是，学生震惊了，老师震惊了。
把向来见惯大风大雨的SF学院搅和成这样，能不翻云覆雨么？
可你真要拉着哪个学生问起，他是谁，这位学生估计也只能给你以下几个字——是圣域的教皇啊，好像叫……叫……史昂来着。
一个家底不清不白，来历不清不楚的大人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校内的风云人物。
而校内一位碰巧和他同名的教授，这几天也跟着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本来和名人同名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这位教授本来就极具人格魅力，早已成为校内八卦社关注焦点，至于上了回SF热点，这次的事只是契机。

而本校的学生会，近日也忙得很，忙于寻找一个学生，接待这位即将到来的客人，经历了重重选拔，某位小干部把最终的获选名单递交给副会长艾欧洛斯。
说是名单，也就一个人而已。
刚看到名单的那一秒，向来成熟稳重的艾欧洛斯也没绷住脸，破颜一笑。
“安子？”
听见上司略带好奇的疑问语调，那位小干部从自己上司的笑中缓过神来，于是积极解释。
“副会长，太……太可怕了，这个女孩子当时简直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啊。我可能这辈子都要对女孩子产生阴影了。”
“是吗，别担心，还有男孩子不是吗。”
“副会长你的安慰反倒让我更担心了啊。”

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的走廊上，在某个偏僻的一隅，某位头顶粉毛的女生手捧一本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男厕所移动，而她本人似乎由于沉浸于书籍，对此浑然不觉。
女生头顶的一根毛奋力挣扎着，想引起她的注意，它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主人走进男厕所吧？
看得吃瓜群众心里那叫一个紧。
——喂喂，她的方向是不是不对啊，谁上去喊喊她啊。
——别闹，说不准是长得可爱的男孩子呢。
当是时，楼梯处响起一道清朗温润的男声。
“安子，再看下去，就要被当成色狼了。”
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白衣，青年踏着阶梯，向此处缓缓走来。淡紫长发被轻轻束起，垂落在身后。而跟在他的身后的，是另一位绝世出尘的男子，眉间朱砂一点，一头金丝柔顺飘逸，随风轻起，落下。
对这两人，众人都不陌生。
“唔？穆学长？沙加学长？”
安子愣愣地抬头，再茫然地停下脚步，当看到头顶那个鲜明的的“♂”，热气瞬间冲上脑门，脸霎时涨得通红。
大脑强行运转了一圈，最后她呵呵讪笑了两声，颇为豪迈地大手一挥：“没事，幸亏这次没撞墙。”
——进男厕所好像比撞墙要严重很多吧？
周围的吃瓜群众擦了一把头上的虚汗。
“听你这么说，你还撞过墙？”穆敏锐地捕捉到了话中的关键信息。
少女噔地一下傻了。雾草，她刚刚好像说错了什么话？！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沙加不紧不慢接口，语气毫不带一丝同情。
“很不幸，她昨天撞上了。”
——所以你就这么看着朋友撞上去吗？！
吃瓜群众嘴角忍不住一抽。
穆挑挑眉，话还未问出口，沙加已经自行解释道。
“当时闭着眼，没看见。”
——虽然很有道理但是莫名地觉得很没说服力啊！
被梗地无话可说的除了吃瓜群众，还有安子。
无视周围人的神色，沙加转向安子，对着她勾起了嘴角。虽然他一直闭着眼，语调轻柔，声音悦耳，可安子却能深刻地感受到这些美好背后暗藏的笑意——那种嘲讽的笑。
“而且我不认为我拦得住一个执意撞 ‘男墙’的人。”
——男厕所的墙所以是“男墙”吗？！
众人将同情的目光投向少女。少女缩缩脖子，只恨衣服没领拉不上来，刘海太短遮不住脸。
交友不慎啊！
“还真是不撞‘男墙’不肯休啊。”穆被逗得一笑，不过转而又敛起笑容，“但是你最近似乎用功过度了啊，这样很危险。”
“最近有场很重要的考试啊，考生不都这样临时抱佛脚的嘛。”
想也知道安子指的是哪场考试，可那考试结束两天有余，少女这抱得又是哪门子佛脚？
“哦？据我所知考试已经结束了吧。”
“那是因为考的内容很有意思啊，比如， ‘人间第二泉是什么’之类的，不知不觉就看上瘾了嘿嘿。”
安子心水华夏千年的文明，从小到大在书上读的那些邺水朱华，临川之笔，看的那些雕甍飞檐，千刃青翠，想的那些温婉仕女，锦绣霓裳，无不勾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可她长到现在就没看过几个东方人，更别提去过东方了。
然而在众人眼里，这样的问题不是有意思而是很变态吧？
“考的都是华夏知识，这么说来也是你爱好的领域呢。”
关于这点，安子觉得那个教皇多半是个中国人。一想到这，她又激动了起来——说不定是书册上那种白须飘飘，仙风道骨的隐世高人呢，退居深山却心系苍生，在岁月当中独饮悲欢的隐者什么的，好带感啊。
显然，这位教皇满足了她所有关于武侠小说的想象。
穆长叹，“到时候可别用这副样子对着教皇发呆啊，我可不想几天后在校园头条上看到什么‘震惊！女大学生竟然对教皇有这种想法’之类的标题。”
“可能在此之前出来的是‘震惊！女大学生为了教皇竟然撞男厕所墙’之类的标题吧。”
面前的两人一唱一和，说得安子一个趔趄。
不过刚刚的话……别有深意啊。
“七天后作为学生代表，记得要矜持。”
“哎哎哎？！我被选上了？真的真的？
“校园里已经传开了，但是——”
穆突然压低了语调，周围的轻松的气氛突然消失殆尽，安子的心跟着提了起来。
“传闻那位教皇性格很差，爱耍脾气。”
啪咔。
她仿佛听见了幻想裂了一道口的声音。没、没事，人总有点小脾气的吧。
沙加接道，“还有啤酒肚。”
啪啦啪啦。
……没、没事，一饮千钟，这么大的肚量，都是福啊！
“而且，还是老年秃。”
噼里啪啦。
“……”
碎就碎吧！老年秃就老年秃！头发短见识长，秃头是智慧的象征啊！
脸不红心不跳的两人相视一笑，暗中用眼神进行着如下交流。
——沙加，你对那位教皇还真了解啊。
——呵呵，彼此彼此。”

再一次，少女推开了这扇大门。
门的后面，是那些尘封已久的书籍，隔绝了外界，独自在静止的时间中对峙荒凉。
外面的是历史，而这里只有回忆——那时，冬日晨光自透明的玻璃窗倾泻而下，他慵懒地倚在沙发内，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
愿意陪伴这一室回忆的，也只有他了。
他的时间，与这里的书籍一样，仿佛是静止的。
红棉沙发上空空荡荡，他，此刻并不在这里。
带着稍许的失落，她漫不经心地在浩瀚书海中寻找起自己需要的资料。
她来次，为着名为“圣域”之地，属于它的那段，早已被世人淡忘的记忆。
或许，历史里没有它，那么，记忆中呢？
本就没抱多大希望的她，目光从一行行书册上扫过，最终停留在顶排的一本书上——
妃红的书脊上并未注明任何标识，而那颜色华贵慵懒，却又分明透露着凛然的气息，说是最香醇的红酒也不为过，在光影中轻轻摇曳闪烁，刹那间，便耽溺于此。
宛若那人的双眸，明明是永远带着淡笑的瞳仁，却又莫明地倒映着某种并未远逝的凄怆。
她奋力跳起，伸手，又是一跳，伸手。
够不到……
一只满是疤痕的手越过了她的头顶，准确无误地按在了那本书上，眼角有浅绿色的发丝划过，痒***，周身都被恬淡的气息包围……
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丫头，是这本吗？”
她不想承认，总担心再被他看穿什么，可又不得不点头嗯了一声。
“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呢，在想什么？”
她甚至没有勇气转身抬头看他，知道他脸上此刻一定又是惯常的笑意。
接过他手中的书，闷闷回答：“想这图书馆也太不贴心，哪有那么多人能长到一米八以上的。”
她刚才当然没在想这个。

时间静静流淌在一室之内，纸页翻动声、沙发上两人浅浅的呼吸声、手腕上秒针的滴答声，一切都那么清晰真切，真实地过于虚幻。
安子出神地看着手中摊开的书页上，那一行行隽秀的文字。
书很普通，只是一个女孩子的笔记。
可上面的内容，却太过虚幻——神庙、神谕、战火、亡者——八成是作者的臆想，安子这么认为，索性抱着看小说的心态翻了下去。
笔记的主人，是德尔斐的巫女，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唤作千缘。
细腻的笔触，写下了她的梦想，友情，恐惧，心底暗藏的情愫，坚守的信仰以及——教会她信仰的、那位她深自敬重却只能远远凝望的长辈。
她称那位长辈“教皇大人”。
安子心里咯噔一下。
女孩在笔记上娓娓道来的语调，仿佛跨越了时代与光阴，清朗可闻。
安子的面前，勾勒出了一个倩影。
她莫名觉得，手中的笔记，是如此真实，明明它可能只是作者杜撰的一本书。
“史昂老师，你相信德尔斐神谕吗？”
史昂略略抬眼，用妃红的瞳仁凝视着她，不答反问。
“你呢？”

面前的人有一种叫人不知所措的魔力，仿佛时刻被他审视，时刻被他洞穿。她一下子拘谨起来，开始努力搜刮起自己快要当机的脑袋，全然忘了提问者和回答者的身份已然反转。
理智令她不得不承认这些是不存在的，可最终，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情感战胜了理智，怀着一份孩子气的天真，相较于认清世界的真实，她宁愿对现实抱以美好的幻想。
科学在某种角度相当残忍，它扼杀了人类的一切想象力，承认科学，对她而言等同于承认世界的平凡，而她，体会不到知识所带来的透彻之感，她只知道，自身是平凡世界中的泛泛一员。
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人，出生，然后长大，上学，然后进入社会，在城市的一隅，度过自己平凡的一生，大多数人的路途都很相似，差别只是有些人过得安逸，而有些人不得不为了生计奔波劳碌罢了。她也将如此走过这条无数人走过的路，渐渐融入这亿万面孔之中。
或许这个世界确实很平淡，当周遭人都陷入现实的桎梏中时，她没有能力冲破这层现实，更没有勇气。
她只能尽量，以一种温柔的态度成长，以一腔赤子之心面对现实。
尽管只是一份苍白的坚守，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无力。
于是片刻后，她微笑着，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犹疑，给出了答案：“我相信。”
她，究竟是自甘平庸呢，还是反抗现实呢？为何一切挣扎，最终都只能化作口头上短短的三个字呢？
“为什么？因为一本书吗？”
正单手支额斜倚于红棉椅内的教授，看着她，忽而笑出了声，随性的举止却莫名散发着一种贵气。比起此刻张皇失措的她，面前的人倒显得从容无比。
明明差不了几岁，他却总带给她一种老成感。
她琢磨不透这笑的含义，是在笑她天真吗？
于是她赌气似的回答：“对，就是因为这本书。”
对方还是笑，她总觉得那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只见他眼波微动，视线已从她脸上移到了她手中的书上。
“天真不好吗？某些老气横秋的人明明是屈服于现实，却总以为自己看透人生。”她有些羞恼，“我相信这世界存在神迹，每个人都有机会接触这神秘的领域，甚至可以成为神话中那样与神抗战的英雄，轰轰烈烈地活过。这很荒唐，但很绚烂。”
说完她很后悔，这算不算冒犯长辈？
见青年卸下了脸上的微笑。于是她像一个干了坏事的孩子，匆匆收回眼，心思却再难集中在手中的书籍上。
“那么，平凡不好吗？”
长久的沉默后，室内响起青年淡漠的问句。体会不到凌厉的质问感，有的只是洗刷一切偏激的沧桑。
而后是更长的沉默。

整个下午都在难熬的尴尬气氛中度过，她就这么带着懊悔的心态看完了整本笔记，连招呼也没敢打，仓促地离开了。
似乎是要下雨了，天暗地很快，她加快了步伐。快到家门口时，她停了下来。家的方向，有令人很不舒服的气息。
爸妈已经出远门了，自己出门前也锁好了门窗。她几乎可以肯定，有什么东西，在门旁等着她。
手机提示音在这时响起，是优加的讯息：
“安子安子，快感谢我，我特地帮你也弄了张听课证哦”
优加这丫头什么时候对上课这么上心了？她于是回问；
“什么课？
对方迅速地发了回来：
“就是最近很火的法学院教授的课哦ヾ(◍°∇°◍)ﾉﾞ”
安子：“不知道。”
优加：“你最近背书都背傻咯，那位教授可是学校的大帅哥！！而且听说讲课也很风趣，最近他的课可是快被挤爆咯。”
安子：“从你的兴奋程度，我可以感受到……”
优加：“明天上午9点，来不来？”
“我没急事，来。”安子调转了脚步，“还有件事，晚上，住你家。”

路上，她又想起了那本笔记。
笔记中她感兴趣的，除了那个‘教皇大人’，还有一位少女后期频频提起的“他”。
一提到“他”，文字便带上少女遮掩的心绪和可爱的羞态。与描述教皇时全然不同的语调，令安子立马就区别开了二人。这是钦慕，与倾慕的差别。
那本笔记，终止于那个夏天。
那年，少女十五。
她清晰记得，笔记的最后，那两行字；
我将以逃离否定自己，
我将以逃离肯定自己。
仿佛她的生命终将定格于那个年纪一般，这，就是绝笔。
从笔记的末尾几页内，掉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是乐谱，她看不懂的五线谱。
心念一动，她拐进了路边的一家文具店，买了一本空白的五线谱。
她想找个机会，再去把它抄下来。

这一晚，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清辉倾洒在大理石地面上，透着彻骨的凉，就像是一地深深的雪。浮光下的夜昙在断壁残垣中摇曳，纯白的，濒临一种透明的色彩，承载了一种难言的悲伤。
风声呜咽，穿过破碎的石柱，在天地间回荡。它发出艰难的诉求声，似在祭奠，似在遗忘。
她站在天穹之下，周遭或残破静穆、或伟美庄严的石像环绕。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倒伏在冰冷的石坛上，他的身下是大片血迹，干涸的，一直蜿蜒至她脚下。她觉得，她心头也有同样的泪水在流，干涸地流动。
抬头，头顶星河划破天幕，在咫尺之上缓缓流淌，恍若触手可及。
那一刻，她忘记了一切，脑中只剩下，头顶的灿烂星空。
想伸出手，却发现身体不由自主地面朝前方徐徐下拜。
她听见自己说——
“欣见大人得展鸿鹄之志。”
阴影中浮现出一人影，从黑暗中走出的他着一身与黑暗同样浓重沉郁法衣，她渐渐看清了上面精致的金色刺绣，宛如黄金制成的荆棘，相互缴缠着，牵扯着，密密攀附其上；她想看清那人的脸，可那张脸上却佩戴了一面冰冷的面具。
高大的身躯在面前投射下一片阴影，一阵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袭来。
她起身。
对方开口，因为面具的遮掩，这声音竟低沉的令人胆寒，“你知道多少？”
她的心狂跳着，仰起头，挤出一个微笑，“德尔斐的神谕，可以指明大致的未来。”
对方沉默了一阵，冷哼一声，“狡猾。我怎么清楚这个‘大致’的范围——德尔斐的人，都看过神谕吗？”
她取出身上的卷轴，双手呈递给面前的人，“我已将与大人有关的神谕调换，不会再有人知晓。”
对方没有接，她感觉冰冷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扫过。
“呵，老教皇尸骨未寒，你就当着他的尸身向我投诚，你这殷勤献得可真够快的啊。”
“我一直以来都十分支持大人，也相信大人定能为天地生民立心立命。”
对方笑着将手搭上她的脖颈，暗暗施力“我不需要巫女为我指点命运。”
脖颈那处传来的压力令她头皮冰冷地发麻，明明是害怕到说不出话的境地，自己的身体却依旧自顾自地接话，“我不敢谈什么指引您，您对自己的目标很明确。我只会阻止您，避免您犯下更大的错。”
对方顿了几秒，继而加大了手上的力气，不屑地嗤声，“果然不是来投诚的，是来当说客的。看来你知道的还真多啊，就这么畏惧神吗？你这种神的奴仆有什么能耐阻止我？”
手上稍一用力，就这么扣着她的脖颈将她提了起来，“像现在这样，你连反抗都办不到。”
从头到尾，她根本没有挣扎，离开地面的轻飘飘的虚无感自脚底渐渐扩大至全身，头脑昏昏沉沉，唯一清晰的是咚咚作响愈发剧烈的心跳声。
“咳……我已经……做到了呀。”
脖颈处的力一松，她获得了解放。
“……你做了什么？”
“大人认为我这是畏惧吗？”
她觉得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的自己一定让对方觉得没法沟通了，会被他讨厌吗？
“说，饶你一命。”他再一次，将手抬了起来，这一次，指尖直指她心口。
“可大人现在不也在畏惧吗？你不畏神，却畏惧神的奴仆。”
她现在的样子，是不是离那些圣斗士更近一些了呢？她是否也有了他们千分之一的风范？
“我不想再说一遍。”对方于指尖积聚起力量。
“大人，停手吧。”
心口处传来撕扯般的剧痛，她的视野一黑，一瞬间浑身的力气被抽走，她在慢慢倒下，最终卧倒在了冰冷的石面上。月桂花冠零落在地面，看着鲜血向它淌来，看着自己一寸一寸地沾染上那血的色彩。
现在，能不能原谅她了呢？
她吃力地睁大双眼，那人沉郁孤独的背影在泪水中渐渐模糊。
“撒加……大人。”
眼皮就此沉沉合上。
风声越来越大，淹没了她破碎的呓语。
梦境的边陲，与窗外的雨声同臻一境。

老年人常去的地方都有哪里？
茶社、公园、图书馆历史资料室……
安子仔细列举了几个地点，很好她这段时间绝对不会再去这些地方了。她已经做好了一个月躲着教授的准备。
老人家的心思真好猜哈哈哈……
“人好多啊……”虽然和优加早早地到了法学院的教室，可这早拥挤得不成样子，兜兜转转几个回合，她们两个将就着坐在了最后一排。
优加：“隔得这么远，我来的意义在哪里啊！”
“少女，放宽心，跟那些坐在台阶上的人比起来，我们可要好多了。”等待的过程中，安子打开一本书，感慨道，“这教授魅力还真大啊。”
看了有一段时间，整个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身旁人的窃窃私语声。
“安子安子！来了来了！”优加激动地扯扯她。
她抬眼，却愣住了。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再眨眨眼，再次确定了那个从门外踏着利落步伐进来的青年教授究竟是何许人也。
她突然想起来，刚认识他时他的那段自我介绍：
法学院——史昂。
“……”
“咦安子你脸色好差，不会是因为早上的噩梦吧？”优加担忧地拍拍她的脸，“我都说啦那是因为你最近太累了。”
“……不，我没事，我们听课，听课。”

安子发现，讲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和历史资料室里那个沧桑的老人家真的好不一样。
“现在，我们引入一个情景，你是一个猎人，看见两只狼，一只冲向一群人，另一只向一个人冲去，你手中只有一支箭，你会射杀哪只呢？我们请某位同学说说他的看法。”
青年教授扫了一眼教室，眼神定格在了某处，
“最后一排的那位粉头发的小姑娘，你先带个头吧。”
安子突然发现所有人齐刷刷转过了头，她也忍不住转了过去，突然意识到什么的她堪堪止住了自己扭头的动作。
“别看啦安子，就是你。”
优加扳正了她的头，催促她起来。
她挠挠后脑勺，说道：
“我觉得……把箭折成两半射出去，这样可以射死一只，顺便把另一只引来，我趁机上树……
满教室的人哄堂大笑。
讲台上的青年教授挑挑眉，嘴角轻轻上扬：
“笑什么呢？你们笑点这么低可怎么办啊？——还笑得这么难听。”
教室里又爆发一阵哄笑。
“这位同学不是说的很好吗，很不错的答案，不错。”他从讲台上走下，步伐从容，“但你回避了今天的道德的问题。”
安子愣愣地看着他走了过来。
“那么能请你回答一下，你的选择，还有理由吗？”
他在她的面前停下了脚步。
四目相对。
避无可避。
她犹豫了几秒：“……救多数。我想减少伤亡。”
“你认为生命的价值可以衡量吗？”
“……不可以。”
“是吗。”史昂的笑意加深，“这似乎有点自相矛盾啊。”
这语境能一样吗？！
对方不依不饶继续问：
“那么假如当时你在树上，身旁有一个孩子，将他推下，可以引来那两匹狼，从而拯救所有人，你会推吗？”
“不会。这是谋杀——”
再一次陷入矛盾的安子乖乖住了口，被他越绕越头大，以致现在有些懵逼。
天！上贼船了！
“那些多数人为了活下去，放弃了这么一个孩子，你认为他们这是谋杀吗？”
“……不是，真正杀人的是狼，而且在那种情况下，他们的行为是可以被谅解的。”
虽然是很自私的行为，可人们生来惧怕伤口的痛楚，又有几个人真的有做英雄的自觉呢？
假如她不是个局外人，她会否作出同样的抉择呢？
庆幸的是，他终于示意她坐下，踱向别处，“现在，有持不同意见的人来发表一下他的看法吗？”
她木木地坐下了。
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向窗台，窗外的世界在雨水交织而成的大网中愈发令人看不真切。

几天的日子说慢可慢了，在安子每日的期盼下，那个传说中的教皇终于要来了。
这天出门前，她对着优加卧室那面镜子检查了好几遍仪容，确认得体后才肯罢休。
安子晃着沉重的脑袋往楼梯下走去，本想走到二楼礼堂的她不知怎么地就到了三楼。她将这些都归因于最近那些乱七八糟的梦，现在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也不知梦见了什么，频繁地在半夜惊醒，直到茫然地把手放在胸口，那里传来真实的跳动，她才安心地闭上眼，还好，活着。
小时候也做梦，做的是白日梦，觉得自己未来是个英雄，世上的某处，有人一直在等她，带她去历险，去经历各种趣事，认识各种人，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着她去拯救，她挥挥手就有超能力，把恶人打得连他头头都不认识。
结果十八年了，也没等到那个人。
没有超能力。没有历险，也没有什么人等着她去拯救。
说起来，她其实根本没有拯救人的能力。而今仅仅是一个梦，都能让她对死亡如此恐惧，她不确定自己真到了哪个关头，会不会挺身而出。
连在梦里都胆小得怕死的人，真的有勇气去放弃什么，争取什么吗。
她突然意识到，她终将败给的，不是命运，是自己。
那么，能让这一刻，再慢点到来吗？
脚忽然勾住了什么，一个趔趄，她失神地往前跌去。
那一刻，她没有害怕地闭上眼，也忘记去抓住身旁的扶手，只是错愕地扭过头。
台阶上空空荡荡，一切都似乎只是她的笨拙作祟。
身体在不可控下坠，黑色的衣袍从视野内掠过，耳畔是布料划破空气的猎猎声响，鼻尖嗅到了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下一秒，额头磕上了硬硬的物体，冰冰凉凉，像是金属。
她吃痛地倒吸口冷气。
“没事吧？”上方传来低沉浑厚的询问声，仿佛隔着厚厚的阻挡，这声音窒闷地好似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当安子抬头看见来他脸上厚重的金属面具时，一直盘旋在脑海中的幻影浮现，与眼前的人重叠，交融。
她曾不断在脑内描绘那个身影，千万张脸，千万个轮廓，皆不及面前这个人更能诠释这个身份。
“教皇大人……”这四个字就这么克制不住地脱口而出。
“小姐很喜欢面具吗？”对方将她放下，半开玩笑地问。
意识到自己一系列冒失行为的安子立刻道歉。
“无妨，下次留心脚下。”
对方留下一个伟岸挺拔的背影和一句不辨喜怒的话语，黑色的衣袍随他的动作扬起，消失在拐角。
在她的眼里，那肩膀宽阔到足以承载世代的情感——那些悲伤的、悔恨的、希冀的，并将这整片大地的过去与未来，联结。

传说中的教皇现在就在她的旁边。
安子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偷偷往身边瞟了一眼。
结果因为对方太高了，她能看到的只有黑色的长袍。长袍，还是长袍。
黑色的长袍十分宽大，以致于安子捉摸不透对方到底有没有啤酒肚，面具也很严实地遮着脸，看不出有没有酒糟鼻，就连声音也因为面具的遮挡变了样，听不出原本的样貌。
要是被史昂知道他的学生都在脑内幻想些什么鬼以及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可能会忍不住当晚就笑得优雅自如地敲开学生宿舍的门然后一言不合轰小鬼们上天，一个也别想跑。
其他人纷纷向他们这边看来，这位教皇看起来早习惯了这种注视，丝毫不受他人目光的影响，径自向前走去。
其实，也不是说教皇不受影响，他现在就很受一道目光影响。只不过他装的高明，而这道目光，就频频来自身旁。
“小丫头不会是被我这面具吓坏了吧？”他轻笑，尽管这笑声隔了个面具听在安子耳里就跟什么来自远古邪神的狞笑一样。
本来只想提醒安子一声，结果却发现她被惊得缩缩脖子。小丫头慌乱地边别开眼边打哈哈。
“哈哪有，您的面具太帅气了！忍不住也想着要一个，我保证明天网上就有同款！……不过您的面具一直戴着很难受吧，不考虑拿下来吗？”
油嘴滑舌，史昂在心里笑笑。
“小丫头想的话，明天就给你带一个，我保证后天网上就有男女同款……到时候试一试就知道，它难不难受了。”
安子瞬间急了，不不不她一点也不想戴啊。而且这种爷爷跟孙女的同款面具发展是什么啊！？那种东西真的会有人买吗？！
“而且戴面具也有很多好处，”面具后的他笑意盈盈，“面具下，你可以做很多事。”
安子听着对方邪教一般的宣言，在心里立场坚定地强调自己才不是那么容易就受蛊惑入教的人。
“像你这样的小丫头戴上面具的话，就不会那么容易被长辈看出心里在想什么了。”
不会有人看见，无需刻意伪装什么。
他的话似有深意，安子想从中抓住什么，但是失败了。
“……说起来可否问问教皇大人您今年高寿？”
“男人的年龄可是秘密呀。”
别欺负她读书少原话不是这样的吧！？
安子好奇心一旦被勾起来，就有些停不下来，“怕什么，男人四十一枝花呢，成熟的男人最有魅力了。”前提是没有啤酒肚和酒糟鼻，她在心里补上一句。
被她的话梗了几秒的史昂忍住笑意，眯了眯那双红眼睛，瞟了安子一眼，问，“……年纪越大越有魅力？”
少女吧嗒吧嗒点头，“没错，越有男人味！”
“真的想知道？”
少女点头如捣蒜，眼神还特别真挚。
教皇仰头思索了会，悠悠说着，“……十个你加起来都不够，原来我这么有魅力吗。”
得知答案的安子感觉自己被雷劈了，这人耍她玩呢（不，并没有）？？
她的反应太过明显，对方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用略带落寞的口气回答她，“果然，这种年纪就算再稳重成熟也没办法讨小姑娘的喜欢了吗？这也是我戴着面具的原因之一，你们不会喜欢看面具下那张苍老发皱的脸的。”
不好，她好像触到人家泪点了，好奇啥不好她干嘛嘴贱好奇人家年龄呢？人家老爷爷的心都碎了哦！
“不不不刚刚我只是震惊世界上还有如此成熟有魅力的男人！！！”她自动在心里把“成熟有魅力”替换成了“高龄”……头一次觉得自己那么狗腿，竟到了一种不要脸的巅峰程度，夸人都快把人夸飞了就差往人脸上贴金了……
还是赶紧把这个沉重的话题扯开吧。
不，少女，其实这话题……并不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