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
他最后一次听到塔楼的钟声,天际翻涌着诡谲如墨的乌云,大雨等待落下,云层浓重得甚至连一丝阳光都无法穿透。只有一大片灰黑色压抑的天空延伸到地平线的边缘,没有尽头——这天空正召唤他,拽着他,尽管它空虚而凄凉。
风中回荡着预言者的歌谣,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旋律,他感到喉咙里正一阵的哽塞,而且觉得自己似乎是从梦中惊醒了。在他数十年的生命当中并不存在什么圣战,没有被付之一炬的蓝电霸王龙宗和仅剩断壁残垣的武魂殿。时间在向下挪动,犹如水从水边冲刷河岸,试图将他们二人带回到过去。
在过去的过去里,从克罗索为他的命运纺织成线的那一刻起,一个人的名字便被拉克西丝结成节,深深地埋进他的生命中,紧贴在他心脏最近的位置里。
通俗小说里所撰写的,浪漫爱情故事的起源理应是这样,少年时代的纯情邂逅,午后玫瑰花园里交换的吻,永远不曾违背的誓言与携手共度一切的决心。
他本不该让这故事里掺进任何的不美好,只为在他干瘪而混沌的生命中增添些柔和的色彩。
当武魂殿将他们带到这万年的深林里猎取魂环,却除了三个星期的口粮和归队时集合的地点以外,没留下其他任何东西的时候,佘龙尽可能的避免去想更多,自己是否还能生还这样的问题是愚蠢且毫无意义的。
远处树林传来的沙沙声,他攀在树枝上,他知道这是在宗门为未来的继承人寻找魂环的队伍,根据佘龙以往的经验,这些仗着宗门威严的随从往往傲慢地惊人,并且在寻隙滋事上有着出人意料的天分,不要说是招惹他们,哪怕被撞见出现在同一条道路上都可能会起些摩擦,没有比离他们远些更明智的选择。
他受到的训练告诉他,通常情况下,此时最好的方式就是安静地待在原地,直到他们走远,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却被人群簇拥着一位身着银甲,骑着白马的少年吸引了,他目光追随那衣着光鲜的贵公子,富有光泽的藏青色长发,毫无磨损的衣料与甲胄勾勒着他的身形,一半的脸藏在阴影里,模糊了表情。
那人将成为天之骄子,从一出生起就站在佘龙或许再努力也注定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处,而自己甚至不配做他的上马石。他再一次深感命运的不公,在理智制止自己进一步做无谓的感叹前,某个念头正从心底最阴暗晦涩的角落冉冉升起,他几乎为此而笑出声来。
——昨天咬伤他的魂兽还在这附近,把它引来不是什么难事。
很快人群骚动起来,弓箭声,马匹的嘶鸣声,他躲在树上暗笑,少年看上去仍旧镇定,那分不冷不热的表情再次激怒了佘龙,他拔下身侧树干上射偏的一支箭,借着魂力把它推出去,不偏不斜正中少年胯下那匹白马的眼睛。
白马瞬间狂奔起来,佘龙饶有兴致地紧随其后,眼睁睁看着那发了疯的马儿冲出树林,直奔悬崖而去。
山崖边是已是森林的边缘,这里高耸的树木退去,取代之的是一片柔软平滑的草地。此时没人来得及欣赏绿草如茵,佘龙的视线紧紧缠绕在马背上那个随之颠簸起伏的身影,白马正带着少年的命运,一同失去任何阻碍的向着致命深谷飞奔。
通常情况下……是的,通常情况下,他应当在此时远远地离开,越远越好,留下一片狼藉给那些迟来的增援们收拾残局,但他没有,这是佘龙在短短的一天遭遇内,再次违背他为自己定义的安全界限与所谓的“通常情况”。
在一切将不可挽回地走向失控之前,他飞身跃下,一只手有力地攀着岩壁,一只手紧紧抓着即将坠落山崖的少年。看着那惊魂犹自未定的脸,佘龙胸腔里升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满足感。对方此时已经无法支撑起自己的那份冷静,震惊、恐惧与紧张毫无保留的呈现在他仍稚嫩的面庞上。
佘龙本想等到气息平复就转身若无其事的离开,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拦住了脚步。
“你要去哪里?”
刚刚死里逃生的小少年显然不愿就这样放救命恩人离开,还得寸进尺地拽着那只不久前才挽回了自己性命的手。
“这里不安全,我们在一起等到支援部队来比较好。”
佘龙不由得皱眉,冒险被后来者发现是谁在导演这场事故可不是什么有趣的尝试,他转身想把手抽出来,却正好撞上了对方向他投来的目光。
“况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把这一切告诉父亲,我和我的宗门都会感谢你的。”
那双固执的蓝眼睛正盯着他,有那么短暂的片刻,或者是与余生一样漫长的时间里,他沉浸在,时间被记忆固定在他清澈透明的眼瞳里,并成为一种永恒之物,他仿佛正走向远离一切的世界尽头,在神话传说里海与天也将交汇的地方,任何事物都失去它存在的意义,从最初到最终,那里只有一片寂静而蔚然的蓝。
对方轻飘飘地一拽,佘龙仿佛双腿不受控制般坐在了草地上。
“……好吧,但说好,只是一个晚上。”
直到夜晚降临,他们并肩躺在悬崖边的草甸上时,佘龙依旧没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头顶上,刚冒出头的星辰延伸到天际深处,暑气虽然已经消退,但蟋蟀和其他昆虫的低鸣声连绵不绝,仿佛秋日永远不会到来。这里不像他平日里被武魂殿禁锢的小小一方天地,城市戒备森严而不分昼夜地运转着,市井里喧嚣声永远挤满他的耳膜。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那样看无尽的银河将星辰揽在自己怀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地任由思绪飘远,直到身旁的窸窣声将他带回现实。
他稍微偏了偏脑袋,看到同样望着夜空的一双眼睛。
“你不睡?怎么,在等着妈妈的睡前故事和晚安吻?”
小少年白了他一眼,闷闷地翻了个身,发丝凌乱地垂落在草叶上,佘龙漫不经心地挑起几根,“既然睡不着,就给我讲讲你的宗门吧,那里我从来没去过。”
仿佛按动了某个机关,或许只是提到了他熟悉的一切,他们之间的气氛突然不再那么沉闷,少年的言语间断续地勾勒出一个小世界,围绕着他生活的全部,就这样毫无保留的呈献给这个才相识不到一日的“救命恩人”。
渐渐地,佘龙意识到这一切是如此的不同,这是他生命中首次出现的,不曾属于“他的世界”的人,来自陌生国度的男孩为佘龙敞开一扇崭新的门,他那吐字清晰饱满的东岸口音,绣着银龙的丝绸发带,在优沃中生养出的细腻皮肤,都在此刻被赋予了无限特别的意义——有一个声音在向他低语,呼唤他去往一个崭新的世界。
于是在这个夜里,佘龙在繁星的低语,对陌生世界的畅想与周遭淡淡的草木香气中入眠。
第二天清晨他从仍在沉睡的小少年身边离开时,匆忙间仍不忘冒着被当场抓获的风险折返回去,早先那队早已全军覆没的人马果然没让他失望,虽然还未曾杀死那头魂兽,却已经重创了它,佘龙暗自窃笑着,对奄奄一息的野兽发出致命一击。
如此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得到魂环的巨大喜悦似乎冲淡了他昨夜全部的情感,只是他忽然想起未曾问起那少年的姓名,仿佛自我宽慰般的,佘龙想,自己或许根本活不到能重逢的那一天。
但那念头就从此固执地停留在那儿,并将长此以往地,占据着内心里一个隐晦的小角落,在冥冥之中让佘龙觉得不论如何,他正朝着离那少年与以他为中心的世界更近一步的方向前进着,这预言般的念头比之前的任何思想都更加坚定,更加确凿地奔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