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四时风
药粥的作用是显著的,连续三天碗底见空后。城主的茶桌上终于出现了铺着樱花的山水盛,寸方的五色轻羹装在天水碧的圆形瓷碗里,表面细细地淋着一层碎红豆。荫刀依旧斜靠着窗,一只手端着瓷碗,勺子轻点着碗里的汤羹。他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但真的很喜欢晒太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闭着双眼。大片阳光在苍白的肌肤上淋洒出细微的晕弧,海藻样的长发整个披散在后背,在光线里泛出温暖而浓郁的色泽。
那天探视后,屋内竹帘在一夜间被撤的干干净净。整间屋子变得异常通透而明亮,窗外的风裹挟着露水和树叶的清爽,略带寒凉的畅进来。荫刀依旧是灰蓝色振袖,仙鹤纹的浅灰和衫斜披在身上,略微显得有些单薄。
桔梗觉得这个样子略微有些随意,不像是见外臣的模样。但治病的巫女贸然退出去,对城主而言又很无礼,于是她保持了一个侧跪的姿势,安静地坐着。手边是一人高的大型书橱,工整摆放着书卷和经文,有着被人多次翻阅后才有的陈旧。手边整列都是奈良时的《古事记》,厚厚几册用淡紫色的生绢封边,书页边角零星沾着细小的墨痕。
桔梗随手取过一册,都是整齐的手抄唐字,边角间密密麻麻写满注解。偶尔能翻到夹在书页里的,用细炭和丹砂描绘出的精致手工画,都是裁成方形的素纸。
只有一幅是质地细腻的熟绢,用十几种颜料勾勒出斑斓精细的彩绘。画中是一位身着十二单衣,跪居火海的古代女子,乌黑的双顶髻间缀满白色的玉片。火焰肆虐间吞噬她的长发和衣角,最外层的鲜红唐叠上绣满金色樱花。公主面容平静,双手合十,指尖缠绕独属巫女的连绳风铃。
木花开耶姬
桔梗知道这个故事,被心爱男子误会而投身火海的古代公主,也是八寻殿第一位巫女。《古事记》每一章都有小字注解,唯独这里空白一片。
身为巫女的桔梗读过很多书,经文、史传、诗集、书纪无所不通,那时自己还只是灵梓山最普通的直阶神子,灵力天生,祭舞经御依然需要后天承习。大把的时光除了经文和弓箭,就剩下石阶上的落叶,和堆放在文车上的书卷。
她记得弄丢了哥哥的鱼钩,在海边哭泣的山幸彦,丰玉姬从海浪中探出身子,面容和手臂洁白如珊瑚,水面下却是闪着青鳞的龙尾。她也记得人面树,失去爱人的男子种下姑娘的头颅,最终与变成妖怪的姑娘一同葬身于熊熊燃烧的大火。也有可爱的,那只化作茶壶却总是露出一条尾巴的文福狸。那些书的纸页总是泛黄松脆,边缘带着破旧的卷边。那时自己总是靠着树根,待到夕阳西下,树顶密密麻麻,结满细小鲜红的野樱桃。
再后来是的桔梗忘记了文字的模样,书卷从来珍贵而脆弱,是村庄神社无法保留的承载之物。而生活在那里的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曾与书有半点交集。那年枫只是个不识字的小丫头,而那个男孩……
他与自己真的一点都不像
记忆中的自己此后一生都只是围绕着一颗玉,生命里只剩下研磨药草的声音,和挥之不去的妖怪残骸与鲜血的气味。桔梗偶尔会想起灵梓山和那辆堆满书卷的旧文车,但真正映刻心底的,却是铺满天空的夕阳和头顶灿烂鲜红的樱桃树。
后来的桔梗在死前才明白,她的孩提和少女时代就在那天的夕阳里,随着凋落的樱桃悄无声息地消逝在时光深处,从她生为巫女的那刻起,就已经失去了一切。
“在想什么?”
桔梗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发了很长的呆,年轻的城主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字,沉默地看着她不知有多久。
桔梗转过头不再看他,“不想什么。”
“樱花恰似迎云,知我思君,一叶寄千意,叮咛幸勿见弃,分明风吹叶乱,”她说着低下头,“……别来已远。”
荫刀沉默良久。
“原葛尽靡秋风,何寄繁念,秋山树下增溪,”声音同样带着某种寂寥的愁绪。然后她听到一丝叹息,很轻但又真实。
“‘宁君劬思,至若未始’……我原本想这么写,”他一只手抵在嘴角,“可那终归是她自己的决定……”
“愚蠢的女人。”他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句,之后再没说话,只是近乎发呆地看着窗外,两炷香后,他取出磨成薄片的竹木书签,搁在茶桌上。
“我有一屋子。”他说着,拉开障子走了出去,
离开弓箭、草药、四魂之玉和妖怪的时光,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变成了茶香和书卷的简单碎片。桔梗依然喜欢靠着树根,她能用一整天的时间翻阅书卷,风起时卷起细小的狭蓝花瓣。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到天守阁上青色的錿顶,和深蓝色的千鸟破风,几千块铜板绘满波浪形的釉彩。头顶是一树淡红,飘落时如同纷扬的雪。
现在不是樱花开放的时节,桔梗心里这么想着,视线却变得很模糊,死魂虫将白色光团填入身体。四周只有花瓣凋落的声音。
她看着一树花开了又落,一瞬间盛夏的阳光透过繁密的绿叶,在脸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桔梗倚靠着树干沉沉睡去,醒来时身上盖着厚实的羽织和衫,身上和四周落满飘零的红叶。
鬓角传来微凉的触觉,荫刀斜躺在树干上,手中是翻开的《万叶集》,指尖拈过一朵沾在她发间的花瓣,另一只手端着茶筒,灰蓝色纹付衫在一片鲜红中异样的醒目。
桔梗摘下肩头的红叶。
“妖力不能这么乱用,你已经……”她终究没再说下去。
“我等不到那个时间……”他闭上眼。
“我想记得四季的样子。”
这原本是一段忧伤的对话,如果他没有向下看的话。
青石上是手绘的怀石书卷,她对着书里的样式,用小块的泥巴和叶子卷出寿司的形状。荫刀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过来
“你在做……噗!!!!”
新鲜的白茶喷了满书都是。
(=>-<=)……
桔梗伸出沾满泥巴的手指,白色死魂虫轻车熟路缠住某人的脖子。
“你敢说半个字……”
荫刀喘了半天的气,一只手抓住死魂虫,勉强扯开一丝缝隙。
“……你今年贵庚啊……还包的这么难看……你还是不是女人啊你……”
桔梗沉默良久。
“给我下去。”她说。
荫刀漂亮的黑色卷发,就这样伴随着重物坠地的巨响毁成一团纠缠的海带,红叶层层叠叠卷在发丝里,像是拌在海带里的萝卜片。他愣了半天,把额角的叶子拽下来。
“那姑娘凶是有原因的……”他自顾自说了一句,也不知在说谁。
“光看书是没用,”他看着在一旁生闷气的桔梗,“真想学……我可以教你。”
之后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修理变成燕窝的海带头上,只剩下青石上的红茶冒着腾腾的热气。
桔梗在成为巫女的十八年里,终于在死后的第一个月,去学习怎样做普通的女人。但或许世间的一切都冥冥中自有安排,她注定要做巫女,就永远成为不了一个普通的女人。
“第一步是点香……之后是炙茶,”荫刀侧过身去取锡茶罐,“煎流没有太多的步骤,香味是很重要的部分……”
桔梗手心里是一寸见方的白檀木盒,整齐嵌着桃花状的细小红螺钿,她估算了自己平日用的分量,舀起满满一勺放进炭炉。
“迦南香用针尖挑一点……”荫刀说着拧开茶罐,话音刚落,小炉内的木炭滚滚腾出纯黑色烟雾,在他转身的同时,乌贼般呛了他半个身子。荫刀手一抖,茶罐里的大半茶片“哗啦”跌进通红的木炭,顿时烧起亮白色的火苗。
荫刀半边和服都被烟熏成了黑色,茶片在炭炉里烧出四寸高的火,哔哔啵啵的清脆爆裂声不绝于耳。他看了看桔梗手中挖出坑的香料盒,又看了看炭炉里黑烟滚滚火苗旺盛的茶片。
“放进香盅……就是你手边的那只鹤……”
“然后……会形成一种……比现在淡很多的味道……”
“……你都倒进去了。”
整整三天茶室都是一股刺鼻的焦香味。
于是改学其他。
“料理是视觉呈现,怀石的精髓不仅仅是颜色和季节,还有山与海的层次,”荫刀用料理筷夹起最后一片石楠叶,小心翼翼放在切成薄片的乌鱼子上。
“最后一步你来做,把热汤汁注进去……”
桔梗毫不迟疑地端起烧开的汤壶,在荫刀惊呆的目光下,顺着陶盘暗金花棱的边缘浇了下去。
首先融化的是压成方形、用来做基座的淡绿豌豆泥,接着是叠成细海的红色海胆片。然后是青枫叶衬底点了樱桃酱的淡红梅冻。荫刀花了两个时辰,用料理筷点了两炷香的怀石八寸在三秒的时间塌成一盘花花绿绿的菜汤。装着鲔鱼青笋卷的小蟹壳底朝天翻起来,连同点缀的紫苏花和切成叶形的白蛋皮,统统变成了水上飘零的碎片。
荫刀端着瓷罐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
“我说的热汤……是高汤冻……”
“用热水化了浇上去……两分满就好,”
桔梗脸颊涨出微红的颜色,“煎药煎习惯了……”这话破天荒说的有气无力。
因此,当白色的雪覆盖整座城的屋脊后,桔梗只是安稳地坐在边上。荫刀一只手握着花剪,对着一瓶白棣棠修出精巧的线条。
手边是一串黑色念珠手链,质地和样式有一种让人格外不爽的熟悉。
“法师的东西对我没有用,”荫刀冷冷地说道。
“只是加持法力的念珠而已。”桔梗没太放在心上。
声音变得更加的没好气。
“别把狗戴的东西送我,那种愚蠢的言灵对我没用。”
“那不是我说的,”桔梗单手托腮,认真想着什么,“我原本想说……‘亲爱的’,”
荫刀一剪子下去,棣棠的主枝咔嚓断成两截,花了一个时辰剪出来的叠摆式卧山倒栽出一个凹坑,花枝滚的满桌都是。
“我可什么都没做……你怎么了?”
荫刀握着花剪的手抖了半天,最终单手掩面。
“没什么。”
然后他看到了桔梗的笑容,
很轻的一声,像蜻蜓在水面点出的涟漪,瞬间消散,她就那样子用手指捂住嘴,“扑哧”地笑了一声。
荫刀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很可笑,尤其是自己,这段时间有点病的不轻。
“无聊”他转过脸,顺带把桌上散落的花枝扫下去。
就在那个瞬间,半开的棣棠在指尖接触的瞬间塌陷,变成一团黑色的焦枝。
荫刀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剥落下去,他举起双手,摊开的手心里,是丝丝缕缕的紫色瘴气,异常细微,瞬间化在空气里。
四魂君问过少司命一个问题。
“你给那么多人逆袭过,为什么自己不找男朋友。”
少司命喝了一大口冰镇可乐。
“太麻烦,”她说。
“对象这种东西,怎么说呢。他没出现的时候,你有大把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知道自己是谁,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愿意做什么,自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一出现就都变了。
你会花大把的时间去化妆聊天对着微信傻笑,什么自己先前觉得小女人觉得好笑的事都愿意干而且干的风生水起,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你干的。而且你戒不掉。”
“更重要的是,你会变得很傻,明明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各种不开窍,还总是气你,可你还就是没法生气……有一天你累了,想忘了他吧,得把和他有关的东西都扔了,每天做一大堆事情打发时间,花好长好长时间才能打造防线,谁都进不来……可你知道防线崩溃需要怎么做吗?”
少司命说着摊开手。
“笑一下,只要他笑一下,就怎么也不会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活的那么无聊。”
“那不挺好的吗?”
“关键是如果他笑过了,你会想让他一辈子都冲你那么笑,少一天都不行。”
桔梗隐约察觉出一丝异样,荫刀只是拿过念珠戴在手腕上,安静地望向远方。
“城南的花要开了,”他沉默许久,“能陪我去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