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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原创】《莫逆》(主线陆抗&孙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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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牌:第五章连环被度抽,我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IP属地:广东119楼2019-01-17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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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难知如阴】
    “咳、咳……”
    虽然额头似隐隐还有热晕,身体亦沉重地仿佛不是自己的,他却仍能意识到,自己正瘫在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软褥上,那始终萦绕不去的幽雅香氛,却是母亲常熏的薰香;他想挣扎着直起身子来,不料才刚一晃动,立马眼前又是一阵金星乱舞。
    “别这样急,先慢点儿……”母亲的声音柔和得仿佛一池温泉,能抚平他心头的一切创伤,“你之前高烧始终不退,现在只怕虚透了,来,喝点儿药汤补一补……”
    即便身体困乏无比,他依旧能辨出,自食碗中溢出的香气,甘美醇厚,寻常婢仆断没有如此手艺,必定是耗费了母亲不少的心思;但此刻,分明碗中汤香气诱人,分明母亲已将勺子递到他嘴边,殷切地盼望他饮一口,他却一点想喝的意思也没有,只愣愣地看着母亲,半晌也说不出话。
    “……诶?怎么不饮呀?病透了的人,如果不补补元气,那可好不起来,也就没有力气再多想别的了呀……”
    他看见玉色的霜华,已悄然爬上母亲的鬓发;风霜的笔触,却在那曾经无比柔美的面庞上,把光阴细细描画——曾几何时,陆孙氏还是世间难觅的美韶华,一笑生双颊,胜却十里荷花;但终归花有荼蘼,世有迟暮,春华落去不复还,高堂明镜悲白发。
    ——而光阴不能侵蚀,唯温柔与爱的交织。
    他可以拒绝母亲的汤饮,但他却无法对抗母亲纯出于慈爱的眼神。
    “母亲……咳咳咳,”他略微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素色单衫,衬着披散的头发,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孤弱的婴儿,“我昏迷了……多久?”
    “已经……足足三日三夜了,”已年逾半百的陆孙氏,纵使在淡淡忧伤中,依旧长存着一份云萝花般温婉的风韵,“你高烧始终不退,全身灼烫如火炭——除却你两岁时,险些要弃世间而去的那场重病之外,这些年你还从没这样过。”
    竟是这样么……
    自然而然地,一种无名愧疚,油然而生——但他依旧羽睫低垂,目光黯淡,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母亲,孩儿有错,不该害您如此忧心……咳、咳,”他忍不住又是连声咳嗽,面色竟苍白得与一身素色单衫一般无二,“但是母亲,我现在需要的药……不是这个。”
    “诶——可怜的孩子,心病确实需要心药医,”说话的方式,依旧是那般善解人意,但陆孙氏却也没有因此而让步,“但若身子没有力气,你想再多思索、多想明白些什么,也难熬得下来……想当初,你父亲……便是那场风波之后,忧虑过甚,茶饭不思,终究才……”
    “——都过去多少年了,您快别说了……”
    他如何不知道母亲平生最伤心的事,亦从小就最看不得母亲落泪,连忙挣扎着强支起身子,直接从母亲手上接过汤碗,狠狠饮了好大一口。
    “好,好,不说了……我儿饮了就好,”陆孙氏轻轻引深紫色的重罗袖,悄悄擦了擦眼睛,才帮儿子将空碗端开,“要不要母亲为你再拿个软枕来,好好歇上一歇?”


    IP属地:广东120楼2019-01-21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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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不……母亲。”
      先前,是陆孙氏一直不肯收回,停在他嘴边的汤勺;可现在,却是他轻拽着陆孙氏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咳,咳……方才您也说,心病还需心药医,”顾不上气息犹喘,他将心头所念,一番全说了出来,“心气郁结,堵不如疏;现下家中懂得我的人,只有您了……孩儿恳求您,再多和孩儿说一会儿话吧,可否?”
      “——儿呀,你愿意亲口和母亲说缘由,母亲真得放心不少……若是那时你父亲,也能——诶,暂不说他了,”这回陆孙氏倒真是说放就放,真不再表那些经年旧事,直接将话头又拐回爱子身上,“虽然母亲知道,君子堪忧者,莫过于天下事,国事,还有……家事;但由你亲口说将出来,心情……总是会有些不一样的。”
      ……
      原本梦乡般美好的生活,缘何会变成如此?
      犹记得,那是建兴二年(公元253)的早春,春寒料峭时节,他不幸又犯了旧疾,只得回家养病;却没想家中,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报……将军,”报信的童仆跑得满脸是汗,“灭寇将军、都乡侯,丁奉……丁老将军来看望您。”
      “……丁奉老将军来看望我?!”
      有一瞬间,他真得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位丁老将军自赤壁投军之后,自兵而将,历属甘宁、潘璋、以及他父亲陆逊麾下,攻荆州、战夷陵、御曹魏、伐石亭,凡二三十年来,大大小小的战事,尽皆留有一处身影;更在近日独当一面,雪奋短兵,诛敌无数,力拔头筹;今时身份之重,已远非昔日可比。
      但这位丁老将军,原本资历辈分,实与他父亲同为一代,远远在他之上,本该是由他前去拜贺才对;可这老将军反倒亲自上陆氏家门来了,实在是让他大感奇怪,总该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IP属地:广东121楼2019-01-21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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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别别别,贤侄你千万莫来这套,某是个粗人,不看这些虚架子。”
        他正要按晚辈拜长辈的礼节,给这位老前辈好好行个大礼,再好好赔一番怠慢之罪;却不想那须眉已有些泛白、眼目却甚是精光矍铄的老英雄,一把就将他拉了起来,脸上朗然快意之至,丝毫不见介怀之色。
        “老将军,话虽如此,但为晚辈者,礼不能偏废啊!”丁奉越是不在意,他反倒越有压力,愈发恭敬起来,“您新建奇功,抗却尚未登门相贺,反倒是劳您先亲至家门了,于晚辈而言,实是大大的不该……”
        “——嗨,人食五谷杂粮,又怎会没有伤痛疾病;何况你年纪轻轻的,得养好身子,才能为国家多多出力——你父亲(陆逊)昔日也是这么关照我的,”丁奉摆了摆手,神色亦甚轻松,“再说了,长辈来关心关心晚辈,有什么不妥?听闻你在柴桑的驻防卓有成效,连诸葛……太傅(诸葛恪)都对你另眼相看,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江东才俊有后呀。”
        “老将军过誉了,军务如山,不敢玩忽职守罢了,”他保持着一贯的谦节,亲为丁奉添了盏热茶,“后辈新人,无功无绩,只愿效老将军——”
        “——侄儿你这就太生分了,”丁奉微微一皱眉,“你父亲江陵侯,是我平生所敬的上司;你从戎前后,咱们之间的来往,自不是过分密切,但也绝不是生疏;所以别‘老将军’长短了,与旁人没个分别,好歹也叫声‘丁叔’嘛是不是——?”
        “呃,好,老——丁叔,”这一下可真是窘坏他了,半天才又找着原来的言辞,“只愿效丁叔百战沙场,疾行雪夜,奇计击敌——”
        “——可别,莫说你身子骨不合适,再说了,你老丁叔有什么好学的,一介武夫之勇罢了;”话虽如此,但丁奉听陆抗提起冬夜“雪奋短兵”的壮举,嘴角也还是不自觉含了缕笑,“若要学,还是当学你父亲,猇亭一场奇功,烧得个天翻地覆——其实吧,某今日上门来,一呢,是探访故人之后,后起之秀,身子骨好得如何了;二来呢……某寻思着吧,人若是开怀些,精神头总会好些,病也就好得快些;再说吧,现下也没什么当年人,能和某一同话一话当年的事儿了……”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前辈并非是来兴师问罪,而是一时兴起来闲话的。


        IP属地:广东122楼2019-01-21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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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一晃就是二三十年过去了……折冲将军(甘宁)、安东将军(徐盛),钱塘侯(全琮)、当阳侯(朱然)、以及令尊江陵侯(陆逊),都已成了梦里故人,只余某一个人在这江东了,”丁奉饮了口茶,目光之中,却隐藏着已逝去的远方,“真是岁月沧桑……遥想当年,我初到令尊帐下时,年纪也和如今的你相差不多呢!”
          如今的自己?
          他略微一低头,心下却是波澜暗生——这一年,已是他与爱妻相伴的第十个年头;然而十年之间,江东孙吴,却发生了许多惊心动魄的变化——围绕太子与鲁王二宫之争,朝臣结党动乱,最终惊动了他那已位极人臣的父亲,上书直谏至尊,明嫡庶、平动乱;怎料至尊疑怒,又有小人趁机陷害,一代名臣最终没有陨落于战火,却抱憾而终于内政风云中——甚至那位曾经年少有为的君主,于他父亲死后,仍然余怒未消;多亏他在朝堂之上,还能镇定自若,将那二十条针对他父亲的诬告,逐字逐句一一辩白,才最终没有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可闹剧却并没有因此而终结,反倒是愈演愈烈,终于至尊查获了鲁王孙霸欲谋害太子孙和的阴谋,竟将曾经的爱子与一众党羽赐死;可后续的事情却更是匪夷所思:至尊并未因此而巩固孙和的太子之位,反倒将其废黜,以平支持鲁王者之心;最终东吴的开国大帝,亦在七十一岁高龄驾崩,只留给后人,无尽的猜测与唏嘘。
          江东,或许真得已不是,这老英雄少壮之时的江东了。
          “听闻丁叔年方十三时,已是少年有志,能披坚执锐、上阵杀敌,抗以茶代酒,敬您一番。”
          这倒真不是在客套,而是对前辈纯出内心的敬意——或许对待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长辈,聆听他们的絮叨,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尊重。
          “诶,某虽然不能识文断字,但这些年来江东的战事,都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故事啊,”丁奉兴之所至,已打开了话匣子,“某自十三岁时起,蒙甘宁将军看中,随锦帆兵众出生入死,尚不知江东有陆都督之风流;待到那一年,甘将军因病亡故,恰逢刘备举倾国之力来攻,至尊命某侍陆都督于帐下,某才明了此理:‘谁言儒者不仗剑,莫道书生不拜将’……”
          ……


          IP属地:广东123楼2019-01-21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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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
            这头丁奉说得高兴,将那大战夷陵的种种细节,讲得是神采飞扬,意兴酣畅至极;他一面津津有味地倾听着,一面却隐约好像听见,门扉之外,传来了些不太和谐的音符。
            “——怎么?莫非你们(陆)奋威将军(陆抗此时之职)得的是什么会传染的疫症?否则安不见客?”
            虽然有些细处听不太清晰,但这个傲然得甚至略有些趾高气扬的声音,光是语气就已让他颇觉得刺耳;但侧耳再一听,他却猛然觉得这个声音似乎有那么一些耳熟,再细细一思索,一个名字猛然从脑海中跃出——但这个名字带给他的,却绝不是什么愉快的感受;相反,一想起那个家伙,纵使丁奉还在笑谈,他却也忍不住拧了拧眉头。
            “不敢……不敢欺瞒太太太太……太傅,将军……将军的身体已经较初回之时大好了……”门童的声音一抖再抖,显是生怕一句话不对,就连小命也丢了。
            “——哦?那是何故不见?”
            “实……实不相瞒,并非将军有意……有意不见客,实是……早些时候……都乡侯,丁奉老将军来拜访,如今……如今大约还没谈完事儿……”
            “——丁老将军也来拜访他?你们将军的人缘还真是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到访者的语气总让人无端觉得有些轻蔑,“你,还是去给你们将军通报一声,说诸葛恪有要事见他——至于见不见,那就全看他的眼色了。”
            “喏——”
            ……
            “……想当年,与蜀兵相持数月之后,那一日黄昏方至,令尊(陆逊)疾令我们整顿军器,顺带收拾了好些干柴茅草;待到子夜之时,令尊乃令我们人手各持一把茅,连弓矢都带上了火箭,一齐向刘备的连营杀过去,顿时山谷里战意鼎盛,杀气冲天,刀光剑影纵横,七百里俱作火海——”
            “……将,将……将军,还有丁老将军——诶哟!”
            “砰”好大一声响,却是一路疾跑的门童不小心撞了门,打断了丁奉兴意盎然的回忆,直将一老一少从七百里火光蔓延的梦中战场上拉了回来。
            “诶——?小童儿别急,”丁奉虽然被打断了讲述,脸上倒还甚是宽容,“慢慢说呗,到底发生了啥事儿?”
            “谢……谢老将军体谅!”门童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对丁奉的感激,但眼神之中的惊恐犹然半分未褪,“将军……是,是诸葛太傅,前来……前来拜访您,还说,还说是有要事相商,见不见他,就都看您眼色如何……”


            IP属地:广东124楼2019-01-21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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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其实他心如明镜,已窥出了些门道;但毕竟诸葛恪还有许多疑处,尚未言明,虽然他依旧尚且年轻,但以他平素的谨慎,自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刚才还挺伶牙俐齿的,怎么现下倒点不透了?”诸葛恪端起茶盏微微一瞥,有些微逼人的目光,被他不动声色地接下,“你以为当今新帝(孙亮),比大帝如何?”
              “新帝根基未稳,前路如何,犹未可知,抗不敢妄议。”
              “呵……难怪我说以你那直脾气,居然能在大帝面前,硬扛下针对令尊的二十条罪状,原是这说话的功夫,练得愈发熟手的缘故。”
              权臣说话确实不太好听,但那双眼眸之中,却有深不可测的浓云。
              “不过说到底,诸葛家与陆家虽无直接姻亲,但你妻子张氏之母,却也是出身诸葛氏;故我于你,今日倒也不算完全的外人,自不会随意要陷你陆家于囹圄——好,大帝乃一代雄主,暂且不议;但若在当日,大帝诸皇子中,若将与你连襟的南阳王(孙和废太子之后的封号)与新帝相比,你以为若何?”
              他本以为经历了几年打磨,自己已褪去了当年冲动,于某些令人在意的事,已能克制住心绪;不料这忽一听得诸葛恪陡然提起,那个温文尔雅、悲天悯人的皇子,手中茶盏居然一下把持不稳,泼出了几点滚热茶汤,落在他的手背——却仿佛烫在了他的心头。
              “如太傅所言,您是内人的舅父;于抗而言,确实也不是外人,”虽然话说得甚是稳当,凛冽的目光也是镇定如常,但他却知道,自己的心在颤抖,“南阳王为人如何,江东诸士族无人不知;但您的真意,若是不自言明,抗也实在揣测不出深浅。”
              “——还需要言明么?”
              连料峭春风,都仿佛在一刹那间凝固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诸葛恪漆黑如夜的双眼,只觉得这双眼的主人,其权欲与野心,当真如暗夜无边——而松竹,虽长于风雪严寒,但其尽力生长的缘由,却在于接触世间的温暖与光明。
              “您对我的信任,抗由衷感谢,”苍衫如竹柏的青年将军,语气中透着彬彬有礼的淡然,“但请恕抗无能,抗——实意不在此。”
              “……怎么,大好机会在眼前,却要放任其溜走么?”
              为表尊重,他仍未将目光从诸葛恪身上移开;但这个瞬间,他却无端想起,许多年前,鲁王孙霸也曾与他如此殷勤说道——可结果却不必多言。
              人生在世,若全无所求,自然是不行的;但若超越了欲望的边界,那亦是万万不可的。


              IP属地:广东127楼2019-01-27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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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令尊(陆逊)当年本就教导过南阳王,你又与南阳王是连襟之亲;如此权重,置于朝堂之内,比之在新帝手下,守疆戍土一生,其分量如何,你可好好掂量清楚——”
                “——无他,抗不如父亲,亦不是父亲,自不会与父亲,走一模一样的道路——何况,这也未必会是父亲此时认同的道路。”
                任凭对方如何的位高权重,如何的盛气凌人;一袭苍衫的青年将军,目光犹若镜湖之心,毫无摇颤,波澜不生,真是雪风之中的苍松竹柏,无傲气而有傲骨,泰然于冬寒之中。
                “你真就没有再多考虑过?为自己也为他人?”
                “如果说是为他人考虑的话,抗如此决定,便是为南阳王(孙和)之安危——亦是为了太傅。”
                即使面对的是当朝风头最盛的权臣,此时他一双明眸中的目光,依然若龙渊出鞘、湛卢飞刃,无畏无惧、犀利无匹,直指相对的另一双眼——哪怕诸葛恪论资排辈远高于他,他依然看见诸葛恪的面目猛然变色,身躯亦是微微一震,显是对这句话有所反应了。
                “有意思——你倒说看看,怎生为南阳王,又怎生为我?”
                “时局未稳,人心不齐;如今朝堂之上,没有谁能吃得定谁,也没有谁真正的信任谁,”他毫不退让,“太傅有心为南阳王是好,但时也势也,请三思而后行——否则您就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
                又是半晌无言——可惜的是,他却没有看见,诸葛恪了悟的眼神。
                “呵、呵,”当朝太傅居然笑了,只是那笑里没有一丝温度,“我好意为你指条路,你却非要固执己见,我也无从阻拦;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始终还是当初那个倔小孩——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太傅,时过境迁,有些东西难免会变——譬如抗,已磨去了幼年与您争吵时,不必要的棱角,”他亦不为所动,也没失了道别的礼数,“但有些事理,却是不可轻易逆之的——抗无意也无法替您选择,只能愿您一切顺遂。”
                无言将贵客送出门,望着当朝权臣拂袖而去,他心里诸葛恪的阴影,自也随之而逝了;可他的心头,却有另一种情绪,悄然涌现——如果,今天来见他的,是孙和本人呢?如果孙和本人,也是如此希望——他能够帮助连襟兼挚友夺回江东与龙座的呢?
                ——这,又能不能算是第四次拒绝选择孙和呢?


                IP属地:广东128楼2019-01-27 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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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绝选择孙和呢?
                  “……人走了?”丁奉的声音,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太傅又盘算着什么呢?”
                  虽然知道这不是对待前辈的好态度,但他还是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诶……不必如此,某也无意多过问,”丁奉连忙打圆场,“只是某就不解了……宛陵侯(诸葛瑾)当年,谦谦君子,温厚长者;怎么生出来的儿子却……呸、呸,不能瞎说,侄儿你也——”
                  “丁叔,您放心,抗绝不是那般行事不稳妥的人。”他转过身,对着丁奉甚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陆家的翘楚说出来的话,某自然也是放心的,”丁奉对他甚是热切,但却也忍不住望门外斜眉一挑,“不过当真不是某对太傅有什么私见,某在去岁之冬,与太傅一同出兵,也知道些情况——也怪到朱义封的儿子(朱绩)一直与太傅不和,事出有因之外,看来也并非是公绪(朱绩字)不能容人啊……”
                  他倒真没料想,丁奉会在此时,忽然提起已与他许久未见的朱绩;他也曾从江东战报中听闻一二,朱绩曾因战术协调失利之故,与诸葛恪颇有嫌隙——但此刻,他心中所想所忧,却是更深一层的东西:如果连丁奉、朱绩这般赤诚热心的人,也对诸葛恪颇有微词,若是诸葛恪真能帮成孙和倒还好,但万一要是不能……
                  他真有些不太敢再想下去了。
                  ……
                  “这些事,母亲您原先也是知道的,”回忆了好长一段旧事,他有些虚弱地斜靠在枕上,仿佛风雪中迷途的少年,斜倚着园中的老梅树,“您还记得么?太傅走后的那天夜里,您曾像现在这样,与我谈了好一会儿……”
                  ……
                  夜又至。孤烛照夜,愈照愈寒。
                  只不过,今日案前人,已非昔日案前人;但虽然人非故人,却有着一样的双眼——饱含忧思的眼。
                  有叮当环佩之声,从房廊里传来——继而便是两个女人的声音入耳,虽然一稍清,一稍沉,却是一样的温柔似水,悦耳亦悦心。
                  “……抗儿不肯喝这安神汤吗?”
                  “——回您的话,夫君他说……光凭这汤,不足以让他静心……”
                  “……既是这般,那还是我去送与他吧——你先带晏儿景儿好好歇息。”
                  母亲大概以为他事务繁忙,没听见她们的对话,才会在迈进屋门的时候,有那样惊奇的眼神吧——但这也怪不得母亲,寻常人若是出乎意料地看见,屋中人已经摆出等待许久的样子,直视着自己的双眼,没有一点儿惊讶倒也是不正常的。


                  IP属地:广东129楼2019-01-27 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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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母亲,”他记得自己那夜虽然焦心无比,但在面对母亲时,话音中却始终不能失了他极少展现的温意,“夜已这般深了,您不必如此费心的。”
                    “诶——总不能比得你,为这个家费心……”陆孙氏轻轻搁下汤碗,满目之中,皆是爱怜,“你父亲若是英灵有知,也必会以你为傲的——只可惜……”
                    “——可惜,旧人已远,旧事旧怨,却依旧未结。”
                    “……我儿,何出此言?”陆孙氏闻言颇感奇怪,“难不成,难不成今天诸葛太傅来时,说了什么……”
                    “母亲,莫要多虑,太傅没有要与陆家争斗的意思,”他一面安慰母亲,可眉心却也拧得死紧,“但是母亲——此事甚是凶险,切勿外漏——诸葛太傅,他有……有迎立南阳王之意。”
                    “……什么……他要……”虽然陆孙氏也不再年轻了,可一听到如此重话,当真也是吃惊不小,”他、他……”
                    “——嘘,您莫要太过惊惶……”他依稀记得自己用眼光中的镇定,安抚了有些失措的母亲,“孩儿也没有轻易答应他。”
                    “这……”
                    毕竟妇道人家少干朝政,眼见母亲一脸迷惘,孝子为宽母亲之心,自当详解一二。
                    “《孙子兵法》云,‘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而人争如军争,只恐人身在迷局,辨不清是非曲直……”
                    青年将军双目微微开阖,其中射出细碎的目光,犹若名剑藏锋、出水月华般清冷。
                    “如今朝堂之上,新帝尚未亲政,太傅、孙峻等权臣各执一角,背后亦暗藏着全公主(孙鲁班)、吴郡士族、皇室外戚等种种势力,没有人能直接吃定对手;如此局面,虚实不明,断不可主动进袭,落人口舌,以免为多方夹攻——当日孙峻与全公主扶持孙亮,大帝却托孤太傅,孙峻一党居然不主动与太傅相争,反倒多加抬举,此即为《孙子兵法·军争》所言,‘迂其途,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之迂回之计矣。”
                    “难道意思是说……若是太傅低调行事,则两相无事;但如果一意孤行,就会招来他人报复,甚至群起而攻之……亦可说,若太傅独断专横,却正是合了某些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意?”


                    IP属地:广东130楼2019-01-27 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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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正是如此,无怪昔年父亲时常赞誉母亲慧心,”他看着母亲的眼神更暖融了几分,可却随即缓慢摇了摇头,“多行不义者必自毙,太傅虽有才干,但行事过于乖张,昔年宛陵侯亦曾担忧,而父亲亦曾训诫;眼下莫说那些等着猎物上钩的权臣,甚至连丁奉老将军、镇东将军朱绩之流,都是不敢言而敢怒……”
                      话到如此,他却没有再说下去,看向母亲的眼神中,却满是痛苦之色。
                      “抗儿,莫非你是忧心,太傅毕竟是筠儿的母舅,也算是半个亲家……”
                      “——不仅是如此,”那双如冰似雪的眼眸依旧明澈,可其中的光辉,却极其剧烈地上下抖动着,“若是成还好,若是不成,莫说太傅本人,只怕也会给南阳王,带来无尽的祸端——昔年兄弟相争何等厉害,只怕无论是权臣,还是新帝,都不想再担来自皇族内部的风险。”
                      “这……这如何是好?”如此分析,情况越来越不妙,连陆孙氏的话音里,也能听出几分焦急了,“抗儿……可有妙策……帮一帮南阳王殿下?南阳王……子孝(孙和字)他……诶,本也不该如此不幸的……”
                      “——母亲,您还记得两年之前,太元元年(公元251年),我还都治病,大帝曾经亲自见了我的事情么?”
                      他望向陆孙氏,却见陆孙氏一脸迷茫,实不知他忽然提起已归黄土的帝王兼亲人,是何用意。
                      “……确实如我过去与您言说的那般,至尊涕泣不止,诚心言明过去错怪了父亲,让我烧掉那些恶意中伤的诽谤与诘责,”事隔经年,他记得自己忆起那一日时,曾试图掩饰自己眼中的那一点晶莹水润,“但其实,他最令人动容的,却并非是此,而是……”
                      透过眼中那一点点的润泽,他仿佛又能看见,曾经英明神武的一代帝王,到了英雄迟暮的古稀之年,却也和寻常老人一样,虚弱无力、在己有悔,再没有往日的激昂与雄风。
                      但就是这样一个垂垂老矣,再不复昔日风采的君王,颤颤巍巍、却发自肺腑的一声叹息或是恳求,却无端让人觉得,这或许能为东吴大帝的一生,落下了最动人心弦的一笔注脚。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老迈的江东之主,眼神亦是晶莹闪烁,“江陵侯、立节中郎将,陆幼节……抗儿啊,你愿意为孤……为孤的后嗣,追回……或是抓住,三江之口,长河之畔,落日尚存的余晖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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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请期待下一章:【恸如雷震】


                      IP属地:广东131楼2019-01-27 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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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恸如雷震】
                        他自是不懂——甚至是这一辈子都不能全懂,登上那金光万丈的龙座,会背负多少隐忍与伤痛;他亦不能懂,为帝王者,在光芒与荣耀、阴霾与猜忌的背后,是多少种寂寞与孤单相伴。
                        但他却明白,俯仰世间已久的人,是不会情愿向众生低头的。
                        ——可是,那一天,纵横半世、守望江东大半生的至尊,亦是……他的亲人长辈,却像任何一个老人,向至亲子孙托付家业一般,低下了高昂数十载的头颅。
                        那一日,他分辨不清,是血浓于泪,还是泪浓于血;他只知道,或许在江东孙吴,半壁江山画卷中,所有的男儿都是一样——无论魏北西蜀之民如何看待他们,如何不解或不屑,他们自始至终,都在倔强守护着自己的家土。
                        倔强到无声泪流。
                        连记忆中的母亲,听之闻之,亦是如此。
                        “……我不能全数懂得,大帝为君的苦处;可是,大帝其实也不能懂,我们为人臣子的难处,”在母亲面前,他毫不掩饰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吐出来的话却是无尽的为难与苦涩,“国之重,胜若会稽之山;但要承国之重,若无能臣辈出,终是空谈……而能臣何来?”
                        他不禁忽然想起父亲(陆逊)犹在世的日子,那一个个看似严格、却饱含期待的眼神,了然之外,亦是痛彻——他肩上的担子,已不仅是守疆戍土,更有齐家以育新人,来日方能治国平天下。
                        “所以,母亲……”他痛苦地将脸埋在掌心里,仿佛变回了多年前,那个难以抉择的幼嫩稚童,“我固不可辜负大帝,但却也更不能,不顾陆家……陆家在,江东之壁垒犹在;可若陆家不安,我对大帝……对江东的一切坚守,一切承诺,就全都荡然无存了……您,能懂得吗?”
                        好容易终于憋出了这番话,只觉得胸中冰泉冷涩,互相堵截,凝绝而不通;最终,却硬是凭借几番纠葛中扭出的气力,才将心底话勉力吐出,当真已是竭尽全力,乃至伤心动骨。
                        可说完这番话,那张依旧英俊的脸,却仍然没有抬起来——他深知,在自己心下的天人交战中,自己既选择以陆家安危为重,便极有可能,付出了无法全力保护另一些人的代价……
                        似有尖利的银针与铁钉,正猛刺着他心头血肉;而他知道那些尖针与铁钉,却是他昔年,发自肺腑的承诺所化——
                        “太子殿下,您若遇上了难处,抗绝不会弃您不顾——唯如此,才能报您,几番宽容待抗之恩.......”
                        耳畔萦绕着母亲的叹息,可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指缝之间,有细小的水珠,轻轻滑动——可他的手指,却将它们夹得紧紧的,让它们全都碎成了,时光长河中浮动的泡沫。
                        ……


                        IP属地:广东132楼2019-01-27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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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
                          问天意若何?总是难料,悲欢无由。
                          在这段光阴的尽头,却是同一年中,深秋霜降时节;他布置好柴桑的军防,日夜兼程,路旁马蹄踏起的扬尘在凉夜中轻舞,亦沾染了他与夜幕一般颜色的披风。
                          其实军务已毕,与亲人团聚本也不急于一时,他不需如此匆忙地赶路回家;但他在临行之前的某个夜,却没来由心绪不宁,以至久久不能寐——好不容易终于成眠了,他却无端觉得心神恍惚,眼前隐隐绰绰,似看见了什么特别的场景。
                          “南阳王,如今可还安好?”
                          南阳王?!他猛然一惊,自己自赤乌九年(公元246年后),分明一直在柴桑驻军;而自从大帝孙权将孙和迁为南阳王之后,孙和亦一直居于长沙;两人之间也甚是默契,极少有所私交,已避免给对方带来意外之险——可现下他却没来由听得“南阳王”名号入耳,这忽然是怎么回事?
                          还是以如此没礼数的态度……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得清晰了些,那是个穿着使者服装的人,趾高气扬地面对着一位意态颇为儒雅的青年;而能拥有如此含蓄文雅之风的人,只可能是——
                          “南阳王……殿下?!”
                          他忍不住想呼唤挚友的名号,可却吃惊地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半点声响;他想再看清晰些挚友的面容,却惊觉人之容颜憔悴,宛若寒风过境,玉树凋残——可任凭寒风凛冽,唯独却夺不走,那男子始终温煦的眼眸中,独具一格的悲天悯人之态。
                          好似严冬白雪,白茫茫一片,却有一点点绿意,悄然生放——分外叫人心疼。
                          “国事安好,即是人事安好,”令人奇怪的是,孙和却好像根本看不到他,双目只注视着嚣张的来使,全不为那些无礼之举动怒,“天使此来,若非奉新帝之意,便是奉掌国之权者的命令吧?”
                          “果真也是皇亲国戚,猜得倒是半点不错。”


                          IP属地:广东133楼2019-01-27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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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若他手中有剑,他简直想要直接上前,一剑取了这骄横来使的命;然而他知道这绝不是明智之举,自然要立马克制住自己的手——但是,自己的手……在哪?!
                            一时间,他顾不上听孙和与使者之间,又对谈了些什么——此时的他惊愕、甚至是惊恐万分地想要凝视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连这看似寻常的举动,居然都无法实现——只因他此刻的身形,似是通透,似是虚无;明明置身于灯火之下,却浑不可见——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怪道自己总觉得恍恍惚惚,若清风般空灵无依;他想起许多年前,曾与父亲(陆逊)同赏的《庄子·齐物论》,流连于庄生梦蝶,蝶梦庄生的奇幻之中;可现在……是梦境中的自己幻化成了风,还是风走过的人世,本就是春秋繁露、虚花开谢的一场大梦?
                            但他的迷惘也没有持续太久,思绪便被来使骄横无礼的嗓音给拉了回来。
                            “奉陛下之令,收南阳王玺绶,即日遣往新都,”使者此刻眼神,哪有半分臣下对皇子的态度,倒像是玩弄老鼠于股掌之上的猫,“南阳王——不对,若无玺绶,已是形同被废;但毕竟此刻是臣下送您,臣下还是用一字,‘请’吧?”
                            “——奉七弟(孙亮)之令?诶……心有守忠节孝悌之意,奈何此生,错生帝王家,”明知这一去的结果将会是什么,但无愧于天家之子的身份,孙和始终保持着那份淡定与从容,“只可惜,不能与幼弟再当面一别;亦让人在可怜之余,不忍叹其前路——”
                            “——汝安敢对陛下不敬?!”
                            先前还傲慢无礼的使者,表情在一瞬之间,已转为惊愕——表面看,是因孙和大放厥词而怒斥;但实际上,真正心慌意乱的,却还是这使者本人。
                            “——虽然,你说你是奉新帝之命而来;但事实上,应是奉孙峻与全公主之令吧?”即使面对着如此不恭的来使,孙和俊雅的面容上,居然依旧是莲荷般安然的神态,“可怜七弟小小年纪,就免不了身陷纷争,为人左右——而至于长姐么……”
                            无形亦无影的他,此刻却只能怔怔地看着,斯人之平静祥和,如莲生于九天,落于凡尘,出于淤泥而不染,终有人谓之零落,亦谢世重归玉虚之时;但他分明看见,莲花柔美的瓣上,似有露水晶莹,凝结着纯出于心的悲伤。


                            IP属地:广东134楼2019-01-27 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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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长姊,又何苦如此恨我,甚至不惜与孙峻结党合污……?纵我身殁,却并不会与你们,增添一丝一毫的喜乐,”提及那位暗中勾连权臣、要致自己于死地的长姊,孙和眼神之中,依然只有痛惜,“卿本佳人,奈何怀恨而为凶——徒使人伤而怜之乎?”
                              “放肆!!!竟敢讥嘲长公主(孙鲁班)与丞相(孙峻)!!!”
                              使者的叫声着实刺耳,但旁观的他,却似完全没有听到一般,只定定凝视着挚友的眼眸,即使挚友无从见之——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孙和一度是孙权最喜欢的儿子,只因其心性之宽厚温柔,甚至到了足以对相犯者——譬如曾经诬陷其母(王夫人,孙权妃妾)、亦挑唆其父子关系的长姊全公主孙鲁班——真心以待的地步;但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孙霸始终不能相信孙和,而孙权亦始终不能真正坚定,立孙和为帝之心:除却为君者擅制衡之策,亦是因为,斯人至善,而乱世难容。
                              分明是世间最真诚的一捧丹心,却偏偏因为太过美好,反倒叫相形见绌之辈,不敢信其真实。
                              ——或许世之所幸,为有我信之;然世之最伤,因唯我信之。
                              分明孙和在微笑,笑得纯然而悲悯,果然是只应天上有的不染纤尘;可他却看着那微笑,看得直想落泪。
                              “既已形同废黜,理应知道——”
                              “——你是何物,居然胆敢对南阳王殿下如此放肆!!!”
                              突然听得一声,胜似莺雀鸣歌的声音,却正是他妻室的长姊,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南阳王正妃到此——犹记山间那一日,这位名门之女,严装丽服,笑靥当真堪国色;而此刻的她,服制虽不若当日繁复,姣好的面颊上亦是怒容,但那不能易之的一往情深,原来才是这如花容颜,真正最光彩照人之处。
                              在她身后,却还跟着一位有着清水脸容的年轻女子,并携着三男一女共四个年幼的孩儿而至,想必是孙权昔日赐孙和的侧室何姬,与孙和的子女们了。
                              “究竟是谁人放肆?哼哼,莫说你夫的南阳王玺绶已被收缴,亦将奉主上令前往新都,与罪民无异;就连你母家张氏一门,也因株连谋反事而坐罪,如此者,却是何人不敬何人啊?”
                              “什么……谋反……?!”
                              与他的妻有些相似的丽人猛然一震,险些要护持不住,在她背后瑟缩着的姬人与孩子们——但不愧是昔日为大帝之师、老而弥辣的文侯张昭之孙女,只震惊片刻之后,丽人便重新抬起了头,秋水美眸之中,竟然带着荆棘般的凌厉与刚强。


                              IP属地:广东135楼2019-01-27 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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