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峦- 这儿

民国三年
正月十五，小厨房熬煮红豆沙，兰馨端了一碗送到我屋里，说是里头放了太太珍藏的四十年陈皮，那香气，隔一条街都能闻到。若非过年，太太绝不肯拿出来，即使拿了，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也非个个儿尝得到。
夜里，房外寒风瑟瑟。不知是因为屋里地龙烧得太旺，还是我喝多了红豆沙的缘故，睡至半宿，竟被一身燥热惊醒。我推了推被子，背后的亵衣叫汗沁湿七八分，想起身倒杯水喝，却觉裤中透出凉意，伸手往被窝中探去，忽的就忆起方才梦中景象，顿时臊红满面。
“我还是不去了。” 一折进巷子口，我就停步不前，这巷子狭长而深，远近闻名，可方表哥容不得我反悔，只道是我到了该开眼的年纪，便自顾自地朝前走，我想起那一晚做的梦，一低头，跟上前去。
大红漆门前高低不一地挂着灯笼，有人迎面而来，方表哥唤她珍姨，与她耳语几句后，我就由珍姨领进门去。上二楼时，我见大堂正上方高悬的匾额，书有金灿灿四个大字——花开富贵，随口答珍姨问，“我姓贺，家中排行第三。”

珍姨踩着小碎步一路将我引入二楼最最里边儿的厢房，捏着帕子的手往镂花木门上轻轻一拍，房里霎时亮堂起来，我站在门口瞧进去，正当中是一张雕花八仙桌，周围几张官帽椅，桌子当中摆了一盏琉璃罩的灯，窗户底下是根雕的花几，上面有一盆兰草，角落里还有半人高的青花瓷瓶，这“繁复杂糅”的搭配确实令我开眼。
方表哥虽让我先上楼来，却也没叫我多等，不多时便寻进门来，一坐下，就命跑堂的把茶水换成酒，再上几道下酒的菜。我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他一个手势止住，珍姨随即移步到门口张罗下去，酒菜很快送来，像是早已做了准备，时时刻刻等着人来。
酒是竹叶青，我曾陪家中长辈喝过两回，不过因为年少，从不多饮。这会儿手中已是第二杯，方表哥要等的人似乎还未等到，只有一个小丫头进门来回话。
和打量房里的摆设布局一样，我忍不住也打量起她来。年纪和我相仿，样子怯生生的，听她道声丽娘正在打扮，不知怎的，我的脸又开始臊红，赶紧拿起杯子挡在面前，不再看她。

珍姨把帕子掖进衣襟里，笑若春风地俯身斟酒，其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还得稍待片刻。可方表哥有些坐不住了，端起酒杯扯住珍姨的袖子，二人一道走出门，房里留下我一个，和面前的一桌酒菜。
“青鸾，还是青峦？” 方才的丫头又折回来作陪，坐得近了，我才看清她的长相。算不上顶漂亮，可也是打扮过的，跟平日里在家见到的姑娘们打扮不太一样，显得更娇艳水灵，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我不善饮酒。” 一双皓腕从她的袖管里伸出来，直伸到我面前，白净细腻，家中的女人往往长袖遮住手背，几时见过这样的光景，别开些脸。 “丽娘不去陪方少爷吗？”

“好隽秀的名字。”
言毕，听闻方表哥去了别的屋，当真把我一人撂在这儿，蹭的一下站起来，可顾及到身旁坐着的青峦，又缓缓坐回去。“伺候”二字本无特别之处，从她嘴里说出，轻飘飘落在耳朵里，却无端端叫人局促起来。
是了，今儿方表哥正是领我来喝花酒，我又岂能连“伺候”的姑娘的面儿都没见上，就要打退堂鼓。定一定神，将杯中酒饮下，目光依旧回到她身上。
“那，来一杯碧螺春吧。” 本打算不麻烦她，话到嘴边改了口，实在是这一叠声的言语令我无法拒绝，虽是头回相识，但也不欲她因我而被责罚。
待她去招呼上茶，我稍稍放松下来，朝果盘里看去，挑一块蜜瓜送进口中。

轻飘飘柔弱无骨的言语从身后传来，像缠枝将我定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刚刚起身时，分明看到丽娘已是衣襟半敞，露出一截莹白的脖颈，可今儿是我头一回来，不过是饮了几杯茶酒，听一支曲子，怎的就要同陌生女子颠鸾倒凤，还是在他人授意之下，无论如何我这心气都难平。
青峦的声音适时打破僵局，丽娘从我身边走过，轻叹一声，边走边扣好衣襟上的盘扣。“你替我谢谢方少爷的好意。” 我低声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屋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和屋外的喧闹形成鲜明反差。好事儿未尽，丽娘就这么走出门去，她和珍姨的脸上必定是不好看的，没准一会儿方表哥那儿还要生出什么事儿来，如此想来，就萌生去意。青峦在轻柔地替我擦拭脸庞，并未觉察到我的心思。
“谢谢，我自己来就行。” 我想拿她手里的帕子，却不小心握到了她的手，又松开，“一会儿劳烦你同丽娘说一声，道我有事先走了。”

“不，不是。” 万没料到自己这么一走，会让青峦误会至此，甚至平白让丽娘脸上无光，“我断没有那个意思。”
情急之下，竟不知如何解释得当，酒上脑门，愈加觉得头昏脑胀，从青峦手里拿过帕子，盖到脸上一通猛擦。既然已经拂人面子，我就更不能等到丽娘回来，再撇下她离开。
“那怎么样才……” 青峦的话又叫我为难起来，动作一滞，帕子从脸上挪开，我低头开口问她，恰巧她近身上前，半扬起脸对着我，只差一点儿，我的鼻尖就要碰到她的，这下连说了一半的话也停顿了，剩下略重的呼吸声。

民国六年
入夏，贺老爷迎来五十寿辰，贺府上下为准备寿宴已忙碌了月余，贺寿的人也早早开始往府里送礼，不仅外头的人来送，连下人们和佃户也前来聊表心意。
贺老爷在筵席上春风满面，宾客们围绕身旁陪着笑，纷纷乐道去岁风调雨顺，庄稼地里收成喜人，称颂贺老爷待人宽厚，开枝散叶福源广进，再将话锋转到大哥二哥和我的身上，子承父业，好一派家大业大的态势。仿佛他们每个人都忘了，贺太太一年前身故，如今贺老爷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拜贺太太所赐，而今，贺家高耸的屋檐是折了只角的。
“子固，你给我回来！” 我在这场宾主尽欢的筵席上一刻也待不下去，起身离座，毫不理会大哥的阻止，径直走出门去。贺家平日里的大小事务有大哥二哥帮着老爷打理，我这最小的儿子既然没为这个家做过什么，今日也就无需杵在这儿充当门面，受人奉承。
夜幕下星光熠熠，远处的河道上亦闪着点点光亮，我朝着河边走去，越接近光亮的地方，人越多，我也渐渐看清了。河上的光芒原是来自于一盏盏的花灯——今儿是什么日子，我不由地嗤笑一声。

刚从热闹的贺府出来，与其再回到人声喧阗里，还不如就在脚下这块地方清静清静，只是才站停不久，就听不远处又有人唤我。城中与我相熟的人是也不少，可我想不出来，天色已晚，会有哪家的姑娘出现在这儿。
直截了当地问她是谁，显得不太礼貌，我便走近几步，抬步迈进她所站着的亭子里头，仔细瞧瞧她。灯笼的光朦朦胧胧地打在她身上，绫罗绸缎随风摇曳，我注视她片刻，油然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是你？” 我终于记起她的样貌来，一别三年，她那句“您别再来了，这样的地方不适合您过来”的话深深印在我心里，竟比她的人还让我记得更清楚，”青峦。“
记忆由一个点，迅速扩散成一个面，我记起了她的名字，可她的模样却和记忆有些偏差，不再是个稚嫩的小丫头。如此一想，自个儿先忍不住扬起嘴角，我又何尝是三年前初出茅庐的小子。
”你也来这儿放花灯的吧，“ 刚刚被那群祝寿的人闹的，忘了今儿是七月初七，难怪河边儿全是人。”怎么只你一个人？“

记忆从不会平白无故的消失，只不过被后事掩盖，渐渐沉埋变得模糊不清，可当有人再次触碰它时，又会浮现出来。我不仅记起青峦的名字，还记起三年前的那晚发生的一切，包括她在我唇边留下的浅浅一吻。
“怎么会忘记呢。” 我偏转视线，让自己由记忆中的画面回到眼下的景象，远处的荷花灯越放越多，拖成长长的光带，令墨色的河水都变得迤逦起来。比起逛灯市，我也更愿意待在这方安静的亭子里。
“我也嫌街上吵闹，家里人又多，想找个地方躲躲清静。” 虽是想避开人群独自待会儿，可并不介意在此遇到青峦，怕自个儿的话引起姑娘多心，忙又补上一句，“与你当真是有缘再会。”

若非今日偶遇，我也没曾想过会再跟青峦见面，当日那句“有缘再会”是最平常的过场话，谁又知道会变成现实。
世事难料。
就像三年里，我失去了我娘，方家也因此与贺家生出罅隙，虽维持着表面关系，却鲜少往来，每次我去方家给老祖宗问安，总要被拉着絮叨良久，闻叹气半晌，而随着年龄增长，也越发认定我爹是个薄情寡义的人，间接导致娘病逝。
“是，我儿时常来河边玩耍，” 夏夜里还有些闷热，我走到亭子畔沿，从河面上吹来的风轻轻掠过袖子。我想起很小的时候，好几次偷跑到这儿来，总是被奶娘找到带回家，许是河边的绿草长得又高又软，草地宽敞，花儿也多，比起家里那栋陈旧宅子，我更愿意在这儿撒欢。后来不知怎的，奶娘忽然不见了，问谁谁都不说，时间久了，我也就淡忘了。
听青峦说显少出来，想到自个儿过去偷跑的时光，便笑笑顺口接道，“外头景致好的地方很多，你若有时间，下回我带你逛逛。”

青峦不提丽娘，我是不会提起她来的，我把她连同那场短暂的闹剧一起抛在脑后，不愿拾回。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干巴巴地说一句“从良也好”，可后半句却卡在喉咙里。
那间屋子我也还记得，青峦说，如今是她住，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和当初的丽娘是一样的身份。
我转过身，这才品出那句“不合适”的言下之意，再看青峦的神情，将话儿说得如此这般委婉，既顾全颜面，又为我着想，心下不觉软了软。比起今晚贺府那一屋子的假笑脸，我宁可与她多说几句。
“怎会嫌弃。”
原想坐下来说，可想想，光坐着比划说不清，干脆提议带她边走边说。
“那边土坡后面是平坦坦一大片草地，春天野花遍地，姹紫嫣红，煞是好看，夏天草长厚了，像条毯子，躺在上头不多时便会睡着。”
“小心脚下，” 上玄月的天黑黜黜，离人群远了，光线就暗下来，“这儿有块坡地，儿时我滚下去过，还是奶娘找到的我。”

我领着青峦一前一后地走在坡地上，草皮子柔软，前几日又刚下过雨，在称不上路的小径上缓步而行。青峦拉住我衣袖时，我停下步子来扶她，这才发现她脚上穿的并不是往日常见的绣花布鞋，而是只有在时新的穿露脚裙的太太小姐们的脚上才见过的，叫做高跟鞋的洋皮鞋。
“怎么穿这个出门，看起来鞋底这么硬，如何走的了路。”
我倒不是怪青峦穿错鞋，只是对着这双害她崴脚的西洋鞋子皱眉，浑然不觉自己的手与她的手牵在一起。
“今儿也确实太晚，河边上都看不清了，要不改日找个晴好的天气，我们再来？”
低头想瞧瞧她的脚有无事，又感不方便掀人裙角，便作罢。
“我先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