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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琼瑶小说】个人最爱的一部《彩霞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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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倚在门框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回过身来,她张开手臂,似乎想拥抱住这整个房间,这整个世界。她美妙的旋转了一下身子,嘴里喃喃的念叨着,唱歌似的低唱着:“要买扫帚,要买拖把,要买水壶,要买茶杯,要买饭碗,要买食物,要买——一瓶酒!” 
  于是,当黄昏笼罩着大地,当暮色轻拥着阁楼,当夕阳俯吻着小木屋,书培回到了他的“天堂”。一上楼,他就呆住了。整个的小屋已经焕然一新。屋外,那些花盆整齐的排列着,从楼梯口到房门口,排出了一条小径,小径的两边,都是花盆,盆里居然都种着五颜六色的小草花。那些花怒放着,花团锦簇的簇拥着那小屋。那些破瓦罐里,都插上了一支支的芦苇,苇花映着夕阳摇曳,像一首首的诗,像一幅幅的画。他走进小屋,只看到窗明几净,在那窗台上,一盆不知名的小红花正鲜艳的绽放着。窗上,垂着白底绿条纹的帆布窗帘,雅雅的,素素的,干干净净的。小方桌上,也铺着同色的桌布。桌上,有个小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朵红玫瑰。他呆立在那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采芹一阵风般卷了过来,用手抱住他的腰。 
  “有一点家的味道了,是不是?”她娇媚的问。 
  “噢!”他左顾右盼,伸长脖子张望,她连床上,都铺上和窗帘同色的被单了。“你会变魔术吗?”他问。 
  “那些是最便宜的帆布,”她笑着:“我买了一大匹,床单、窗帘、桌布就都解决了。至于那些花,是方太太院子里野生的,名字叫日日春,一年四季都开,我只是移植了一部份。芦苇是那边空地上的,我采了一大把,要多少就有多少。都是些不花钱的东西,不过,我也把钱花光了。”她的笑容里带着歉意。“你知道,许多东西都非买不可。” 
  “当然,”他宠爱而怜惜的看她:“你忙坏了。别为钱担心,我向陈樵借了一千元,明天,我会去家教中心登记,兼两个家教,我们就可以过得很舒服了……唔,”他忽然用力的吸了吸气,一阵肉香,正绕鼻而来,他睁大了眼睛,惊愕的问:“什么香味?别告诉我,你真有本事开了伙!” 
  她笑得像一朵刚绽开的花朵。 
  “我正在烧红烧肉!希望你吃得惯我烧的菜!” 
  说完,她像只忙碌的小蜜蜂一般,又轻快的从他身边飞开,去整理他从宿舍里搬来的衣物棉被和书籍了。 
  这样,当夜色来临的时候,他们打开了窗子,迎入一窗月色。书培坐在餐桌上,惊奇的看着一桌香喷喷的菜,红烧肉、炒干丝、炸小鱼、黄瓜肉片汤……他看看,第一次发现,一双女性的手,会制造出怎样的奇迹。采芹含笑站在他身边,再拿出了两个小酒杯,和两瓶小小的红葡萄酒,她羞红着脸说:“这是样品酒,杂货店老板娘送我的。反正我们都没酒量,只是喝着玩而已。”她打开酒瓶,注满两人的杯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默默的望着她,低声问:“是不是还少了样东西?” 
  “少了什么?”她不解的。 
  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两支小小的红蜡烛。 
  她闪动着睫毛,似喜还悲,含羞带怯。她点燃了那对红烛。于是,他们就在烛光下静静相对,彼此深深的看着对方,痴痴的看着对方,傻傻的看着对方……终于,书培举起了酒杯,低声的问:“这算交杯酒,是不是?” 
  她的面颊顿时绯红,连眉毛都红了。但是,她唇边的那个温柔的微笑,却甜得像酒。他们举起杯子,都一仰而尽。她再给两人注满了酒,轻声说: 
  “我太高兴,太高兴,太高兴了!有酒也醉,没酒也醉,我已经浑身都轻飘飘了!” 
  于是,他们吃饭,喝酒,彼此殷勤相劝。采芹是毫无酒量的,才两杯下肚,她已经面红如酡,笑意盎然,而醉态可掬了。她一再给书培添饭,布菜,又一再对他举杯,嘴里呢呢哝哝的说:“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的!这实在太美了,太好了,我觉得自己已经长了翅膀,可以飞到月亮里去了。噢,月亮!”她回头看窗外,再也没想到,这小阁楼可以享有如此美妙的月光!那一轮皓月,正高高的悬着,清亮,明朗,洒下了一片银白色的月光。她注视着月亮,痴痴的笑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噢,书培,让我们也把酒问青天!问问它,我们是不是永远如此幸福!知道吗?书培,我好喜欢苏轼的词,我好喜欢!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她幽幽长叹,满足的、快活的、幸福的、半带醉意的长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哦,书培,我们永远不要再隔千里,连一里都不要!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她喃喃的念着,忽然转头看着书培,甜甜的笑着,柔声说:“你知道有支歌叫‘但愿人长久’吗?” 



IP属地:重庆44楼2009-07-22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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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他说,放下了碗筷,他走到她身边,把她轻轻的揽进了怀里。他们坐在那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你醉了吗?”他问。“醉了。”她轻轻的答:“此时此情,焉能不醉?书培,”她凝视他:“我唱歌给你听,好吗?” 
      “好。”于是,她柔声的低唱了起来: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莫把眉儿皱,莫因相思瘦, 
      小别又重逢,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多日苦思量,今宵皆溜走, 
      相聚又相亲,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往事如云散,山盟还依旧, 
      两情缱绻时,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但愿天不老,但愿长相守, 
      但愿心相许,但愿人长久!” 
       
      她唱完了,双颊布满了红晕,眼底写满了醉意。她歌声细腻,歌词缠绵,那湿润的嘴唇,轻颤着如带露的花朵。他注视着她,心为之动,魂为之迷,神为之摧……他竟不知此身何在,是人间,是天上?他不知不觉的捧起她的脸,把嘴唇一遍又一遍的压在她唇上。她的面颊更热了,热得烫手,他们的呼吸搅热了空气。“书培!”她喃喃低唤。 
      “嗯?”他含糊的应着,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她横躺在他臂弯里,软绵绵的,柔若无骨。 
      “这么多的幸福,我们承受得了吗?”她低叹着问。“我觉得我已经有了全世界!”他抱着她走进卧室,下巴始终紧贴着她的脸孔。进了房间,他和她一起滚倒在床上。他拥抱着她,那么温存,那么温存的吻她,吻她的额,吻她的鼻尖,吻她的下巴,吻她的颈项……吻下去,吻下去,他伸手笨拙的解她的衣扣。她静静的躺着,唇边仍然满含着笑意,满含着醉意,满含着奉献的快乐和震撼的狂欢!她握住他那笨拙的手,把它放在她那软绵绵的胸膛上。“我是你的!”她喃喃的说着:“永远永远,只是你的!只是你的!”月光从窗外射了进来,朦朦胧胧的照射在床前。窗口,有一枝芦苇,颤巍巍的摇曳在晚风里。他怀抱着那个软软的、柔柔的躯体,像怀抱着一团软烟轻雾,这团软烟轻雾,将把他带入一个近乎虚无的狂欢境界。谁说过?“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你——”他喘息的在她耳边低语:“是我的新娘。” 
      “是的。”她呻吟着。抱紧了他。 
      月光仍然照射着,好美丽好美丽的照射着。他们裸裎在月光下,似乎裸裎着一份最坦白、最纯洁、最无私、最真挚的感情。“月光是我的婚纱,青天是我的证人。”多久以前,她说过?直到今宵,才成正果!真的,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但愿天不老,但愿长相守,但愿心相许,但愿人长久!


    IP属地:重庆45楼2009-07-22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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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室里静悄悄的。乔书培在画架前,凝视着自己的那张“人体素描”,再看看站在台上的模特儿,心里有些儿恍恍惚惚。画过这么多次人体,他从没有杂思绮想,但是,自从经过昨夜的温存,他才知道一个女性的奇妙。他握着炭笔,不专心的在画纸上涂抹,眼前浮起的,不是模特儿,而是那温婉多情的殷采芹。 
        陈樵正站在他身边,他来自高雄,和书培同寝室,同年级同系同科,而成知己。陈樵的父亲在炼油厂做事,家境并不坏,但是,因为他下面还有五个稚龄的弟妹,所以他总自认是弟妹们的榜样,而特别肯吃苦耐劳。在性格上,陈樵比书培成熟,他比较脚踏实地,不幻想,不做梦。只是默默的鞭策自己,以期出人头地。 
        他冷眼看着书培,看着他把画纸上的模特儿勾成长发飘飞,星眸半扬,一副“醉态可掬”像。他走过去,轻声问: 
        “你在画谁?”书培一惊,望着画纸,脸上有些发热。他撕下了这张画纸,揉碎了,再重新钉上一张白纸。抬眼看了看陈樵,他的思想又被扯进了另一个现实的世界里。“陈樵,你现在有两个家教?” 
        “是!”“让一个给我如何?”“你不是去家教中心登记了吗?” 
        “登记是登记了,家教中心说,一般家庭都指定要数理或外文系的,咱们艺术系的很不吃香,他们叫我等机会。我看希望渺茫,而我,却急需一个工作。” 
        “你这两天到底在忙什么?又搬出宿舍,又借钱,又找工作的?”“改天告诉你!”“只问一句,”陈樵盯着他:“与女人有关系?” 
        “是的。”陈樵沉吟了片刻。忽然问: 
        “你知不知道苏燕青昨天到教室来找过你?” 
        “啊呀,”他怔了怔:“糟糕,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什么东西忘得干干净净了?” 
        “本来,我和苏燕青有约会的。” 
        “那个女人让你忘了苏燕青?”陈樵一边画着素描,一边问,他语气中已杂着不满,他一直非常欣赏苏燕青,认为她是个有深度,有才华,有幽默感,而又美丽脱俗的女孩。 
        书培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皱皱眉头,他坦白的说: 
        “是的。”陈樵正要再说什么,教授背负着双手,走过来了。他们不便再谈话,都把注意力放回到画纸上。这样,一直到下课,他们没有再谈什么。等下课钟一响,大家收拾好画具,纷纷散去时,陈樵才一把抓住书培的手腕,说: 
        “来,我要好好的审审你!” 
        “审我?”书培说:“你似乎认定我做错了什么。” 
        “有没有错,等我听过事实后再评定。” 
        他们走出了教室,这是下午,阳光洒满了整个校园。这正是初夏的季节,天气还没热,阳光暖洋洋的,清风吹在人身上,也凉爽爽的。他们沿着校园的碎石子小路,向前无目的的走着。“说吧,”陈樵说:“怎么会突然有个女人冒出来,就把你给拴牢了?这种女人,也未免太厉害了吧!” 
        “你已经先对她就有敌意了,”书培叹息着说:“你甚至不去弄清楚来龙去脉。”“我正在想弄清楚呀!”陈樵说:“她是什么学校的?我们学校吗?”“不,她没念大学,她连高中都没毕业。” 
        “哦嗬!”陈樵轻呼了一声,眼珠转了转。“好吧,学历不能代表什么。她家做什么的?” 
        “她家——”书培困难的咬咬牙:“她爸爸在外岛服刑,她妈妈在半个月前自杀了。” 
        “哦!”陈樵的眼珠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他在一棵树下站住了,定定的看着书培:“你在开玩笑吧?”他怀疑的问。 
        “一点也不开玩笑,”书培有些烦恼的说:“这种事也能开玩笑吗?”“你说她爸爸在坐牢?” 
      


      IP属地:重庆46楼2009-07-22 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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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什么案子?”“很复杂的案子,走私、违反票据法、违反国家总动员法……反正很复杂。”“你从那儿认识这样一个女人啊!”陈樵喊着:“你准是被人骗了!乔书培,你太嫩了,你太没经验了,你根本没打过防疫针,你又是冲动热情派,被女人随便一钓就给钓上了……”“陈樵!”书培懊恼的打断了他。“你如果敢批评采芹一个字,我就跟你绝交!”“哦!”陈樵背靠在树干上,眼光直直的射向书培,点点头说:“看样子,你相当认真。” 
          “我当然认真,”书培气呼呼的。“我将来要和她结婚,怎么会不认真?”“将来要结婚?现在呢?和她同居了?” 
          “是的。”“她随随便便就和你同居了?她可真‘现代’!”陈樵打鼻子里哼着。“你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吗?” 
          “我不回答你这问题!”书培的脸涨红了,他恶狠狠的瞪着陈樵,暴躁而不安的说:“你像法官在审案子,而且,是个充满恶意的法官,专拣不该问的问题来问!你完全不了解我和采芹,我们认识了几乎一辈子,从小就在一块儿玩,从懂事就彼此欣赏,彼此喜欢。现在,她家破人亡,投奔我而来。我一定要照顾她,要养活她,要给她一个窝。现在,你别管我的事,我只问你,帮不帮我忙?” 
          陈樵呆呆的看着他。“不许我管你的事,怎么帮你的忙?”他问。 
          “很好!”乔书培掉头就走。“我另外去想办法!” 
          陈樵一把拉住了他,陪笑的说: 
          “真生气吗?站着,我们好好商量。” 
          乔书培站住了,闷闷的看着陈樵。 
          “我有两个家教,”陈樵说:“一个是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教两个初中生的英文数学,另一个是每星期二四六晚上,教一个高三的学生,也是英文和数学,他准备考大学。我可以让一个给你,你选那一个?” 
          “我看……”乔书培沉吟的说:“我还是教初中的吧,比较容易些。”“好,今天是星期五,今晚我就带你去,不过,你得买辆脚踏车。那两个孩子住在中和乡,路上就要耽误一小时,上课两小时,每晚七点半到九点半,每月薪水一千元,你吃得了苦,今晚先跟我去谈谈,人家还不见得中意你呢!吃不了苦,就免谈了!”“当然吃得了苦,”乔书培叫着说:“否则也不找你了!” 
          “别以为家教好当,那两个孩子顽劣透了,专门找难题难你,家长呢?也不好伺候,只要孩子的成绩单不理想,他们先责备你,不责备孩子。受得了气,你就去,受不了气,也免谈。”乔书培凝视着陈樵。“我去!”他简简单单的说。 
          “好吧,”陈樵看着他。“这两个孩子,我也教得够烦了,以后,让你去操心受气。不过,”他顿了顿,正色说:“书培,咱们在学校里,算是最投机的好朋友了,是不是?” 
          “是。”“能对你说两句忠言吗?” 
          书培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草地,他用鞋尖踢着那草地上凸起的树根,很快的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认为我被一个女孩子骗了,你认为我已经走入歧途了。我——”他咬咬牙:“原谅你有这种想法,因为你不认识殷采芹……” 
          “你原谅我?”陈樵失笑的问,歪着头想了想。“我想,那女孩最起码有个优点,她一定是个绝世美女,是不是?” 
          “审美观念因人而异,”他闷闷的回答:“像你这种专唱反调的人,可能会认为她丑极了!” 
          “谁丑极了?”忽然间,有个清脆的、女性的声音传了过来,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书培抬起头来,就一眼看到苏燕青抱着一叠书本,笑吟吟的站在他们面前。他呆了呆,心里有些焦灼,想找藉口离去,想溜。苏燕青那对敏锐的眸子,正关怀的停驻在他脸上。“喂,乔书培,”她直率的问:“你这人守不守信用?说话算不算话?” 
          “对不起!”他慌忙陪笑的说:“昨天,我临时发生了一点事,就把什么都忘了!”她瞅着他。“听说你搬出宿舍了?” 
          “是呀!”“为什么?”“唔,因为……因为……”他嗫嚅着:“宿舍里人太多,我想……我想静一静,我一向不太住得惯人多的房子。”他语无伦次,心想,真够受!世界上那有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女孩!陈樵看看他,又看看苏燕青,斜睨着眼睛笑。 
          “你笑什么?”燕青转向了他,挑着眉毛问:“一脸的坏相!” 
          “我一脸的坏相?”陈樵笑着问:“那么,乔书培是一脸的好相了?哈!这叫做好歹不分!”他重重的在乔书培的肩上敲了一记:“你说对了,审美观念因人而异,我这个‘一脸坏相’的人要先走一步了!” 
          “喂喂,”乔书培有点着急,伸手拉住了他:“你去那儿?”


        IP属地:重庆47楼2009-07-22 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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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宿舍啊!”陈樵挣脱了他,自管自的走了,一面走,一面抛下一句话来:“晚上六点五十分在宿舍门口等你!你最近似乎有‘健忘’症,可别忘了!” 
            乔书培目送他走开,无可奈何的回过头来,苏燕青正若有所思的望着他,那对灵巧的眸子骨溜溜的转动着。 
            “你和陈樵在搞什么鬼?”她问:“约好时间一起去追女孩子吗?”“别胡猜!”他慌忙说:“我要他让一个家教给我,说好了今晚去那个孩子家里谈谈。” 
            “哦,”苏燕青的眼珠转了转。“缺钱用吗?” 
            他笑笑,没说话。“喂,乔书培,”苏燕青笑着说:“你的字写得如何?” 
            “我的字?”他愣了一愣。“应该还不错吧,怎样?” 
            “我爸爸在写一本中国文学史,你知道的。他需要一个人帮他抄写和整理文稿,我想,你一定可以胜任愉快,这不是比当家教轻松些吗?”他注视着她,沉吟的想着,摇了摇头。 
            “不,谢谢你。我还是去当家教吧。” 
            “为什么?”“我……”他碍口的笑了笑。“我想,我的字还没有好到那个程度。”“哼!”她抿着嘴角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这工作!”“是吗?”他惊讶的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吗?”她拉长了声音:“你的骄傲而已!男孩子要靠自己的本事找工作,以为靠了女孩子就丢人了。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的情况,我们全家都了解,我爸也挺欣赏你的。怎样?”她习惯性的扬着眉,鼓励的说:“何况,我爸反正要找人!找别人不如找你!” 
            “为什么找别人不如找我!”他傻傻的问。 
            “哎呀!”她的脸蓦然一红,似乎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就干脆耍赖:“你这人总是布好圈套让我来跳,你相当工于心计!你是不是想引诱我说:因为我希望你来我家呢?因为我希望你接受呢!我才不中计呢!” 
            他心里有点慌,有点乱,有点迷糊,有点失措,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她呢?却洒脱的摔摔头,把那短短的头发摔得满脸都是,她笑了,笑得又开朗,又活泼,又潇洒,又心无城府。“好了!”她边笑边说:“咱们就说定了,你明晚来我家吃饭吧,我妈说,好久没看到你了!”“哦,”他急急的开了口,几乎是狼狈的。“不行!燕青,我明晚……还有事,可能……可能就要当家教……” 
            “怎么?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当家教啊?”苏燕青的笑容消失了。“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样难缠哦?你以为家教容易当吗?上次,任雨兰去当家教,被那个孩子当场气哭了。高伟总算是能言善道的男生了吧,给那个孩子的妈妈气得差点没昏倒!我告诉你,假如是容易教的学生,陈樵也不会让给你了!”“陈樵已经警告我了,那两个孩子很难弄。” 
            “你瞧!没盖你吧!”苏燕青胜利的说:“你别以为我是因为你要找工作而说我爸需要人,我爸爸是真的需要人,本来想找个学文的,是我对爸说,你的文学也……”她蓦然住了口,因泄露秘密而脸红了。 
            他对她勉强的笑笑。“真的谢谢你,”他说:“我想,我绝对不能胜任,与其做不好,让你爸爸失望,还不如藏拙,不要接受比较好!” 
            “啊哈!”她又笑了,那笑容像一池春水,漾满了她的脸。“我懂了!”她叹口气,若有所悟的斜睨着他。“你怕我爸爸发现你的缺点啊?你这人——真是一本难读的书!好吧,”她耸耸肩。“我也不勉强你,让你去受那些小少爷的气去!”她抱着书本,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怎样?要不要一块儿走走?”“不。”他慌忙往后退了一步:“我还有事。” 
            她怔了怔,微蹙着眉梢,她困惑的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令人解不透的谜。然后,她嘴里不知道自言自语的叽咕了一句什么,就把额前的短发往后一甩,大踏步的,踏着那落日的余晖,往校外走去了。一直等到她走得看不见影子了,书培才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长气来。看看手表,五点半了,采芹一定等得心焦了。想到采芹,他就觉得心头热烘烘的,迈开大步,他也对校外直冲出去。跑上了四层楼,再上一层楼,穿过那些“日日春”的花丛。日日春,多好的名字,正像他们的生活啊!他一下子冲进了房门,扬着声音喊:“采芹!”采芹立即飞奔而来,像只投怀小鸟似的,她投进了他怀里,用手抱住他的腰,她把那温软的面颊贴在他胸口,她低喊着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啊?我想死你了!想死你了!想死你了!”他不自禁的感染了她的热情,俯下头,他闻到她颈项里有一股如麝如兰的清香,就不由自主的把脸往她脖子里埋了进去。她咯咯的笑了起来,扭动着身子,要躲,要闪,又躲不掉闪不掉,她推着他,央告着: 
          


          IP属地:重庆48楼2009-07-22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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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必须马上洗个热水澡,我再给你煮一碗姜汤喝,别弄得生病了,就惨了。”书培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他看着采芹忙忙碌碌的跑来跑去,烧开水,找生姜,切姜块,找红糖,煮姜汤……她那双白白嫩嫩、纤细修长的手指,经过两个月烧菜煮饭洗衣擦地的各种粗活,已经不再娇嫩了。他凝视她,她的头发也在滴水,一件白麻纱的衬衫,肩上全湿透了。他咽了一口口水,心里的怜惜和懊丧在交递啃噬着他,他粗声的说了句:“你先去把自己弄弄干,好不好?” 
              她飞快的抬眼看看他,又低头去切生姜,笑着说: 
              “我没关系,我根本没淋湿!” 
              “你还没淋湿!”他低吼着,跑进厨房,他把菜刀从她手上抢下来,命令的说:“去换件干衣服,再来弄!” 
              “不行呀!”她焦灼的说:“你等不及呀,我不要你生病……”他重重的一跺脚,大声说: 
              “我也不要你生病!”她看他一眼,叹口气。默默的放下了菜刀,她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嘴唇,低声说:“不要待我太好,我会恃宠而骄。” 
              他心中掠过一阵痛楚。太好?待她太好?让她烧锅煮饭,叠被铺床?而且,他又失去了他仅有的一个职业,本来过的就是三餐不继的日子,以后又该怎么办?他靠在墙边,默默不语,只是用怜惜的眼光,静静的瞅着她。这眼光充满了那么多的温柔和怜爱,竟使采芹快慰得要发抖了,她颤栗了一下,惊叹着:“你‘不可以’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会把我看‘醉’了!” 
              “傻丫头!”他轻叱着:“看你怎么会把你‘看醉’呢?我眼睛里又没有酒!”“有的!你有的!”她一叠连声的说:“你的眼光里永远有酒,好醇好醇的酒,你这样一个劲儿的看我,我就会醉了!” 
              “傻东西!”他说着,心里甜甜的、酸酸的、软软的、酥酥的,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乔书培啊乔书培,他暗中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何德何能,值得一个女孩对你如此深情的迷恋?“快去换衣服吧!”他故意粗着嗓音说,因为,他喉头又涌上了一个硬块。“是!”她应着,翩然的“飞”进了卧室。 
              一会儿,她已经换好衣服跑出来了。于是,烧热水,煮姜汤,她忙了个不亦乐乎。烧了起码十壶水,才总算放满了一浴缸,他去洗了澡,擦干了头发,穿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睡衣,又在她的坚持下,喝下了那碗又辣又烫的姜汤。然后,夜也深了,他拥被而坐,望着那躺在他身边的采芹,听着窗外的雨声淅沥。雷雨已经转成了小雨,仍然没停,滴滴答答的敲着窗子,风也很大,把雨点一阵阵的扫在玻璃窗上,发出簌簌飒飒的声响。书培坐在那儿,望着采芹。她并没有睡,仰躺在那儿,她睁着眼睛,也正静静的望着他。他用手指轻抚着她的头发,她的眉毛,她的鼻梁,和她那小小的嘴。他的眼光有些阴郁,有些感伤,有些忧愁。她仔细的凝视他,试着去“读”他的思想。 
              “你有心事。”她低声说:“告诉我!” 
              他静默着。“为了你爸爸吗?”她问:“他昨天有信来,说什么?” 
              他轻轻颤栗了一下,这是另一个烦恼。 
              “他叫我暑假回去。”他说:“不过,这没问题,我已经写信告诉他,我暑假要留在台北打工,可能回去看他几天,我再赶回来。”“他——会同意吗?”她担心的。 
              “是的,他会同意。”他很有把握的说:“他一直认为我的前途在台北。何况……”他咽住了。 
              “何况什么?”她问。何况他以为有个女孩正系住了他的心,那个女孩不叫殷采芹,这话是说不出口的。他咬咬牙,沉默着。 
              她小心的看他,他眼里的阴霾使她寒颤。 
              “对不起。”她轻声说。 
              “什么事情对不起?”他蹙着眉问。 
            


            IP属地:重庆52楼2009-07-22 1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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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一下子就热起来了,太阳像一个火球,带着烧灼般的热力,从早到晚的烤着大地。即使晚上,太阳下了山,那地上蒸发的热气,仍然窒息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天,在校园里,乔书培和陈樵几乎吵了一架。这些日子来,乔书培的火气都大得很,脾气暴躁而易怒。他自己也觉得,他像一座马上就要爆发的活火山,那些积压已久的压力和郁闷,像蠢蠢欲动的岩浆般,在他体内翻腾起伏,随时等候着机会要冲出体外。和陈樵的争执,仍然起因在找工作上。 
                “我告诉你一个原则,”陈樵用教训的口吻,直率的说:“你永远不要在家长面前责备他们的子女,每个家长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你只能顺着他们的心理去夸奖孩子,把功课不好推在教育制度啦、孩子的兴趣不合啦……” 
                “这简直是在玩政治嘛,”书培吼了起来:“原来你是这样当家教的,怪不得你受欢迎,你根本不像学艺术的人,你该转系去念政治或者是外交!” 
                “你用不着气呼呼的讽刺我,”陈樵瞪着他:“我玩政治手段也好,我玩外交手腕也好,我始终有两个家教,你呢,你却一个也找不着!我告诉你,现在这个社会,是‘适者生存’,这个‘适’字,就是叫你去适应!不止适应家长,还要去适应你的学生!”“适应的另一个解释,就是‘讨好’,是吗?” 
                “随你怎么解释,你的目的是要有工作,要赚钱,别人不会把钞票白送给你!”“用‘讨好’的方式去赚钱,是当‘家教’呢?还是当‘小丑’?”书培直视着陈樵,慢慢的摇头:“陈樵,我真为你悲哀!这社会像个锉子,把你的棱角都磨圆了!” 
                “你为我悲哀?”陈樵的脸涨红了,脖子也粗了,声音也大了。“我还为你悲哀呢!什么工作都找不到,教两个中学生你都教不了!欠一屁股债,吃饭的钱都没有!你骄傲,你自负,你不当小丑,你不讨好别人,但是,乔书培,你还是要吃饭,还是要生活,别人住宿舍,你老兄要租房子住,别人在学校吃包饭,你老兄要自己开,伙别人交免费的女朋友,你老兄居然要‘金屋藏娇’!” 
                “请你不要干涉我的私生活!”书培大叫:“我爱怎么生活是我的事……”“既然都是你的事,我过问不了,你也别来找我!”陈樵生气的说:“你休想我会再让一个家教给你,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工作,给你三言两语就弄砸了。你呀!啧、啧、啧……”他摇头叹气,一股“不可救药”状。 
                “我又怎么啦?”“你根本不像个公务员家庭出身的孩子,你像个娇宝宝!像个妈妈怀里的娇宝宝!”“陈樵!”书培怒吼:“只因为我来找你帮忙,你就认为你有资格侮辱我吗?你一再嘲笑我没有生活能力,没有适应能力,没有工作能力……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是我的老子?就是我的老子,也不能教训我!我跟你说,你可以看不起我的求生能力,但是,我也不见得看得起你的求生方式,讨好家长,讨好学生,抹煞自己的自尊,这岂不像个乞丐……” 
                “哈!”陈樵怪叫:“你看不起!你可以看不起!我是小丑,我是乞丐,我用我的求生方式赚了钱,借给你去养小老婆……”“陈樵!”书培大叫,双手握紧了拳,就差要一拳挥过去,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青,瞪视着陈樵,他咬牙切齿:“好,好,好,”他一个劲儿的点头,鼻子里沉重的呼着气:“我回家去当掉裤子,也把借你的钱还给你,你放心,你放心,你放心……”他气得语无伦次,转身就走:“我去弄钱去!” 
                陈樵一把抓住了他。“你到什么地方弄钱去?”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 
                “我去抢银行!”“嗬,好办法!”陈樵笑了起来。“算了吧,书培,我们难道还真吵架吗?”他拍拍书培的肩。“讲和了,怎样?” 
                书培低着头,仍然愤愤的喘着气,脸色仍然难看得很,他真正刺心的,还不止是陈樵对他工作能力的讽刺,而是对采芹的轻蔑,在他心底,他已经越来越明白一件事,采芹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地下夫人”,她被“藏”在那小阁楼里,几乎是不能见人的。“这样吧,陈樵的眼珠转了转,深思的说:“我看,你的个性不适合当家教。昨天我和苏燕青聊天,她说她爸爸要找的那个助手始终没找到,我建议你不如去苏教授那儿当助手,待遇比家教还高,他们已经出到一千五百元一个月了,每星期也只要三个晚上。”“不,不,不好。”书培摇着头。 
              


              IP属地:重庆54楼2009-07-22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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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无言的点了点头。他死盯着她,眼珠一瞬也不瞬。他仍然握着她的手,他用力捏紧了她,捏得她的骨头都要碎掉了。她痛得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身子,但并没有尝试抽出自己的手来。她用种逆来顺受的眼光迎视着他,这眼光里却有种无比的坚决。他在她的眼光里读着她的思想,然后,他放开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垂了下去,头也低俯了下去。他用手指在被单上无意识划着,不知道在划些什么。室内忽然变得好安静,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安静得让人窒息。她注视着他,只看到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他的头俯得那样低,使她看不到他的脸孔。可是,忽然间,有两滴水珠落在那被单上,接着,又两滴……她惊跳起来,整个心灵都为之震动而抽搐了,她张开了嘴,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伸出手来,迅速的抱住了她,把那湿润的脸孔完全埋进了她的怀里。他颤抖而痉挛,泪珠立即漏湿了她的裙褶,烫伤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忍不住低喊了起来: 
                  “不要!书培,你不可以哭!从小,你就坚强得像海边的岩石,风吹雨打,海浪冲击都磨损不了你一分一毫的傲气,你那么坚强,你怎么可以哭……”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自己哭了起来。经过言一下午的煎熬,她的眼泪是再也无法控制了,像开了闸的水坝,一涌而不可止。泪水疯狂的涌出来,纷纷乱乱的跌碎在他那又黑又密的浓发里。她这一哭,把所有的矜持骄傲委屈悲哀都哭了出来。他摸索着她的颈项,拉下了她的身子,用自己满是泪和汗的嘴唇,紧贴在她那满是泪和汗的面颊上,他的嘴唇辗过她的面颊,辗过了她的眼睛,辗过了她的唇,辗过了她的意志、思想、和感情……把她的心全辗碎了,全辗痛了。 
                  “不要离开我。”他含混的、模糊不清的说,语气里充满某种令她心碎的柔情和乞谅:“你知道我情绪不好,天气太热,我心烦意躁!……你成为我唯一发泄的目标……人……就是这样的,无法对外人发脾气,就只能对自己的爱人发作……你,不许离开我,否则,生命对于我……就再也没有意义了。” 
                  她透过泪雾,望着他那又苦恼,又狼狈,又热情,又悲痛的脸庞,忽然发现他现在像无助的孩子,一个闯了祸却不知如何善后的孩子。于是,她内心深处的女性和母性就全体抬头了。她立即原谅他了。原谅他的怒吼、暴躁,和一切的一切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扶起了他,她试着用裙角去擦拭他额上的汗珠与面颊上的泪痕。她对他深深点头,低声的说:“我们把它忘了吧!都忘了吧!” 
                  他凝视她,似乎想看进她内心深处去。 
                  “你说的?”他小心翼翼的问:“我会忘记我那些话?一个字都不会记住?”她怔住了。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忘不了,她可以原谅他,却无法忘记它!他仔细的看她,也立刻了解到,她忘不了。人,要说一句刺伤对方的话是太容易了,要弥补却太难了。体会到这件事实,他就从灵魂深处悸动而颤栗了。“我不是有意要说的!”他无力的低哼着。 
                  “就因为是无意,才吐露了真言。”她也低哼着,低得几乎听不清楚。“不是真言!”他挣扎的强辩,:“根本是我在找你麻烦,我故意找你麻烦!”“你不是故意!”她低语,声调低而清晰。“我说了真话,我的存在带给了你屈辱和负担。”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知道你有的。”他看她几秒钟。然后,他忽然跳起来,往厨房里冲去,嘴里喃喃自语着:“我剁一个手指下来跟你发誓!” 
                  她大惊失色,慌忙也跳下床来,直冲进厨房,正好看到他去取菜刀,她扑了过去,死命攥住他的衣角。他挣扎着,要挣脱她,她心里一急,就在地上跪下来了。 
                  “你不要折磨我吧!书培,你敢伤了你自己,不如拿刀杀了我!你不要吓我!求你不要吓我!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语不成声:“我答应你,我忘了它,一个字也不记住!我承认,你是故意找我麻烦,你没有那意思,你没有,你没有,你没有……”她哭倒在他脚前。 
                


                IP属地:重庆57楼2009-07-22 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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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来临的时候,书培和采芹的局面都有了转变。先是书培接了苏教授的工作,立即得到苏教授极力的赏识,那工作除抄写外,还要整理和归纳,几乎全是案头工作。书培对这份工作不止是胜任,而且很有兴趣,他获得许多知识,也常和苏教授畅论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这要感谢乔云峰从小给书培的薰陶和教育,使他自幼就有份极好的国学根底,偶尔小诗小词,他也会模仿着写上一段,因而,工作几次之后,苏教授就当着燕青的面,对书培极口称赞: 
                    “真难得,你怎么会去学艺术呢?你该学文学的,你比我那些科班出身的中文系学生还强得多!我前后用了三个助手,没有一个赶得上你的一半!” 
                    人,天生是需要欣赏和赞美的,书培由心底获得了安慰,而苏燕青又一直站在旁边,对他抿着嘴角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意义;有高兴,有得意,有快慰……这笑容更满足了他的虚荣感,使他把当家教那段经历,当成了一个过去了的恶梦。私下里,他和燕青也有过一番相当“知己”的谈话。那晚,他做完了工作,从苏家告辞出来,燕青说:“我送送你,我们走一走,如何?” 
                    于是,他把脚踏车放在她家门口,就和她慢慢的在街头踱起步来,沿着那红砖铺砌的人行道,迎着迎面而来的晚风,”她深思的注视他:“我好欣赏你这股傲气,陈樵告诉我你在孙家表演了一幕拂袖而去,连孙家欠你的半个月薪水你也不要了,把那孙太太气得叫了陈樵去骂。你知道吗,我听了好激动,我真欣赏你走得漂亮,走得潇洒,走得干脆利落!我就受不了陈樵的‘迁就哲学’,人生,是不需要迁就的,是该活得有自我,有自尊,有傲气的。所以,乔书培,别让那女孩磨掉你的傲气,如果她真爱你,她是会连你的傲气一块儿爱进去的!” 
                    乔书培惊奇的看着燕青,她这篇话那样行云流水般自自然然的倾倒出来,那样深深的就扣住了他的心灵,引起了他一阵说不出的感动,喜悦,和一种深切的“知遇之感”。他凝视她,竟忽然有个希奇的念头,如果当初采芹不再来学校找他,说不定他真会和面前这个女孩有发展呢!想到这儿,他就猛的打了个寒战,一种深深的犯罪感把他给抓住了,他立即摔了一下头,把这荒谬的念头给摔到九霄云外去。 
                    “谢谢你告诉我这篇话,”他由衷的说。“我会记得牢牢的,从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我一直以为——这傲气是我的缺点,是该改掉的。”他吸口气:“燕青,有件事真奇怪……” 
                    “什么事?”“陈樵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可是他并不了解我。反而……你对我的认识,好像比他深刻得多。” 
                    “这一点也不奇怪。”她微笑着,那笑容温柔而可人。“两个要好的朋友不一定彼此了解,只有个性相同的人才能了解对方,除非是你的同类,否则决不会了解你。” 
                    “同类?怎么说?”“举例说吧,我家的猫和我家的狗是好朋友,一起睡,一起吃,但是它们不是同类,对彼此的习性也完全不解。狗表示好感的时候猛摇尾巴,猫表示好感的时候猛打呼噜。可是,我家的猫和隔壁家的猫却彼此了解,它们一块儿打呼噜,一块儿磨爪子,一块儿洗脸……因为它们是同类。人也一样。个性强的人了解个性强的人,懦弱的人了解懦弱的人,英雄惜英雄,狗熊爱狗熊。”他笑了。欣赏,折服,而惊佩的望着她。 
                    “你怎么能这样聪明?”他问:“你和我差不多大,你怎能对人生体会这么多?”“你也能体会的,”她对他点点头。“而且,你一定体会得比我更深入,因为,你经历过一段我没有经历过的人生。像是——爱情。”她仔细的看他,似乎要看到他内心深处去。“爱情很美吗?乔书培?”她问。“很快乐吗?很享受吗?你觉得——很幸福吗?”他沉思了一会儿。“很难回答你这些问题,燕青,”他坦白的说:“我想,每个人对爱情的感觉都不一样,因为,遭遇的故事和背景不同。我和采芹——”他顿了顿,深思着。忽然问:“你看过黄昏时的天空吗?”“是的。”“你注意过彩霞的颜色吗?” 
                  


                  IP属地:重庆59楼2009-07-22 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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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样?”她不解的。“那颜色是发亮的,是绚烂的,是光芒耀眼的,是美丽迷人的,但是——也是变幻莫测的,那——就像我们的爱情。” 
                      她被他勾出的图画所眩惑了,又被他眼底绽放的那抹奇异而热烈的光彩所迷惑了。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一定要介绍我认识她,”她说:“告诉我,她美吗?很美吗?”“是的。”“比我呢?”她冲口而出,问完,脸就涨红了。 
                      他并没有注意她的脸红,他在认真的想回答这问题,认真的分析她和采芹的不同之处。“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典型,各有各的美丽,很难比较。像你说的,你们不是同类,如果她是只漂亮的猫,你就是只——漂亮的狗!”“啊呀!”她大叫,笑着:“你绕着弯儿骂人!我看啊,你倒像只——漂亮的黄鼠狼!” 
                      “漂亮的黄鼠狼?”他一怔,忽然会过意来,就嚷着说:“你才真会骂人哩,天下的黄鼠狼,就没有一只是漂亮的!” 
                      她笑得弯下了腰。“你是仅有的一只!”“胡说!”于是,他们都笑了起来。仲夏的夜,在他们的笑声和欢愉里,显得好安详,好舒适,好清柔。笑完了,她正色说: 
                      “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小阁楼,让我见见你那只——漂亮的猫?”“让我安排一下。”他说。 
                      “还需安排吗?”她有些受伤:“她是女皇,你是内阁大臣,要晋见女皇,先要经过内阁大臣的安排。” 
                      “你错了!”他低叹一声。“她胆怯,自卑,而害羞,她把你看得比神还伟大。”“把我?”她惊讶的张大了嘴:“她知道我吗?” 
                      “是的。”“怎么会——”她迟疑的,又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淡然一笑,抛开了这个问题。“改天,你请我和陈樵一起去!你知道吗?陈樵和外文系那个‘长发飘飘’颇有进展呢!你应该敲他竹杠。”“我听说了。陈樵吹得天花乱坠,说长发飘飘和他私订终身了,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他正视她,诚恳的说:“燕青,有人说,男女之间,不可能有友谊,你相信这句话吗?” 
                      她看着他,默默的摇了摇头。 
                      “那么,让我们来推翻这个理论?”他认真的,坦率的,热情的说:“我实在非常——欣赏你。” 
                      “看样子,我们是彼此欣赏□?”她忽然又调皮起来,笑得慧黠而闪烁。“可惜你是黄鼠狼!好,我们要做朋友,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就这样,他和燕青之间,忽然变得友好而亲热起来,他们常在一块儿,谈文学,谈诗词,谈人生,谈爱情,谈同学,谈他的抱负,也谈他的采芹。而在这段时间里,采芹正忙着苦练她的电子琴,由于家里没有琴,她必须出去练,几乎每天都要出去五小时以上,她学得认真而辛苦。这样,到八月底,一天,她从外面飞奔而回,喜悦的投进了他的怀中,用胳膊抱着他的脖子,叫着说: 
                      “我通过了,我得到了那个工作!” 
                      “弹电子琴吗?”他问,不太信任的。“你真的会弹了?别当众出丑呵!”她对他妩媚的微笑着。 
                      “我弹得并不太坏,你不知道我每天练得多辛苦,幸好以前学过钢琴,幸好我知道的曲子也多,否则我真不晓得怎么能通过?那经理让我坐在那儿,一口气弹了三小时,不能有重复的调子。噢,那经理对音乐可真懂,弹错了一个音他都会发现。”他开始正视这件事情了。


                    IP属地:重庆60楼2009-07-22 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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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她说:“你还跟我分彼此!原来——我们并不是一个整体!”“好了!”他故作轻快的一跺脚,粗声说:“少跟我来这一套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明天吗?”  
                        “不。”她笑了。“要下个星期,因为——我还缺少一些行头,今天,那经理已经先支给我三千块,让我去做衣服。”  
                        哦,原来她已经领了一部份薪水了,原来她早已接受了这工作,原来她和他的“商量”根本是多余的。他不再说话了,走到书桌旁边,他故作忙碌的把自己埋进了书本里。心里却有份隐隐的、迷茫的不安,似乎感觉到,她和他之间,有了某种无形的距离,有了片茫茫然的白雾,有了阵朦胧的轻烟……而且,这白雾轻烟正在缓慢的扩大弥漫中。  
                        这种感觉,在采芹第一天去上班的时候,就变得更加具体而强烈了。由于谈判失败,另一个弹琴的只肯和采芹交替值班,换言之,他们每星期调一次班,日班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晚班从晚上六点到深夜十二点。每人都值一个星期日班,再换成一星期晚班。第一个星期,就轮到采芹值晚班。至于每晚回家煮晚饭的诺言,显然是不用再提了。  
                        那晚,采芹穿上了那件订做的长礼服,是件白色曳地的晚装。软缎的料子,闪闪的发着光,低低的领口,露出她修长美好的颈项。长长的黑发,披泻在她半裸的肩上,一支镶水钻的发针,嵌在她的鬓边。她细扫蛾眉,轻点朱唇,淡匀胭脂……站在书培的面前,她低问:  
                        “怎样?我行吗?”他瞪着她,几乎不认识她了。从没想到,一件衣服,一些化妆品,可以把一个女人变成另一种模样。她站在那儿,纤细修长,苗条优美,浑身上下,都带着种夺人的高贵,与逼人的华丽!她那细细的眉毛,她那闪亮的眼睛,她那粉红色的双颊和那像花瓣似的嘴唇……怎么?这小屋突然变得寒酸了?怎么?这些家具都灰灰涩涩的了?怎么?连窗外的彩霞都失去颜色了?她在他面前轻轻旋转了一下身子,她裙角轻扬而纤腰一握,她再问:“怎样?我行吗?”  
                        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  
                        “是的,你行,只怕太行了!”他说:“你美得像个仙子,我希望……”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  
                        “希望什么?”她追问。  
                        “没什么。”他摇摇头。  
                        “不行,你说,你说!”她不依的。“你一定要说!你希望什么?”“我希望——”他咬着牙,含含糊糊的说:“那架电子琴又高又大,能把你整个人都遮住。”  
                        “为什么?”她惊奇的。  
                        “我吃醋。”他咕噜着。  
                        “你什么?”她听不清楚。  
                        “我吃醋!”他终于大声说了出来:“我不要那么多的人看着你,我不要那么多的眼睛来欣赏你,你应该只是我一个人的,只给我一个人看!”她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  
                        “你真是个——”她低低的说:“又自私,又霸道的人!但是……”她幽幽的叹口长气,收起了笑,正色说:“即使有几千万人看着我,我仍然只是你一个人的。我——”她的声音轻柔如梦:“爱你!”他的心竟怦然而动了,为这三个字而再一次的震动了。他们之间,老早说过几千万个“我爱你”,而现在,这三个字仍然唤起他崭新的激丨情。他目送她转身走出小屋,目送她长裙曳地,衣袂翩然的离开,不知怎的,竟有种心痛的感觉。好像她这样一走,就会走出了他的世界,走出了那由彩霞织成的世界,走出了那空灵的世界,而投入另一个花花世界中了。


                      IP属地:重庆62楼2009-07-22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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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不知不觉的来了。 
                          晚上,喜鹊窝里正高朋满座。这家西餐厅的布置相当高雅,窗上垂着玻璃珠子串成的窗帘,像一串串水珠。灯光柔和的照射着大厅,地上铺着红色地毯,一张张小方桌,上面有红格子的桌布,每张桌子上,还有个小小的烛杯,里面燃烧着荧荧然的烛光。客人们都很安静,细声的谈着话,静悄悄的进食,低低的笑。这儿的客人显然都属于上流社会,都衣着入时而举止文雅。当晚餐过后,他们会喝着咖啡,彼此安详的谈着话,听着那幽美的电子琴独奏,欣赏着那坐在琴后的女郎——披着一肩如云长发,穿着一件如轻烟软雾般的薄纱衣裳,白细细的脸庞,水盈盈的眼睛,带着浑身难绘难描的忧郁,如行云流水般奏出一支又一支的乐曲。 
                          关若飞也坐在一个角落里。 
                          他默默的坐在那不受注意的角落里,倾听着采芹的琴声,他听得专注而细心。他面前有一杯浓浓的黑咖啡,没有放糖,也没有加牛奶。他燃着一支烟,好像他的什么秘密被揭穿了。过了好久,他才对她说: 
                          “不要学我。我的生命太贫乏,所以只有琴。你的生命应该是灿烂夺目的!”是的,那时,她的生命确实是灿烂夺目的。那时,乔书培还没有开始带同学来家里,“望霞阁”是他和乔书培两个人的小天地。后来,陈樵他们来了,那有小酒涡的女孩来了……“望霞阁”再也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了。甚至于,不是她的了,她常被满屋子的笑语挤出屋外,在满天的彩霞中迷失了自己。 
                          她轻叹一声,想起最近刚流行的一支歌曲,名叫“别问黄昏”。若干年前,有支歌叫“问黄昏”,曾出过一阵风头,而这“别问黄昏”却更令她心有所动而感触良深。想到这支歌,她的手指下已不自禁的滑出了那支乐曲。她把麦克风移近唇边,开始轻弹浅唱。在一般西餐厅里,电子琴手都要唱一两支歌,当然,关若飞除外,他只弹琴而不唱歌,虽然他也有很好的歌喉。关若飞把自己深靠进椅子中,默默的注视着采芹,细细的捕捉着她的歌声,她唱得并不是第一流的,但是,她脸上有种遗世独立的神韵,有种出尘忘我的高华,有种若有所思的轻愁……使她的歌竟带着莫大的震撼力量,把他给捉住了,给撼动了。他倾听着那歌词: 
                           
                          “曾有过许多黄昏,我们在夕阳下低吟浅唱, 
                          你收集了金色的阳光, 
                          为我织了件梦的衣裳, 
                          我再用朵朵彩霞,把衣裳点缀得金碧辉煌! 
                          如今又到了黄昏, 
                          我早已失去了那件衣裳, 
                          金色的阳光依然一样, 
                          夕阳也依旧光芒万丈, 
                          我再用朵朵彩霞,只缀成片片断断的思量! 
                          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它每日独来独往,管它那梦与衣裳!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采芹的歌声低咽了下去,琴声也跟着抑低了,当最后一个尾音消失在大厅里,她那黑发的头在琴键上低俯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只有关若飞注意到她眼底的一丝泪光。她阖上了琴盖,收起乐谱,该她休息了。她可以休息半小时甚至一小时后,再登台去演奏。关若飞撕下了铺在桌上的一张菜单纸,在后面飞快的写了一行字: 
                          “采芹,过来坐坐。请你喝咖啡。” 
                          把纸条交给小弟,他并没有签名,他知道她认识他的笔迹。一会儿,采芹就悄悄的过来了。她不受注意的从屋角绕过来,轻盈的,无声无息的来到他身边,拉开椅子,她坐了下来。“咖啡?”他问:“还是要杯酒?” 
                          她想想。“给我杯马丁尼吧!”“好,”他招手叫来小弟:“我也陪你喝一杯。” 
                        


                        IP属地:重庆67楼2009-07-22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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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来了,她用那塑胶的小签子玩弄着酒杯里的橄榄,神色仍然是若有所思的,眼底因湿润而显得特别明亮。那宽宽的、白皙的额上,拂着一丝短发。她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哀怨,有些落寞,他几乎可以看到那看不见的忧愁,正在啃噬着她的心灵,她那么无助,又那么孤独,使他的心弦再一次激烈的震动。虽然,他自己一向都是孤独的,几乎是在“享受”着孤独的,但他却不认为她应该孤独。这纤小柔弱的女孩,该有个男性的、温暖的怀抱,把她抱得紧紧的! 
                            “刚认识你的时候,”他开了口,探索着她。“你和现在完全不同。”“你是说我变了?”她惊觉似的抬起睫毛来,眼中有一丝疑惧,一丝不明所以的恐慌。“我不再像当初那么傻傻的、纯纯的了,是不是?我学会喝酒,偶尔,也抽支烟,我……是变了。”她追悼什么似的轻叹一声:“环境真容易让人变!” 
                            他们桌上的烟盒推给她,微笑着。 
                            “抽一支?”她慌忙摇头,挣扎着说: 
                            “不,还是不抽的好,我一直不喜欢女人抽烟。” 
                            “我倒不反对。”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虚弱的笑了笑。谁在乎你的反对与不反对呢?如果书培发现她又抽烟又喝酒,不知道会怎么说!书培,她咬咬牙,这名字在她心中引起一阵抽搐般的疼痛。他今晚在苏家,想必,正和那小酒涡在研究“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吧!她那支“明月何时有”就和“梦的衣裳”一般的褪色了。“那个男人是谁?”他忽然问。 
                            她惊跳起来,手里的酒差点泼出了杯子。 
                            “什么男人?”她模糊的问。 
                            “那个——让你这么悲哀,这么寥落,这么神思恍惚的男人!别告诉我没有那个人,我眼看着你从一朵盛开的小花,像缺乏养分一般的枯萎下来。采芹,我说你变了,并不是你的抽烟喝酒,或者是你的服装打扮,而是……”他顿了顿,困难的组织着自己的句子:“怎么说呢?你现在显然过得很好,你不愁衣食了,你穿着华丽,而且越来越懂得打扮自己了。可是,你反而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贫穷了。最起码,你失去了笑容,失去了欢乐,那时候的你,像是个幸福的喷泉,靠近你身边的人,都会沾上你幸福的水珠。而现在呢,水珠在你的眼睛里,你好像——时时刻刻都会流泪。”他沉着的看她,低问:“为什么?”她迷茫而慌乱的迎视着他的目光。从不知道他是这样深刻的研判着她,更不知道他是这样观察入微,而直视到她内心深处去。这使她紧张而惶恐了,关若飞,他是那样一个成熟的、深沉的、含蓄的、独来独往的男人,生活在他自己由琴声而谱成的世界里……应该根本不会去注意到她呵!可是,当她现在面对着这张很男性,轮廓很深,有对深沉而充满感性的眼睛……的这张脸孔时,她知道她错了。他在注意她,而且是太注意了。这使她心跳,使她不安,使她急于想逃避了。 
                            “我不想谈我的故事!”她很快的说,语音短促。 
                            他点点头,抽了一口烟,他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他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手,根本不看她,声音平平静静的: 
                            “我没有勉强你去谈。只是,你常常使我觉得心里充满了恨意,你知道——我很恨你吗?” 
                            “恨我?”她愕然的说,瞪着他:“为什么?” 
                            “我恨你那份美丽,恨你为别人发光,为别人黯淡,为别人伤心!……恨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IP属地:重庆68楼2009-07-22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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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蓦然惊跳,放下酒杯,她想站起身来。 
                              “我要去弹琴了,”她慌乱的说:“你喝多了酒,你大概是醉了!”“坐下来,别动!”他用手按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这是我今晚喝的第一杯酒,怎么可能醉?我想说这几句话,已经想说很久了。你必须听我说!” 
                              “我不能。”她轻轻的说,睁大了眼睛,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怯怯的落在他脸上。他抬起眼睛来,一接触到她这对坦白而受惊吓的眼光,他就觉得内心的震动有如万马奔腾了。她的声音低柔如水,清幽而温存:“关若飞,我不能听你。让我坦白告诉你吧,在我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起,我就心有所属了。”她用舌头舔舔嘴唇,眼睛睁得更大了。“我一直是他的,永远是他的,我不会背叛他,也不可能背叛他,你懂吗?” 
                              他瞪着她,内心的万马奔腾化成了一片痛楚,他咬紧牙关,愿意用整个生命去交换她嘴中的那个“他”!“但是,”他哑声的说:“他待你好吗?他也像你爱他一样的爱你吗?他也永远是你的吗?他也不可能背叛你吗?” 
                              “我……我……”她讷讷的挣扎着,觉得自己忽然软弱得像一团棉花球,浑身都没有力气,她的眼光雾蒙蒙的盯着他,努力想答出一句“有自信”的话:“我想是的!应该是的!我们都经过很多苦难,才能在一起,应该……应该……应该会……”“你想?应该?”他死盯着她。“你并没有把握,是不是?”他的语气沉着而有力,他的目光里有着穿透般的力量。“为什么要唱那支‘别问黄昏’?如果你真在幸福里,怎么不唱一支‘月满西楼’?或者——”他深抽一口烟,再重重的喷出来。“他曾经为你收集过阳光,现在,却在为别人收集阳光?” 
                              “你……”她颤栗着,声音发抖了,脸色苍白了,眼里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光,她的手指神经质的握住了餐巾。“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震颤着问,睫毛湿润。“你安心要破坏我对他的信心!不不,”她摇头,飞快的摇头。“你不要这样做,再也不要!关若飞,这样做是卑鄙的!我相信他,我信任他!这样就够了!”“是吗?你真信任他?”他继续问,几乎是残忍的继续问着。“那么,你的声音为什么发抖?你的脸色为什么发白?不,采芹,不要自己骗自己!你并不信任他,或者,你已经失去他了!”“不要!”她低喊,用双手蒙住了耳朵。“你再说这种话,我永远不要理你!你根本不了解我们,你只是胡思乱想,你希望我被遗弃,你狠心而恶劣!”“没关系,采芹,你尽管骂我,随你怎么骂!”他把杯子里的酒一口饮干。“如果骂我能让你心里舒服,你就尽管骂,只是,你必须弄清楚一件事,你真的拥有这份爱情吗?你真的没有失去他?”“没有!没有!”她一叠连声的说:“绝没有!” 
                              他叹口气,深深的靠进椅子里,仔细的看她。 
                              “他有没有来过这儿?”他问:“他有没有听你弹过琴?” 
                              她摇摇头,把手从耳朵上放下来。 
                              “他不会来的。”她低语,眼睛根本不敢正视他。“他在读大学,这儿并不是大学生停留的地方。” 
                              “哦,大学。”他点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采芹,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你在那儿,那儿就是我停留的地方,不管我是大学生或不是大学生,不管我有能力进来或没有能力进来!假若我穷,我就会站在门口等你!我绝不会——绝不可能让你每晚十二点钟一个人回家!”他站起身子,凝视着她,声音变得很柔和了,柔和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你坐在这儿别动,喝点酒,休息休息,想一想。我去帮你把下面的琴弹完。”他从她身边走过,离开了桌子。她立即把脸藏进手心里,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绞痛。是的,他说出了若干的事实,他挑动了她内心深处的隐痛。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他从不来听她弹琴,他从不问她在喜鹊窝的一切,他从不接她回家。但是,他却会在深夜时分,送苏燕青回家,只因为“女孩子走夜路太危险!”是的,她失去他了! 
                            


                            IP属地:重庆69楼2009-07-22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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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握着酒杯,啜干了杯子。小弟又给她另外送上了一杯,她昏沉沉的接了过来,在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中,迷茫的饮着酒。然后,她听到电子琴的音浪,如小溪奔湍,如细雨敲窗,如鸟声啁啾……神奇的跳跃在夜空里,那么美妙的弹奏!琴键到了他手底就变成有生命的了。她伸手拿过桌面上他留下的香烟和打火机,为自己燃上了一支烟,然后,她喷着烟雾,忽然惊奇的听到他开始唱歌,关若飞在唱歌!她迷惘的抬起眼睛,正看到他默默的望着这个角落,他的眼光深幽如水雾里的寒星,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她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歌喉: 
                                 
                                “不管你的心在何处流浪, 
                                我一直在这儿痴痴盼望, 
                                你的每个微笑我都珍藏, 
                                你的眼泪使我心碎神伤, 
                                不管岁月怎样消逝,我等待你直到白发如霜!……” 
                                 
                                她一口饮干了杯子里的酒,熄灭了烟蒂,匆匆的站起身来,这儿不能待下去了!她必须离开!躲开这琴声,这歌声。她需要回家,她需要她的小阁楼,她需要那爱的小窝,她需要——乔书培。她冲出了“喜鹊窝”,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上了车子,她向家中疾驰而去。一口气爬上了那几百级楼梯,她直冲上阳台,小屋的房门居然锁着。他不在家,他不在家!他不在家!!他不在家!!她心中惨切的呼喊着,书培,你怎能不在家?你怎能不在家?从皮包里掏出了钥匙,她打开房门,扭亮了灯,一屋子冷清清的寂寞在迎接着她。她踉跄的走了进去,跌坐在一张圆形的躺椅里——这躺椅是她最近买的,很大的藤制的椅子,可以把人圈在里面。她蜷缩在那椅子里,把自己深埋在那椅垫当中。时间缓慢的流逝,每一秒钟对她都像是宰割。下意识的,她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半了,他在苏家的工作只到晚上九点,有什么事情会把他耽误到现在?显然,她每个上晚班的日子,他都不在家了?她咬紧牙关,觉得心在流血了。把头埋在膝上,她心里在辗转呼号;回来吧,书培!快些回来吧!书培!求你回来吧!书培!向我证实你对我的爱吧!书培!告诉我你没有变心吧,书培!不要把我摒诸于你的世界以外吧!书培!……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听到有脚步声走上了楼梯。他终于回来了!她蜷缩在那儿不动,皮包掉在地上,她依然穿着表演时那身服装。他走进了屋子,她立刻听到他的惊呼: 
                                “采芹!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她抬起头来,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觉得泪水在脸上不受控制的奔流。她的眼泪显然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蹲下身子,用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仔细的看她: 
                                “发生了什么事?”他焦灼的问:“你不舒服吗?” 
                                她疯狂的摇头,用胳膊一下子缠住了他,像蛇似的把他整个盘绕在自己的怀里,她哭泣着用湿湿的面庞去依偎他的脸,把他满脸满身都染上了泪水,她半神经质的啜泣,觉得自己已经等待了几千几万年。煎熬了几千几万年。而快要在等待与煎熬中死去了。“老天!”他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试着要把她藏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拉开。“你受了气?你被餐厅解聘了?你失去了工作?”“不是!都不是!”她终于吐出了声音,颤栗和啜泣使她的语音模糊:“只因为你不在家!” 
                                “只因为我不在家?”他挑起了眉毛,半跪在那圆形藤椅前,困惑的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我提前回来了,可是,你不在家!”她困难的、辞不达意的、含糊的说着:“我不知道你去了那里?” 
                                “你不知道我去了那里?”他蹙起了眉,盯着她:“今天是星期五,我在苏教授那儿工作,你明明知道的,怎么说不知道我去了那里?”不要!她心里疯狂的喊叫着。书培,随便找一个让我能相信的藉口,不要说在苏家工作!苏教授早睡早起,十点以前你就该回家了!她死瞪着他,不说话。 
                              


                              IP属地:重庆70楼2009-07-22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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