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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婚后叽失忆梗（贰）“我，从未对你，明媒正娶过吗？”
魏无羡一怔，心里泛上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掐得他酸酸的。或半是委屈，半是嗟叹。
他随蓝忘机在云深不知处居住已一年有余，得蓝曦臣蓝启仁默认，蓝家小辈也将他视为蓝忘机道侣，以礼相待，尊敬有加。可实际说起来，未设婚宴，未下聘礼，未曾入蓝氏族谱。只有他心底那几拜，权当作礼成。
他是男子，怎能真的学着姑娘家那般吵着闹着要什么名分。
如今的日子——魏无羡极少时候觉得恍惚——好得仿佛像是从神仙那偷来的，不像真的。前世他受仙门百家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如今却能得一心人，安稳度日，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蓝湛那十三年苦等煎熬至此，魏无羡又怎么忍心再让他为了自己再去争取什么，顶撞家族呢？
他一是足够知足，二是对这些并不那么在意。只要和蓝湛在一起，其他还有什么重要的？
蓝湛不说，他也从不问。
可突然被当事人点破了那不算心事的想法……
“哎，蓝湛，你这人，听不出来我在调戏你呢……”魏无羡慢慢从蓝忘机身上爬起来，语调仍是轻佻上扬，却侧过脸避开了对方的追随目光。
蓝忘机顿失压在身上的重量，赶紧坐起来。看得自称是他道侣的男子刚刚还言语放荡，颇为不羁，却突然周身气息一敛，让人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他心里一阵异样，正想是否应说些什么，眼前却突然放大一张脸。
蓝忘机受了惊吓，微微后倾靠在了墙上，身前人顺势倾身下来，双手撑在他两侧，把自己死死圈住，退无可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自带醉意。
“二哥哥，我难得早起。”魏无羡眨眨眼，仍旧是笑意盈盈，“不如我帮你更衣束发吧？”
蓝忘机一下没回过神，这人刚刚一瞬间的沉默绝不是他的错觉，可瞬息间便又如常。他有种直觉，这个人绝没有他表面的那样顽劣，他甚至没来由就觉得，这个人背后一定有沉重的故事，甚至……
很苦。
因走了神，蓝忘机直至那人的手已经快触碰到自己身前的衣衫了，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阻止。

“哎。”是对方低低似是呼痛的声音。蓝忘机一时情急，用了小三分力，自知是失礼，便立刻松开了手。低下头却发现那人的手腕处数道有明显的红色勒痕，有些已经泛紫，想来是被人用绳带一类东西大力束缚过，而这毫无疑问不是他刚刚造成的。
而这勒痕的宽度，蓝忘机瞪大了眼，脑子里什么念头过了过，又把视线移到旁边叠放整齐的抹额上，脸色愈发难看。
魏无羡顺着蓝忘机的几处目光落点看过去，自家道侣那几分想法也猜得差不多了。
蓝忘机在情事上素来粗暴，魏无羡也乐得尽力承受，予取予夺任人采撷。只是旖旎之后，蓝忘机每每看见魏无羡手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的伤痕，总是一边取来药膏轻轻涂抹，一边忍不住心疼和自责。此后魏无羡总是尽力藏着这些伤痕，他一点都不想要蓝湛为了他再忍什么了。
再也不要了。
此时此刻，魏无羡已经咒骂自己一轮了，这一年有蓝湛护着真是越来越娇气了。想当年江澄捅自己一剑，还能自己把肠子塞回肚子里；金凌捅自己一剑，是脆弱了点要蓝湛背，却也没到要哼哼唧唧的地步。这是怎么的，手腕上一点勒痕，竟受不住下意识在蓝湛面前呼痛。
如今蓝湛失了忆，即便不会心疼他，那也一定会为自己如此不端方雅正的行为自我检讨的。
“这伤痕，我绑的你？”蓝忘机的声音听上去低哑干涩，充满难以置信，“我为何要绑你？”
魏无羡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为啥？我倒也想问问你天天瞎呷飞醋，回来就要往死里折腾我是为啥？尤其是昨晚，魏无羡差点没被一浪高过的一浪拍死在沙滩上。扯着哭腔求饶数次，还是没被放过。现在他还两腿发软呢。
嘴上却完全不是这么说。
“大概是我犯了云深不知处的家规，你要罚我吧。”
蓝忘机全然不信。犯家规者，抄雅正集有之，跪祠堂有之，受戒尺有之，最重者，受戒鞭刑。从未听过什么要把人绑起来这种罚法。可看得眼前人没有再解释的意思，便只能生生压下心底的疑惑和猜测。
“那我如何称呼你？”
魏无羡想了想，说道：“魏无羡，魏婴。你一直以名字称呼我。”
“魏……婴？”
很久没听过蓝湛带着一点迟疑和试探喊自己，是第一次喊的那种生疏。魏无羡后知后觉，自从年少时他开玩笑对蓝湛说“你也可以叫我名字叫回来”后，想想除了自己以鬼道杀温狗那次蓝湛怒极叫了自己“魏无羡”，其他时候蓝湛的的确确是叫自己名字的。
蓝湛真的是个小正经，总是把自己开玩笑的话郑重当真。比如养兔子，比如喊名字。
像吃了一颗遗漏很久终于被找到的糖，魏无羡禁不住笑出了声。
“那你现在能从我身上下去了吗？魏婴？”蓝忘机的涵养已经让他忍到极致了。
魏无羡才发现自己仍撑在蓝湛身上，保持着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要是平常，他必定要好好亲一亲这柔软的嘴唇的，碰一碰这琥珀般的眼睛。可是今天蓝湛不记得自己了，轻薄过了头，闹出什么未可知的反应就不好了。于是见好就收，再一次起身。 “无羡？无羡？”蓝曦臣轻叩了一下木桌，指尖传来的震动惊得魏无羡立刻回了神。对上蓝曦臣询问的柔和目光，没皮没脸地嘿嘿一笑，自然是不会说自己是沉浸在今晨欺负蓝湛的那点愉悦中了。蓝湛那脸皮多薄，还是要护着点。
蓝忘机见魏无羡在自家兄长面前竟失礼出神，微微皱了皱眉头。再一看兄长，是一副见惯不怪的模样，甚至还含着点笑打趣地看着自己，有点难以相信，自己平日真纵容他至此吗？疑惑与讶异在心上绕了几圈，忍不住还是直接问出了口。
“兄长，魏婴可真是我……”蓝忘机顿了顿，避开了魏无羡追随而来的玩味目光，像是有点难以启齿，“是我道侣？”
“是你倾心之人，命定之人。”
一语定乾坤。

回静室的路上，二人遇见了刚修炼回来的蓝思追和蓝景仪。两位小辈定睛一看是含光君和魏前辈，连忙行一个大礼。
魏无羡内心一喜，暗道来的正好，作势就往蓝忘机身上倒。
蓝景仪先察觉到不对劲。平常这魏前辈也是一副没骨头的样子，随时往含光君身上又蹭又倒。而含光君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在身边人倒过来时，总是极自然地揽过腰扶住。而今天，含光君怎么看上去，有点别扭？
魏无羡感受到蓝忘机瞬间僵直的身体，像是马上就要推他了。于是凑到他脸边，几乎是咬着耳垂说了：“曦臣哥说了，让我们在人前一切如常。快搂我。”
蓝忘机咬了咬牙，紧了紧拳，忍住没推身上的人已经是最大的极限。
“哎，蓝湛，你不记得我就算了。”前半句是耳语，后半句提高了声音，让两位小辈也能听见，“你总应该记得我们的儿子思追吧？”
唰地一下子白了一大一小两张脸，蓝景仪觉得此刻自己实在不合时宜，应该遁走。
“魏前辈，这这这话可不能乱说。那是我年幼不懂事。”蓝思追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反驳。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要禁言你了。”蓝忘机直接威胁。
魏无羡欺软怕硬，立刻站直，作痛心疾首状，向两位小辈倒苦水，用的却是开玩笑的语气：“瞧瞧你们含光君对我多狠，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白天也是，晚上也是。怕是要含光君哪天把我忘了，我才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两张白脸变成三张红脸，只有魏无羡如常，而其内心已经笑疯了。
蓝家人真的太好逗了，一逗一个准，大的小的都是，毫无挑战性。别过两位小辈，魏无羡这才开口问到：“那你如今记忆中，思追是？”
“他不是我夜猎时抱回的弃婴吗？”
还真是篡改的彻彻底底，一点有关自己的痕迹都没有。魏无羡忽然就不舒服了。
等走远了，两位小辈也议论起来。
“哎，思追你说，要是含光君真的忘记魏前辈了，会如何？”蓝景仪瞧了瞧乘四下无人，轻轻碰了碰蓝思追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问道。
“无妨，数月即可。”蓝思追面色如常，声音沉稳。
“即可什么？”蓝景仪不解，饶有兴味追问。
“数月，含光君即可再次心悦于羡哥哥。”

叁
今日天色甚佳，连常年笼罩云深不知处的那点薄雾也散尽了。一切变得色彩分明，格外清晰起来。像女子掩面轻纱被取下，风姿立显。
山清水秀，如画中景。
景美人更美。
魏无羡与蓝忘机沿浅灰石径并肩而行，白色抹额尾巴和红色发带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似要缠在一起。魏无羡不时偷偷看一眼蓝忘机俊美但阴沉的脸，再观察一下耳尖的一点红是否消退尽。魏无羡脑筋转得飞快，等这点红消退了，他又该说点什么来刺激蓝湛玩好呢？他已经很久没体会过年少时那种，“觉得无聊那玩蓝忘机好了”的心态了。
还没等他想出来下一步该怎么调戏蓝湛，这么慢的步行速度就已经让他有点耐不住性子了。他在云深不知处向来风风火火，来去匆匆。仗着蓝忘机宠他，左右他也不算蓝家人，不许疾行的家规奈何他不得。
魏无羡又跟着走了一会儿，心想平常这都够他来来回回好几趟了，终于忍不住表示：“蓝湛，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紧着要做，我就先回静室了，你慢慢回来啊——”
蓝忘机蹙眉，还没等他开口提醒“云深不知处不许疾行”，魏无羡几个起落，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了，转角前还向他挥了挥手。
蓝忘机眉头皱得更紧。
这人的确对家规根本熟视无睹。
难道自己绑他真的是因为他违反家规吗？可是看他这样，根本就不像因为违反家规吃过任何苦头。
话说魏无羡先回了静室，本来打算在门后躲着，等蓝湛推门扮个鬼脸吓他一跳的，结果左等右等也不来，干脆趴到书桌上继续昨天的研究了。
蓝忘机推门进来的时候，刚刚好看见自己的书桌被搞得一团糟，符纸、朱砂什么都有。魏无羡就埋头在这一大堆东西里，似乎正卖力捣鼓什么，口中还念念有词。蓝忘机记忆中从来忍受不了如此凌乱，快速上前几步，正想提醒魏无羡，却生生被某种奇特的感觉打断了。 魏无羡根本没留意到他走近，甚至说，根本没留意到他进门的声响。
魏无羡虽然没正形地趴在桌子上，看似拿着毛笔龙飞凤舞，但仔细辨别，实则落笔皆是高深的符箓。其神情极端专注，甚至因为过分投入而额头沁出微微汗水。
以蓝忘机的修为，他能感知到面前这个人的精神状态，是全情投入，沉浸其中，可不受外界任何干扰。他下意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结识的各仙门名士，他见过那些人号称修炼也好研究术法也好，其专注程度没有谁比得上。
没有谁比得上魏婴。
蓝忘机看着魏无羡那双亮到极致的眼睛，内心挣扎了一番，最终只是轻手轻脚走到一旁书柜，取下一本书，而把自己书桌留给了魏无羡。
一直到天快沉了，魏无羡都没有抬过一次头。蓝忘机指节分明的手无意识摩挲着书页，看着对面的人，抿紧了薄唇。
以魏无羡这种高强度的钻研劲儿，他的精神早该疲惫不堪了。可魏无羡仍眉头紧锁，手上挥洒不停，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
如此易伤身。

“魏婴。”蓝忘机终于忍不住开口。
“咦？”魏无羡听得蓝忘机的声音，猛一抬头，脸上神情像是有点懵，“蓝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魏无羡又望了望窗外，像是更疑惑了，继续发问：“咦？天又是什么时候黑的？”
蓝忘机本想说，研究术法不应追求一日即成，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门生将沐浴温水打来了。”
“嗯，你洗吧。”话音一落，魏无羡看着蓝忘机极其不自然的表情才反应过来，今天蓝湛失忆了！
“哦？原来二哥哥这是赶我出去？”魏无羡恍然大悟，视线在蓝忘机身上上下游走一番，又开始掐着嗓子装腔作势，“都老夫老妻了，你身上上上下下我哪里没看过，还害羞个什么劲儿啊。”
“魏婴！”蓝忘机又是怒极而啸，他此生真的还从未见过能如此满嘴淫言浪语的人。
魏无羡放下纸笔，笑弯了腰。
“你别生气嘛蓝湛，我这就出去还不行嘛。我随便溜达溜达，一刻钟之后回来。你要是还没洗完，我可就跟你洗鸳鸯浴了。”魏无羡嘿嘿一笑，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趁蓝忘机又要呵斥自己前，直接从离得最近的窗户翻出去了。
肆无忌惮的笑声，在夜间听来尤其清楚。即使那人已经跑出好长一段路，笑声仍在耳边回荡。
蓝忘机满面寒霜，所谓“云深不知处禁止夜游”他也顾不得了，他只想魏无羡赶紧离自己远一点。 魏无羡离开静室刚两步，即想起来一件事：昨日皂荚用完了还没取。想想蓝湛更衣后泡在浴桶中却发现没有皂荚可用，一定十分窘迫。于是去取了皂荚，而后回到了静室，还是打算依样从窗户翻进去。
“蓝二哥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刚泡在浴桶中的蓝忘机大惊失色，心神微动，窗户立刻紧闭。魏无羡差点没一头撞上去，在窗外委屈地叫嚷着：“蓝湛，我是来给你送皂荚的！你怎的不领情？”
蓝忘机闻言，往惯常放皂荚的地方看了一眼，果然是没有了。斟酌再三，才道：“那你放下就走。”
窗户应声打开，魏无羡身形灵活地一翻，又翻进静室内。
只见蓝忘机的脸似乎是红的，不知道因水烫的还是羞的。整个人几乎都沉进了桶里，只剩下头和明晰的锁骨露在外面。乌发尽散开，柔柔地飘在水面上，又因屋内水气腾腾，水下的光景倒是一点也不可见。
魏无羡放了皂荚，却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反而瞪大了眼睛盯着蓝忘机。这样的含光君，他瞧着实在是太稀奇了。
“你怎么还不走？”蓝忘机微怒。
魏无羡突然想起来什么，于是放柔了声音道：“蓝湛，前几天夜猎那妖物不是伤到你右肩了吗？你自己洗怕是不方便，我帮你浇水吧。”
“不用！”蓝忘机一口回绝，语气生硬，“不需要，你现在马上出去。” 魏无羡仍是没动，想着蓝湛自己洗不方便还可能加重伤势，自己帮他浇水他又脸皮薄。他思索一阵，目光落到了一旁的抹额上。魏无羡动作果断利落，用抹额覆住自己的眼睛，并在后脑勺打一个结。

蓝忘机瞳孔剧烈一缩。
“好了蓝湛，我蒙着自己的眼睛，我什么也不看。”魏无羡指指自己的眼睛，又举起自己双手示意，慢慢走近，“我也不碰你，我就用木勺浇浇水在你背后，你自己洗，总可以了吧？”
半晌没有回音。蓝忘机看着面前人被自己抹额蒙眼的样子，心里一阵微妙的感觉，一时间竟失了言语，甚至也忘了生气。
如果魏无羡没蒙眼，必定能看到蓝忘机冰冷肃然的脸上流露的那一丝迷茫，目光中似有火花闪过。
魏无羡没听见拒绝的声音，便走上去，摸索到了木勺，道：“来，蓝湛你背对我。”
无声的相持。
过了一会儿，水声响起。魏无羡想着大约蓝湛是照做了，便试探性地舀起半勺，往前浇细细的水流。浇了一阵儿，魏无羡又闲不住了。
被剥夺了视觉，其他感官就会非常敏锐。在一片黑暗中，室内只听得哗啦啦的水声，再仔细分辨一阵，能听见蓝忘机轻微的呼吸声，像片极柔的羽毛，挠得魏无羡心里痒痒的。
“蓝湛，你肯定不记得，我以前这样蒙眼的时候，你亲过我。还是我第一次被人亲。”
“胡说。”
“真的，当时我还以为是哪个对我芳心暗许的仙子，结果是你。”魏无羡说着往前倾了一点，声音放低了些，像是在诉说一个秘密，含着无限的情意，“我还没告诉过你，我被你亲的腿发软，从树上下来时差点没站住。”
魏无羡说这段话时，是仔细想着那个吻的。以前觉得被蓝湛亲得站不稳是件很丢脸的事，现在回忆起来却像是偷吃了蜜，语气里都是压抑不住的愉悦。
魏无羡前倾的时候，离蓝忘机背后的皮肤已经很近了。说话的温热气息贴上来，皮肤像快要烧起来了，蓝忘机赶紧侧身避开。
“胡说。”“哎呀二哥哥，你怎么说来说去就只有这两个字呀？”魏无羡顿了顿，想起什么往事，福至心灵，“你能不能换个词，或者多加两个字？”
又是一阵沉默。
“胡说八道。”蓝忘机冷声道。
魏无羡对着一片黑暗，笑眯了眼。

蓝忘机压下心里惊涛骇浪的诧异，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自己竟会干这种事，便只当魏无羡胡说八道。但目光仍闪烁不停，竟是有些无处安放，忽然瞥到了一旁的铜镜。想起来刚刚发生的另一件事——
也许可以问问魏婴。
“我刚刚更衣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蓝忘机迟疑再三，还是开口询问道，“我背后的戒鞭痕——”
魏无羡的笑容僵住了。
他的脑子里迅速转着许多念头。蓝湛这么问，是记忆里缺失戒鞭痕的由来吗？按着自己的推断，蓝湛记忆被篡改，那么在自己不存在的前提下，一切事件因果或真或假，都应当会得到解释才对。
如果他的记忆里缺失戒鞭痕的由来，是不是意味着除了自己，没有任何因缘会导致蓝湛会三十多道受戒鞭？所以连篡改记忆，也无法给戒鞭痕一个圆满的解释？
蓝曦臣的话犹然在耳边：“忘机他小时候是子弟楷模，长大后是仙门名士，一生都雅正端方不染尘埃，这辈子唯一犯下的一个错误就是你……”
魏无羡失了神。
“魏婴？你可知，我的戒鞭痕是如何来的？”蓝忘机眼中染上一点疑惑，很是不确定，“我会犯什么家规，被罚至此？”
这大概是魏无羡第一次听蓝忘机主动谈起那些戒鞭。在深夜时，每每当魏无羡抚摸到这些凹凸不平的疤痕，沉默不语的时候，蓝忘机总是低低道“都过去了”，然后把他抱得更紧。
魏无羡真的听不下去，也回答不了。
他真的无法面对蓝忘机的询问，告诉他，你犯的家规，你受的伤，都是因为我。
魏无羡放下木勺，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微哑：“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自己洗吧。”
蓝忘机一直目光沉沉地看着魏无羡离开的窗口，他何尝听不出来魏无羡语气有异。
一直到水凉，房间水汽散尽，蓝忘机才后知后觉从木桶里起身。他拿起魏无羡解下的放在一旁的抹额，指尖摩挲而过。
抹额仍是微湿。

肆
林间偶有风拂叶过，竹浪延绵。月色入户，如水倾注。
然而在如此静谧的夜里，有两人皆难以入眠。
亥时已过约有半个时辰，按家规蓝氏子弟早应就寝。静室内烛火暗淡，蓝忘机再次剪去一段烛芯，室内倏忽又明亮起来。
那人还没回来。
蓝忘机眼睛颜色原本极浅，可此时除了跳动的烛火映着那一点明亮，其余竟是如墨。
指尖仍无意识摩挲着，那点微湿的触感始终萦绕心头，又似乎渐渐升温成灼人的烙铁，烫得人心颤。
不名的惊慌感在黑夜中发酵。
好像是说错了什么。
如果说，白日里他问“我从未对你明媒正娶”时，那人只是顿了一下；而刚刚他询问戒鞭痕时，不消他多感受，那人压抑的情绪已近乎崩溃的边缘，但仍然不想于他面前显露分毫。
本来想着，兄长和叔父多半是掌罚人，问他们多有不妥。但如今看来——
蓝忘机阖上眼，眼睫微颤。
自己应是问了更不应该问的人。
而魏无羡自离开静室，便径直向山下飞奔。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夜间寒气沁骨。
情绪没有宣泄口，此时只想一醉方休。
有蓝湛给他的通行玉令在手，翻墙而过，直奔云深不知处山脚下的彩衣镇，翻进天子笑酒家，提上两坛佳酿，放下够买十坛的碎钱，正打算寻一处一醉方休，心道醉了便不会难受，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前日蓝忘机和魏无羡二人夜猎归来途中，于一酒家歇脚。彼时魏无羡正对着一桌子辣菜大快朵颐，端着酒碗一口饮尽这酒家的招牌，入喉后却撇了撇嘴：“没天子笑好喝。真想回姑苏，怎么还没到家。”
蓝忘机提起酒坛又往把酒碗斟满了，大概是被魏无羡的某个不经意的字眼触动到了，神情柔和了许多，甚至连嘴角都带了点弧度。
“勿急，明日可归。”
“哇，二哥哥你笑了！你多笑笑，就没有那些什么四美五俊的事了！”魏无羡眼睛一亮，大叫着凑近，近距离观察这张脸怎么也看不够的俊脸，自言自语道，“姑苏真是个好地方，擅酿美酒，盛产美人。”
“你，坐直了。”蓝忘机百炼成钢，面不改色，推推他，却并未用几分力，“我有话同你说。”
“四家家主清谈会后日于云深不知处举行，巳时有宴席，你可愿意和我一同出席？”
挑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那宴席，不是……”
不是按礼数，只有四家核心子弟才有资格出席吗？他以前，曾以云梦江氏大弟子身份出席。而如今，若席列姑苏蓝氏，那应以何身份自处？
似是察觉他内心所想，蓝忘机握住他的手，又紧了紧，安抚道：“不必忧心，叔父和族中长辈已准允，你席列我旁即可。”
就算没能明媒正娶，也要在最盛大的场合，让天下尽知，你是我道侣。
“蓝湛……”魏无羡心里酸了酸，为了说服族里那些老古板此事，蓝湛肯定又花了不少功夫吧。他想说不必，想说谢谢，到最后也只是过去环住那人，闷闷地道了一声：“好，我去。”

魏无羡掂了掂两坛天子笑，心想若是这两坛下肚，再随便找个地方睡了，明日巳时无论如何也是赶不去宴会的。
“答应过蓝湛要去的……”
就算他或许不记得了，也是答应过他的。
若是魏无羡的席位到时候空着，在这种大典上不循礼数，左右他魏无羡惯不在意仙门百家乱嚼舌根，但蓝氏长辈事后必定又要对蓝忘机横加指责。魏无羡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原因，污了含光君皎皎君子、端方雅正的美名。
虽然大抵自他搬进云深不知处，外界对含光君的质疑就没断过吧。
念及此事，魏无羡立刻原路返回。静室他是回不去了，若蓝湛继续追问，他依然还没想好要怎么答。便寻了棵桃花树把天子笑埋在树根下，拍拍手，准备找个地方凑合一晚，能听见卯时的督示钟声为佳。
“魏无羡？”
魏无羡动作一僵，又把土拍了拍，不紧不慢站起身转过头。
这大概是一切尘埃落定后，第一次见到故人吧。
“江澄，云深不知处禁止夜游，你在这里干吗？”
“***。我是商议清谈会正事，倒是你，说得好云深不知处禁止夜游，那你又在这里偷**狗干什么？”江澄冷哼一声，想也不想就挖苦道，“我想起来了，正经说起来，你算不得蓝家人，家规也管不到你头上是不是？”
江澄本以为魏无羡会狠狠怼回来，谁知魏无羡只是站在那棵桃花树下，一动不动，月色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魏无羡极其平静地开口：“我如何算不得蓝家人。”
江澄一时愣住了，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是下意识地放狠话：“你算不算蓝家人我不知道，反正要是蓝忘机不要你了，江家可没有你的位置。”
魏无羡的声音似乎又低哑了三分：“放心，就算蓝湛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回江家碍你的眼。”
江澄觉得今天的魏无羡很不对劲，他有心再多说几句，魏无羡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几次起落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敢不要你。”江澄恶狠狠的，也不知道是在向谁发脾气。转动着右手食指的银环，隐隐约约有滋滋紫色电光流转。

次日。
宴席于巳时开始，但从辰时起，云深不知处的门生便开始陆续忙碌起来。四家清谈会是四年一度盛事，参加宴席宾客众多，四家坐席人数需一一核对，会场布置也需仔细打点。
“忘机，你怎么看上去面露疲色，可是昨晚没休息好？”蓝曦臣一眼就看出弟弟精神不振，关切地问道。
“兄长。”蓝忘机行一个礼，摇摇头，答，“无妨。”
想到昨夜燃尽的几根蜡烛，蓝忘机的脸色又难看几分。
“哎，无羡呢？”蓝曦臣四下张望一番，也没看见在一群白衣中本应该格外显眼的黑衣身影。
“魏婴他，”蓝忘机紧了紧拳，“彻夜未归。”
蓝曦臣眼皮子一跳，看样子，这两人间多半又发生什么不愉快了。可看忘机那样，分明不想人追问，便换了话题：“如此，那无羡之前答应你参加宴会还作数吗？若是不来，我也好撤下他的席位，免得等下空着，不合礼数。”
“兄长有为他安排席位？”蓝忘机微微惊讶。
“不是我，是你。”蓝曦臣看弟弟似是缺失这段记忆，便耐心解释道，“是你向叔父等族中长辈多次请求，让无羡出席，位列你旁。”
“如依兄长之言，他应允了我。那我想，他会来的。”
还有一刻钟即到巳时，宾客已近乎全数入场，蓝忘机旁边一席空位就显得尤为明显。蓝忘机低头握着茶杯，直至茶水都凉了，眼角余光仍然不曾离开门口片刻。
他会不会来，蓝忘机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
那人昨夜离开的背影融入黑暗，让他感觉分外沉重。沉重到让他觉得，白日里那个满嘴胡话插科打诨的人，竟是那么不真实，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谜团，说他无忧，又似有万苦。
有几个好事者多瞄了空席几眼，便一阵交头接耳。
“哎你们看，含光君旁边空着的坐席，是给夷陵老祖留的吗？”
“嘘，小点声。含光君和夷陵老祖的事那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妄议的吗？”交谈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耳语，“不过仙门百家有传言，这含光君是让夷陵老祖给勾了魂，下了蛊！”
“我看也是，含光君年少成名，遇上这恶名累累，功过难论的夷陵老祖，可真是名声不保。”

“可惜了，含光君。”
几人声音压得虽低，但以蓝忘机的修为，仍是听得一清二楚，疑惑便绕上心头。
这夷陵老祖可是指魏婴？他又做了什么，世人要如此恶言相向？
除了疑惑，升上来的还有一点不快。魏婴既是他道侣，这些人在他面前，也竟如此指指点点，不由得周身气息更冷。
几人一边议论着，一边还不时偷瞄含光君，突然被黑衣挡住了视线，心里一惊，竟连杯盏也握不住了。
“我说各位——”魏无羡笑得明媚，手中陈情却转得飞快，颇有笑里藏刀的威胁意味。他蹲下来，把几人一一打量一遍，那几人竟是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皆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有胆大者想着这是四家清谈会，谅是夷陵老祖也不敢掀起多大风浪，便巍颤颤行一个礼，道：“前辈见谅，我等不该私下妄议前辈。”
“不不不，这事儿跟我没关系。”魏无羡头摇得像拨浪鼓，施了三分威压，笑容极冷，“骂我可以，可若是我勾了魂下了蛊，那关含光君什么事？”
胆大者脑筋转的飞快，赶紧接道：“含光君逢乱必出，素有美名，天下无不称赞。”
魏无羡手中陈情一顿，随手插回腰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末了还语重心长拍拍几人肩，像是教育小辈，诚恳道：“以后骂我就好好骂我，动不动扯到含光君身上做什么？”几人莫名其妙，但还是如小鸡啄米般连连应声。
蓝忘机自魏无羡进来便一直盯着他，他刚刚威胁那几人所释放出的气息，极其阴冷邪门，不似修仙之人的灵力，便忍不住蹙眉。
“魏婴。”蓝忘机沉沉开口。
魏无羡立刻转过头，看见蓝忘机，周身气息一敛，笑得干净又纯粹，几步便跑到席间。
“蓝湛，我来啦。”
“嗯。”
蓝忘机看他竟是规规矩矩坐直了，心里一奇。又想起什么，开口道：“你别往心里去。”
魏无羡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蓝湛大约在说刚刚那些人的言论，不禁有些好笑，“蓝湛，你什么都不记得，你怎么叫我别往心里去？”
看蓝忘机神色仍是紧绷，似是担忧地看着他，魏无羡安抚道：“我不往心里去，蓝湛，他们说什么都没关系，我早就不在意了。”
我在意的只有你。

宴席流程极其繁琐，四家家主皆要发言，菜品不多，上菜却极慢，中间还要穿插各家弟子分享夜猎经历，奇闻异事，术法突破，修炼心得。蓝忘机想着昨日魏婴连慢走几步都不肯的心性，必定要提前离席或颇为烦躁。但数次看过去，那人皆规规矩矩举止全无可挑剔，也未曾流露半分不耐烦。
同样讶异的还有金凌和江澄，若不是知道世间没人敢夺夷陵老祖的舍，他们还真要怀疑一下这个人的身份。
宴席一直持续到未时。直至宾客散得差不多了，魏无羡才大叫一声趴在桌子上，仿佛累到极致，两腿一蹬就能升天了。
“要死了要死了，太磨人了，这种宴会。”魏无羡忽然坐起来，拉拉蓝忘机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说，“我没吃饱二哥哥，你能做点吃的给我吗？”
蓝忘机神色几度变换，不知道在想什么。魏无羡仔细想了想，他虽然大大咧咧，但蓝忘机要是能给认识一天的陌生人洗手作羹汤，那他还是要呷醋的。
嘿，这叫什么事！答应给他做，那按以前自己的立场便要生气了。不答应给他做，现在的自己被拒绝也太委屈了。
“得，我去山下吃。山下湘菜馆老板娘还欠我一顿呢。”
“回来。”魏无羡刚刚松手，蓝忘机便反手抓住，语气生硬，“我给你做。”
魏无羡在静室敲着筷子左等右等，蓝忘机还没来。虽然他点了道名菜，做起来是麻烦了点，但蓝忘机做了多次也该信手拈来了。不知等了多久，魏无羡都快睡着了，终于闻到香味了，一下子跳起来往门口扑去。
好巧不巧，和蓝忘机撞个满怀。因蓝忘机要双手去稳食盒，便也腾不出手去推魏无羡。魏无羡双手紧紧箍住蓝忘机，脸贴在胸膛，闻得清冷檀香，一阵心安。想起昨夜在外睡得极为不踏实，还冷得不行。
而蓝忘机心里也一阵异样，昨日清晨醒来，发现自己被陌生男子抱着，虽然堪称惊骇，但是身体却觉得十分自然，第一反应竟没去推。
好像一切本来就该这样。
“昨天好冷。”魏无羡嘟嘟囔囔抱怨。 “知道冷还在外面干什么。”蓝忘机冷声道。
明明是斥责的语气，但在魏无羡听来却比什么都甜，心里一阵窃喜。身子往后退了退，看着蓝忘机清冷如玉眉眼，额头竟是粘了一点面粉。
他向来最把持不住含光君谪仙一般的人落入红尘的模样，而且一切皆是因他。
心海难平，潮水愈涌愈猛。
蓝湛的嘴唇看上去很柔软，而以他亲过千百次的经历来讲，也的确很柔软。
但还想再试一试。
蓝忘机眼睁睁看着眼前人的脸在自己面前忽然放大，极快，甚至来不及躲避，唇上有一瞬温凉的触感。
蓝忘机瞪大了眼，像是不理解发生了什么。
而魏无羡哈哈一笑，拎过食盒，便躲到一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