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杨过回房的时候已带了两分醉意，只不过六年来也不知喝了多少伤心酒，唯今晚饮得胸怀舒畅。
进门便见郭芙端端正正坐在床边，红盖头上金丝双喜映着烛火更为耀眼。杨过只疑是梦，上前挑了盖头。郭芙本已等得闷了，倏地眼前一亮，见是杨过，不由便轻轻笑了起来。郭芙本来倾城之色，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丹，大婚之夜更是盛妆，眼波流盼，面如桃花，直把杨过看痴了过去。
杨过轻声道：“芙妹，你当真愿意嫁我？”郭芙娇俏地飞了杨过一记眼刀，嗔道：“你以为是爹爹将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嫁你的么？”杨过欢喜得不知怎样才好，只怔怔看着郭芙。
“你去把窗关严了。”郭芙给杨过瞧得害了羞，站起身推了杨过一把，“不然不跟你喝交杯酒！”杨过本来宠郭芙，又最喜欢她这般理所当然地支使自己，将窗子一一关严了，笑道：“这就开始支使我了？——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郭芙啐了杨过一口道：“你懂得甚么。”站起斟了酒，脸上好似为酒气所熏，染了绯红颜色，低了声音道：“妈说了，这对红烛要一直燃到天明，才是白头偕老的好兆头……”白了杨过一眼，“你若是给我弄灭了，我决不与你善罢甘休。”
杨过用尽心机令郭芙允嫁，却始终担心郭芙对己不过与自己对小龙女一般虚与委蛇情非得已，又不敢试探郭芙怕她生气，一颗心日日煎熬，苦不堪言又实在舍不得放开。听郭芙这般解释，只觉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欢喜无极，心想：“芙眼中发酸，浮上一层泪，凝视着郭芙道：“芙妹，你真这般想？”郭芙双眸含情看向杨过，轻声道：“如何不真？杨哥哥，到了此时，你还怕我不是真心待你的么？”杨过叹了口气，却微笑道：“咱们不仅要白头偕老，还要生生世世呢。”
郭芙少有地没反驳，轻声道：“杨哥哥，那便好了。”抬起眼递上酒杯，一双瞳子映着花烛烛火，摇曳万千风情。杨过笑着接了，道:“芙妹，咱们一起饮了？”郭芙轻轻一笑，也不多说，当下与杨过手臂相挽，两人各自仰头饮了。郭芙这一杯饮得急了，面颊立时泛上朵朵桃花，在杨过看来，更显得目如秋水波光潋滟，眉若春草纤长绵延。杨过只觉得这酒自喉入腹，竟从千般烈化成了绕指柔，却仍将热散开来，挠得心也酥软。
这是酒，还是他的芙妹？

（三十）【暗黑结局】
杨过心满意足，拥着郭芙沉沉睡去，他已有许多许多年没睡得这般踏实。怀里的人儿乖乖巧巧偎在他胸口，乌鬓如云，粉面如花。
不知过了多久，杨过睁开双眼，有些晃神，不明白周围为何如此昏暗，近乎伸手不见五指。杨过心中忽的一跳，想起郭芙睡前说的那对花烛——是灭了么？不然怎至于此？虽不信鬼神之说，却念着郭芙心意，杨过笑了笑，轻轻起身欲重新点了花烛，左手无意撑着床，触手之处竟坚硬非常，寒凉沁心——
寒玉床！
那必是寒玉床！
杨过如坠冰窟，恐怖欲死，凝神细看，这室中一桌一椅，铺陈摆设，如何不是终南古墓？芙妹……芙妹呢？杨过在黑暗之中焦急无已，冷汗涔涔而下，而过去十六年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瞬间将杨过唤回了现实。
明珠蒙尘，红叶化土，南柯国破，黄粱饭熟，书生唤不回画中温香软玉，渔夫再找不到去桃花源的路途。这一切，终究还是太晚了。
杨过呆愣着，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心痛得无法呼吸，脑海里也乱成一片。这十六年，这一生，究竟是怎么就匆匆过了的？
有时候他是那样想念她，可注定得不到的想念却如同一把钝器刺入心脏，刀锋尽没，一时又犹如在那方寸之间翻搅，血肉淋漓。有时候那想念却是温柔青涩的，犹如桃花岛上未熟的果子，让他忍不住盼着这十六年久一点，再久一点，让他能够好好念着她，仿佛藏了世间最甜美的秘密。
有时候他真的再也不愿爱她了，再也不敢爱她了，恨不能用最锋利的匕首将她从心里剜出来，连一点点痕影都刮干净，他相信剜心之痛也比不上他日日夜夜的爱恋凌迟。有时候痛得在地上打滚，却宁愿在佛前求上千百世，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哪怕寂寞连着海际天边，只为来生能与她并肩而立，情致缠绵。
有时候想起那两小无猜的好时光，便觉此生太荒唐，荒唐到爱不得恨不能，留不下守不住，该把握的却抛弃，该珍惜的却辜负。有时候想起遥远的来日，即使此生再不相见，天各一方，他也会与她一起白了头，这大概，也是尽了心意罢。
杨过一双凤眼被人赞叹了一辈子，此时乌黑的眼瞳却卷去了所有情绪，只像两颗冰冷坚硬的石头珠子。
我从不曾得到过你，为什么却要我一次次椎心泣血地失去？
杨过痛到窒息，梦中情景却清清楚楚浮现出来，郭芙巧笑嫣然历历在目，蜜语甜言字字在心，可到头来，这不过是自己执著了一生的残念而已啊。
杨过想要嘶声大笑，想要嚎啕痛哭，可却明知哪怕笑到喉咙破碎，哭到双目流血，她也不会再回头，如当年一般笑着看他一眼。
不若死了，不若死了！
杨过迟缓地躺回寒玉床上，无力地闭上双眼。不是不痛了，不是不想了，却是不愿再痛了，不愿再想了。奇经八脉犹如被淬了毒的箭矢射入，激得浑身发颤，痛得难抵难当。一寸寸经脉断绝崩裂，一处处脏腑撕扯搓揉，内力如出笼的野兽般左冲右突，即使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再无存活之理。
仿佛在奔腾的血脉里，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张扬倔强、不可一世的少年，惊奇地看着二十年后残破的自身。他已衰败，他还没有，更俊秀得如同新生的松柏。那少年又怎会想到，这了无生念哀恸欲绝的男子的一生，正是自己一手毁灭的呢。
若有来世。杨过眼中又滚下一颗泪，喉咙干涩得如同戈壁，无论多少个来世，又怎能比得上与你的今生。
深重的绝望迫得杨过大口大口吐出腔子里的血，自己却恍若不觉。这种纠缠了二十余年的绝望，每时每刻蚕食着他，折磨着他，也时刻提醒着他，为年少的倔强与叛逆付出的沉重代价。这代价是太沉重了，无法弥补，不可挽回，哪怕将自己撕成碎片，也回不到一生最好的初见之时。
愿生生世世永堕地狱，受尽苦楚，只求一个有她的来生。
杨过只觉得连魂魄都要散了，死死咬着牙，唇边溢出鲜红血沫，却是在笑着，心中也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安恬，幸福喜乐。
他看见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他看见碧海潮生，春和景明。
他看见他的芙妹还小小的，绿衣白靴，粉妆玉琢，笑着向他招手：“杨哥哥，你来，你捉这小黑鬼啊。”
我就来。

番（一）
杨过猛地睁开双眼，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低低喘息，整个身子中了邪一般无法动弹。杨过复阖上眼帘，一边稳住心神一边回想，究竟何为梦，何为真。
此时已是四更，玉兔西坠夜色阑珊，东方已隐隐泛了白，房内却是昏暗晦涩看不分明。清晨一缕凉风从窗缝飘进，远处遥遥传来几声高亢的鸡啼。
今年自己是二十七岁了罢？杨过细细地想，怕想不起来，又怕想起来旁的什么。杨过缓慢而僵硬地扭过头看向床榻上的另一人。那人秀发蓬乱，玉颈颀长，身上好好盖着一层薄被，睡得很安生。定了定神，杨过看见那人蛾眉纤长，朱唇流丹，却不是郭芙是谁？
杨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轻将尚在熟睡的郭芙扒拉到自己怀里，闻见她身上甜甜的香气，感觉到她暖暖的体温，一颗心才算真正归了位。旁的都不重要，她还在自己怀里就好。如果说两年前的自己还能孤零零地在等待中过活，两年后的此时却是万万不能的了。两年间杨过体会了世间一切的温暖与极乐，对郭芙更是泥足深陷不能自拔。若告诉他这一切不过黄粱一梦，杨过再不可能有活下去的勇气——在将长久渴望并且已经品尝过的美好拱手相让？他杨改之还不如死了的好。
左手缓缓抚过那人精致的锁骨，杨过也记不清玉白的肌肤之上印了多少深深浅浅的痕，大概她醒来又会发脾气使小性儿怪他不知餍足。
杨过抿抿唇，有些委屈地想，两个月没见，好容易回来自然小别胜新婚了。何况，两人成亲还不到两年呢。
也许……昨晚真的做得过分了？
芙妹一向说自己在床笫之上看着她的眼神像饿狼看着猎物。“你就是衣冠**！白天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晚上完完全全就是**!”郭芙衣裳给杨过脱得七七八八，仍护着抹胸不放手，心知杨过两月未归事不可免，但若不敲打他自己明早别想起床了。
杨过双唇欺上郭芙玉颈。郭芙口中不肯认输，却不由自主仰了仰头由着杨过轻轻吮吻。杨过含了笑看着身下的小女子口是心非的娇蛮模样，俯下身子含住她小小耳垂，满意地感觉到娇躯一颤，手下加紧剥去郭芙长裙。又在郭芙耳边吐着热气道：“你说甚么便是甚么。你说我是**，我便**给你看好了。”
郭芙气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扭了头不去看他，脸上却漫上缕缕红霞。杨过蹭着郭芙侧颈，低声道：“芙妹，你想我不想？”郭芙强硬道：“一个多月罢了，有甚么好想的。”杨过惩罚似的硬生生分开郭芙双腿，将郭芙修长玉腿环在腰间，又开始揉弄舔吻郭芙的胸前的柔软，边笑道：“芙妹好狠的心，我走了整整五十六天，可没一刻不想你。”郭芙咬了下唇红了眼圈，却是更不肯就他，心中将杨过骂了个遍。
杨过怎是肯服输的人，单手制住郭芙双手手腕，高举过顶，腰一沉便入了一半。郭芙疼得呻吟出声，杨过趁机吻住那张樱桃小口，噙住了那丁香舌不放。郭芙双手外分，扭着腰肢挣扎，杨过索性放了她手腕，谅她也翻不起什么浪来。杨过舌头有意无意扫过郭芙上颚，郭芙又是一颤。杨过在心中暗笑，手上不住地在郭芙身子上撩拨。
郭芙虽嫁杨过为妇日久，于房事上还是羞涩，亦经不起杨过如此煽风点火，不一会儿便软在杨过怀中，带着哭腔道：“我疼……”。只听杨过边舔吻着自己颈项边哑声道：“芙妹……乖，吞下去……放松一点……”郭芙羞得无地自容，只得任杨过胡闹。
杨过一边挺动，一边故意低了声音道：“芙儿，你可想死我了。”郭芙被杨过顶得颠簸不已，一声不出，一双美眸却已泫然欲泣。杨过拧了眉，声音沙哑干燥：“真的不叫出来吗。”郭芙不去理他，一口银牙咬得死紧。不提防杨过大力冲撞，郭芙极力压抑之下还是低声呼出，杨过又低声道：“芙儿芙儿，你叫我几声好听的……我便早点放了你……”郭芙被杨过欺负得几乎要哭了，平时再硬气也不敌情动的杨过，不由张口叫了出来：“好……哥哥……好哥哥你饶了芙儿罢……”郭芙喉音娇嫩，诱得杨过浑身骨头酥软，一双剑眉却蹙得更紧，变本加厉地一把捞起郭芙纤腰。郭芙惊呼一声，两条手臂紧紧攀着杨过，秀发柔柔洒了杨过一肩。郭芙小声哭道：“杨哥哥……太深了……”杨过左手按着郭芙后背，轻笑道：“为人妻子还不惦念夫君，我怎么饶了你？”
郭芙委屈极了，横了杨过一眼，含泪娇喘着道：“你自己爱走……我……又留得住你么？”杨过抵着郭芙额头，眼中怜惜几乎要溢了出来：“我哪里舍得走……不过是不想你奔波劳累罢了。”郭芙听此，又哭道：“那你还不放了我！”杨过笑道：“为夫饿得狠了，芙妹你不喂饱我么？”
也就……两三次嘛……杨过忆起昨夜旖旎情状面红过耳，还没缓过来便听怀中郭芙出了声:“杨过……杨哥哥，不要……”杨过本以为郭芙醒了，谁知却是在说梦话，梦中还唤自己的名。
杨过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那么好听的。杨过笑意渐深，附在她耳边轻声道：“都依你罢了。”眉里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杨过!”郭芙醒来果然是大动肝火，杨过大大咧咧没皮没脸笑得十分灿烂：“叫好哥哥我作甚？”郭芙第一句便被噎住，想起昨晚俏脸一红，别了头便下床梳洗，道：“你这人真坏，我不理你。”杨过微笑不语，正欲更衣，便听门外丫头敲了敲门，道：“大小姐，姑爷，夫人说有稀客到了，叫你们去大厅。”
房内二人对了眼神，一言不发地加紧手上动作。连黄蓉都说是稀客，大概是数年不见的故人，迟了自然会失了礼节，只不知那人是谁？
待郭芙杨过联袂而至，郭靖也已赶到了，只郭襄姐弟年幼贪睡还未起。过芙二人未进大厅，便听一苍老的声音道：“好！我道这神雕侠是何方神圣，等闲便娶了我外孙女去，原来是你小子！”
黄蓉所言稀客，自然是黄药师了。黄药师自八年前远游，中间倒也回来过，三年前远赴西域，恰是与杨过错过了。黄药师再回中原武林竟听说自家外孙女已出嫁一年有余，所嫁之人江湖人称神雕侠，真实姓名却是怎么也打听不出来。
黄药师大是不爽，直奔襄阳而来，定要看看这神雕侠是何许人也。虽未见面，但黄药师何等功力，待郭芙杨过一走近便听出二人脚步所属。
郭芙一听此声心中欢悦，白了杨过一眼道：“我外公到啦，且不跟你算账。”杨过看着她这般娇俏可人，也是勾了勾唇角，二人一起进了大厅。一进大厅郭芙便扑入黄药师怀中，撒娇道：“外公不疼芙儿！芙儿成亲外公也不来，不怕芙儿给这坏小子欺负了去！”
黄蓉拦下想训斥郭芙无礼的郭靖，又冲杨过使个眼色令其拜见黄药师。杨过会意，利利索索跪了道：“杨过拜见外公。”黄药师只作不见，抚着郭芙头发道：“是不是你爹***出嫁啦？我东邪后人难道还有愁婚娶的么？”说着瞪了郭靖一眼，郭靖也不敢分辨，倒是黄蓉笑道：“爹爹说的是。靖哥哥怎么敢逼芙儿出嫁，逼急了芙儿扮个小叫化离家而去可是不好。”黄药师哈哈一笑，想起女儿年幼顽皮之事，不再追问缘由。何况自家外孙女也丝毫不像是受了欺负的。
郭芙见杨过还在跪着，扯了扯自家外公衣袖，低了头小声道：“外公，叫他起来罢。”此一言虽轻，厅上众人却个个内力非凡，都听了个清清楚楚。黄蓉率先笑出声来，黄药师且笑且叹：“果然女生外向，蓉儿，你这女儿像你可是像了个十足十。”杨过只微微一笑，心中甜蜜自不必说。
黄药师笑道:“杨过小友，那便起来罢。看在我芙儿份上，你这外孙女婿我便认下了罢！”杨过却郑重地叩了三叩才起身立在一旁。
黄蓉见黄药师虽是如此说，一双眼睛却不停在过芙二人身上来回打量，知晓老父仍是不解。只是此事如何能在此处分说明白？便笑道：“爹爹好不容易来看咱们，蓉儿却是想讨个便宜了。”拉过郭芙道：“芙儿近日脾胃不调，爹爹给她看看罢！”杨过闻言凑到黄蓉身畔低声问道：“母亲，什么时候的事？”黄蓉侧侧头也是低声道：“一两个月了，总是不好。”杨过剑眉蹙起，眉间尽是担忧之色。
却见黄药师执郭芙之左腕辨了一辨，竟呵呵笑道：“哪里是什么脾胃不调了？”又笑着看郭芙，郭芙忐忑不已，望向自己母亲，盼她解释，不料靖蓉过三人皆是愕然未解。
黄药师放下郭芙手腕，笑道：“蓉儿聪明一世，连自己女儿有了孩子也猜不出来么？”黄蓉最先反应过来，扯了郭芙低声问道：“你上次月事是甚么时候？”郭芙弱弱地道：“大概是三四个月前罢……”语音未落便挨了一记：“傻姑娘，这等大事也不跟妈说？”郭芙见黄蓉满面喜容，奇道：“妈，这是甚么大事了？”
黄药师见四人反应奇特，皱眉道：“蓉儿，这……？”黄蓉不欲再提旧事，执郭芙之手笑道：“芙儿太傻!”又道：“靖哥哥，你可称心了！这下杨门可算有后了！”靖芙过三人才算明白过来，郭芙直羞得双颊晕红，藏在母亲身后不肯出来，黄蓉一不留神放了手郭芙便跑了出厅去。
郭靖知晓郭芙有孕大为高兴，一则女儿可生下亲生孩儿，二则也不至真正绝了杨家香火。杨过自不必说，本来他在子嗣上从无盼望，却一直后悔那年未能护得芙妹周全，又担忧过些年她总会责怪自己害得她终身不孕。此时听说郭芙有了孩子，心头放下一块大石。便拱了拱手笑道：“过儿去看看她。”
杨过轻功高绝，使出来不一会儿追上郭芙，一拉一带便将她拢在怀里。郭芙自然知道这人是谁，少有的乖乖偎在杨过臂弯。杨过低头磨蹭郭芙秀发，低声笑道：“有什么好羞的，做了夫妻不该有孩子的么？”郭芙闷闷地道：“我从前没孩子，你倒嫌弃我了？”杨过心里一疼，知道郭芙一直因此事郁郁不乐，强笑道：“现下你有了孩子，岳父不敢动你，你倒抛了我嫁给别人啊。反正我的手臂可是回不来了。”杨过本是玩笑，不知怎的竟扯到断臂一事。话一出口杨过便即后悔，孩子和手臂两件事在他二人之间本是谁也不敢碰的。
“你这人！”郭芙急了，将杨过狠狠推开，“你便会戳人家心了！”她怀着孩子脾气本就不好，此时被杨过刺中心事，几乎便要哭了出来：“你的手臂怎么了？我断你一臂怎么了？八年之前你不砍我现下我怀了孩子你倒找场子来了？”郭芙退开两步狠狠瞪着杨过：“你打我打得那么疼，又把我妹妹带得生死不明，我是杀不了你罢了！”
杨过挑挑眉，万没想到郭芙一直觉得自己断臂之事是罪有应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么恨我啊？”郭芙见杨过大笑，跌足不已：“你笑甚么！”杨过止了笑上前揽了郭芙细腰，眼中柔情蜜意，难以尽述：“我曾经以为你嫁给我是觉得我可怜，没想到在你眼中，我竟这般可恨。”郭芙冷笑道：“你可怜？你名满天下武功盖世哪里可怜？耶律大哥才比较可怜，我不欢喜他，不想嫁他，爹娘也不疼他。”杨过听到耶律齐身子一顿，又笑道：“那么你只欢喜我，只想嫁给我，对是不对？”
郭芙又给杨过说中心事，羞得耳尖也绯红，却学着黄药师口气道：“东邪后人可还有愁婚娶的么？”杨过知晓郭芙欲盖弥彰，因而大笑，道：“东邪前辈说得很是！郭大小姐众星拱月，自然是不用愁的！”
二人拌着嘴回到房中，杨过扶郭芙坐了，叹了口气道：“芙妹，你也太大意了，纵不是脾胃不调，月信不到你也不在乎？近日外公不来，非要等到孩子大了咱们才知道？”郭芙委屈道：“妈没告诉我有了孩子会怎样。咱们不都觉得你我不会有孩子的么？”
杨过爱怜地抚上郭芙脸颊，柔声道：“有没有孩子，我待你的心总是一样的。”将郭芙揽在怀中，“上天待我至厚，能跟你相守，我本来便是什么也不敢求了。”杨过这番心思从未明说过，此时听得郭芙心下一片柔软，将头靠在杨过肩上道：“杨哥哥，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杨过笑道：“女孩！只盼你将她养得跟你一样刁蛮任性，自有我这样的男子来娶！”

番（二）
春去冬来，忽忽数月。襄阳地处南国，冬日虽非极冷，却也难熬。马上便是除夕，最后一批军粮还未出发，靖蓉二人忧心不已。这夜找了杨过来三人商议，杨过自是要替他二人分忧，便道：“父亲母亲守城便是，过儿本不是常驻襄阳的，这回出去护了粮草回来，也算尽尽孝心。”
郭靖大喜，笑道：“如此甚好！”黄蓉也微笑道：“那么切记小心为上，年关将至，路上也不太平。”又道，“芙儿我给你好好看着，你放心。”杨过摆摆手道：“母亲，过儿难道还信不过您不成。那么过儿先退下了。”
此时郭芙已有孕九月，无怪杨过放不下心。杨过轻轻掩上房门，便听郭芙问道：“杨哥哥，爹爹妈妈有甚么事？莫不是蒙古鞑子要趁年节攻城罢？”杨过见烛火已灭，本以为郭芙睡下了，闻言身形一挫，责道：“这般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下？”依稀看见郭芙已撑起身子来，想是担心得狠了，便急步到床边坐了，揽住郭芙安慰道：“不是不是，父亲母亲差我去护粮草，怕大年下有蟊贼劫粮。”
郭芙吁了一口气，低声道：“那你……明儿一早就走？”像是感觉不安全一般，左手护在了高高隆起的小腹上。杨过笑道：“怎么，舍不得我？”手上却加劲揽得更紧。郭芙一挣也没挣脱，气道：“好没正经！人家好好儿地跟你说，你偏要……”杨过亲了亲郭芙侧脸，弯腰扶她躺下：“好，是我舍不得你！快些睡罢，你总是睡不好。”
郭芙低声道：“你儿子动来动去的，我怎么睡得好？”杨过自解了衣衫，佯怒道：“没出生便这般不懂事，生下来看我怎么教训他！”郭芙急道：“你敢？！”杨过笑道：“不敢不敢。不过芙妹，你不是答应给我生个女儿的么？”郭芙叹道：“这孩子太爱动了，若是个女孩儿可嫁给谁家去啊？”杨过笑出声来：“你倒操心女儿的婚事了。芙妹多虑，若女儿长得像你，再刁蛮任性肆意妄为也是嫁得出去的！”
“你！”黑暗中“啪”的一声脆响，杨过已接住郭芙粉拳，笑道：“睡罢！”
旦日清晨，杨过早早便起了身，郭芙挂心杨过，也是醒了，只是迷迷糊糊的，却仍道：“你……小心些……”杨过心中感动，握起郭芙纤手，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又吻了吻，柔声道：“你乖乖的，等我回来。”
三日之后，杨过还未归来，郭芙便有些急了，黄蓉只得好言安慰：“乖芙儿，这路程远近你也并非不知，平常还须两日半呢，过儿带着兵士辎重，路又难走，怎会这般快？”郭芙想想也是这个理儿，便撒娇道：“妈，我只想着明天除夕，他若不来团圆饭怎么办？”
黄蓉笑着抚摸郭芙头发：“你呀……自从嫁了过儿，给他宠得小女儿心思全都跑出来啦！”郭芙在母亲面前一向不拘,笑道：“妈，您跟爹爹恩爱多年，江湖上谁不羡慕？杨哥哥对我，哪及得上爹爹对您呢！”黄蓉轻轻拍了一下郭芙脸颊：“都要当娘的人了，还浑说！过儿对你哪里不好了?我看可不比你爹爹差什么呢！”说着抚上郭芙的小腹，道：“孩子还好？有不舒服么？”
郭芙浑不在意地摇摇头：“它好得很。娘，我不黏你了，我去看看破虏襄儿。”说着站起身来。黄蓉爱怜地看着郭芙道：“月份大了，自己小心些。” 郭芙回头笑道：“是啦！妈！”
黄蓉这边又忙了起来，年关已至，身为主母的黄蓉打点上下，焦头烂额。往年郭芙是个姑娘不便插手太多，前两年刚刚嫁了人才得力，又怀了孩子。打发走一批人，黄蓉刚坐下饮了杯茶，便见郭芙的侍女名阿桃的急急跑过来，眼圈都红了，看见黄蓉便哭道：“夫人，不好了，大小姐出事了！”黄蓉险些没站稳，深吸了口气才道：“边走边说！”
那阿桃虽是哭得断断续续，黄蓉也猜了个大概。大抵便是芙儿看着襄儿破虏打雪仗，襄儿脚滑一不小心摔在了芙儿身上。芙儿身子笨重竟也没来得及躲开，腹中便疼痛不已，现下已被阿桃扶回了房间。
饶是智计无双如黄蓉，不知郭芙情形也是心中慌乱。女人产子本是鬼门关内走一遭，平平安安生产尚且难说，何况被撞了一下子？
黄蓉走近郭芙住所，未闻见血腥之气心已放下大半，推开房门急步上前打量郭芙神色，手也搭上郭芙手腕。郭芙虽年轻身子好，也不大受得郭襄这一撞，直疼得有些发抖。黄蓉见郭芙脉象无事，松了一口气，还未开口郭芙便抢着道：“妈，我没事，你别怪襄儿。”黄蓉这才想起来郭襄，气道：“那丫头打雪仗也不知道离你远点！毛毛躁躁的……一旦出了事可怎么好？”眼里已含了泪，“你可吓死妈了，你要是不好，妈可怎么办呢？”
郭芙强笑道：“妈，我没事的，襄儿那么小，撞一下又算得什么了。”话音未落小腹又是抽疼，郭芙忍不住低声呻吟，黄蓉脸色大变，柔声道：“芙儿别怕，孩子本就九个月大，我看也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郭芙疼痛过去，闻言眼圈红了：“妈……”黄蓉微笑道：“你好好歇着，今晚妈在这儿。”

等杨过监看粮草入仓交接完毕已是半夜，想着明日是除夕，若再不回家芙妹又要生气，便赶了回府。本拟夜深人静，郭府上下俱已安歇，但杨过耳力非凡竟听似有喧哗之声，到得后院更见灯火通明。这一惊非小，飞身去了郭靖书房。
郭靖在书房之中打转，忽见一人推门而入，料定必是杨过，上前道：“过儿，你平安回来，甚好。”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口。杨过知这位岳父不善言辞，也不介意，拱拱手道：“为父亲解忧是过儿应当的，只是不知今夜府内这般是为何？”
郭靖皱起眉，沉声道：“芙儿生产，过了三四个时辰了，还没有动静。蓉儿过去看了好久，也不知……”杨过听到一半便急了起来：“怎会如此？”知道郭靖必定不知，也来不及告退便扑向自己居所。
刚进大门杨过便闻一股血腥之气，心乱如麻，冲进房门那气味更加强烈。见杨过归来丫鬟们俱是大惊，郭芙的贴身侍女阿桃立刻便跑了进卧房告诉黄蓉。黄蓉一心只在郭芙身上，只低声吩咐了一句：“别让他进来。教他放心。”那边郭芙痛得痉挛，死攥着黄蓉的手：“妈，我好疼！”黄蓉看着女儿数九寒天竟痛得汗透重衫，又是心疼又是担忧，柔声道：“乖芙儿，你再使使劲儿，孩子马上出来了。”
阿桃出来将黄蓉的话报给杨过，又道：“姑爷，您别太担心，夫人说孩子过会儿就生下来了。”杨过咬着牙道:“你一直在芙妹身边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快说！”平日杨过对丫鬟们向来不假辞色，阿桃摄于杨过之威，吓得不敢隐瞒，只得说了郭襄之事。
杨过还未发作，里面郭芙一声痛呼，惊得杨过立在当场半晌不得作声。杨过想起那年郭芙重伤，昔年惊慌恐惧悉数涌来。杨过心痛如绞，眼泪直堕了下来：“芙妹，你若弃世，当真以为我能活下去么？”
郭芙痛得满额冷汗，眼中尽是泪水，对黄蓉道：“妈，他……回来了吗？”黄蓉赶紧点头：“过儿刚到，就在外间！”郭芙似已力竭，垂了眼帘轻声道：“妈……他最听你话……我没……没力气啦，你让他……好好活着……”黄蓉急得要哭了出来：“芙儿醒来！你当真以为他能独个儿活着么？芙儿！”
郭芙一凛，想起杨过当年在战阵之上，曾经附在自己耳边说过一句话，后来却是越想越不分明。此时又临险境，不知怎的那句话竟一瞬间无比清晰——
“芙妹芙妹，你是我一生挚爱，你若死了，我杨过必随你碧落黄泉。”
郭芙大口喘息，不，杨过，咱们还有孩子，你不将孩子养大，有何颜面来见我？你的亲生孩儿，总不能狠得下心不管罢？
又是一阵剧痛，郭芙只觉得自己被一只大手撕裂，直痛得昏了过去。完全失去意识之前，郭芙听见一声清脆洪亮的婴儿啼哭，忍不住微笑了起来。上天见怜，大概真的是个男孩子罢……
黄蓉见郭芙晕去，切脉却并无不好，知道郭芙筋疲力尽，只给她掩了被子便罢。奶娘抱了孩子去清洗，传过话儿来说是个小少爷，黄蓉只是笑笑。
杨过听见孩子哭声，急欲知道郭芙情况，几乎与出了卧房的黄蓉撞个满怀。杨过低头道：“母亲，芙妹她……”黄蓉微笑道：“芙儿累了，你别吵醒她。”还没来得及说旁的，奶娘已将新生婴儿抱过。黄蓉驾轻就熟地接了，满脸怜爱之色，细细打量后笑道：“真好看，长大一定是个美人儿。”那奶娘笑道：“夫人，是个小少爷呢！”
触了触外孙粉嫩的脸颊，黄蓉笑道：“男子便不能是美人儿了?”对杨过道：“过儿，这孩子容貌，将来犹在你之上。”杨过年轻，自然看不出孩子长相如何，听黄蓉打趣，笑道：“母亲取笑了，孩子若像芙妹，容貌自然在我之上！”
杨过才归来一身风尘，黄蓉不许他进卧房，杨过只得退下更衣去了。黄蓉对那孩子爱不释手，坐在床边一会儿看看郭芙，一会儿看看手中婴儿。片刻后郭芙醒了，轻声道：“妈，孩子我看看。”黄蓉将大红襁褓放在郭芙枕边，谁知郭芙看了一眼哇就哭了出来：“妈！他怎么这么丑！”黄蓉见好不容易哄睡的外孙给女儿吓醒，赶紧抱起来摇着，一边教训郭芙：“你懂得甚么！这孩子长得跟你一模一样！”郭芙仍在抽噎：“我哪有这么丑……”
黄蓉笑着白了女儿一眼：“你看着罢，过上五六年你就知道好看啦！”郭芙撇撇嘴，不敢再说。黄蓉又道：“过儿被我打发去换衣服了，马上就过来看你，孩子我抱去给你爹瞧瞧。”郭芙点头应了。
郭芙秀发本已散乱，现下被丫鬟编了辫子，看上去像个小姑娘。正自闭目养神，闻见杨过气息睁开眼来。杨过回来，扑在床边，握了郭芙的手不放，凤眸满含深情。郭芙回握着杨过的手，微微笑了：“杨哥哥，我还以为见不着你了。”
杨过一听此言哪还忍得住，眼泪便流下来：“傻话。咱们总是在一处，哪有见不着的。”郭芙手指抹去杨过脸颊上泪痕，柔声道：“杨哥哥，你刚回来，累不累啊？”杨过吻着郭芙手指，低声道：“你还要管我，你才是辛苦了。”郭芙白了杨过一眼：“我便要管你，怎么了？”杨过笑了出来，起身吻了吻郭芙额头：“都依你。我这一辈子，都归你管了。”
杨过好声好气哄了郭芙，一双凤眸本是情意绵绵，看郭芙沉沉睡去，登时冷了下来。杨过抬头看向侍女阿桃，沉声道：“你看着她，若有事，立即分报母亲与我。”说着起身便走了。那丫鬟却怔怔的望着他的背影。
杨过避开府中众人，走到郭襄居处，自窗而入。郭襄本来就心神不安，唯恐姐姐不好，虽是凌晨时分却也睡下不久。落地之时杨过没刻意掩饰，这一下已经惊醒郭襄。郭襄不知发生何事，揉了揉眼睛才看见房中的高大身影，不由尖叫起来。
“呵。”杨过冷笑，郭襄听出是姐夫，颤声问道：“是姐姐……”杨过瞬间欺近，对郭襄冷冷笑道：“你姐姐没事。”郭襄看着杨过，平日俊俏风流的一张脸现下竟令郭襄感到森森寒意。郭襄心中害怕，但听到姐姐没事也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郭襄只听杨过声音低沉地道：“如果你姐姐有事，襄儿，我必不饶你！”郭襄趁着窗外光亮看见杨过狰狞得扭曲的五官，恐惧得话也说不出，只是那扬言“必不饶你”之人，竟然还叫她一句“襄儿”！
杨过早已离去，只余郭襄跪坐床上吓得簌簌发抖。娘说的没错，这位好姐夫，果然对姐姐爱若性命！

番（三）
“我姓程，这位是我表妹，姓陆。我是郭夫人的师妹，我俩有要事告诉郭大侠夫妇，烦请通报。”郭府门前，一青衣女子客客气气地对郭府管家道，身畔站着一白衣女子，正是程英与陆无双。
郭府管家在郭家二十余年，自然知晓夫人黄蓉确实有个姓程的师妹，见程英这般知礼，便作揖笑道：“原来是程姑娘，只是我家老爷夫人不在府中，大小姐身子不好不方便见客，您二位先跟我去厅上，我去请姑爷过来可好？”陆无双哼了一声道：“郭芙何曾身子不好了？我来是见郭大侠夫妇俩的，见你家那姑爷作甚？”程英连忙拦了陆无双，向管家赔礼道：“我这妹子口没遮拦，您别在意。你家姑爷既是郭大侠夫妇乘龙快婿，那么我跟他说也是一样的。”那管家白了陆无双一眼，将程陆二人带到厅上，自走开去。
郭芙前些日子累得狠了，不意小小病了一场，杨过便不准她出郭府半步。此时午后，郭芙正在自己房中睡午觉。杨过推开门，蹑了手脚走近，坐在床畔看着郭芙好眠。橘黄的淡淡日光洒了一榻，窗外蝉鸣声声，此情此景竟像极了桃花岛。杨过静静看着郭芙温暖和煦的一张脸，胸中爱怜横溢，想伸手摸摸她脸颊却有些舍不得。进退维谷之间，忽地听见外间嘈杂，马上凝神谛听，向房外看去。又听其间夹杂着孩童哭泣之声，为人父母者最听不得此声，杨过一颗心立即悬了起来。
杨过又瞧了郭芙一眼，飞速起身冲出房外，往那声音来处赶去。杨过心里清楚得很，府中郭襄破虏年近十五，如何会这般大声哭泣？何况少年人年轻贪睡，只怕姐弟俩还在自己房中睡着午觉。那么必定是自己夫妻六岁的爱子安儿了。杨过心里怕得很，刚离开一会儿怎么就出了事？安儿向来极少哭，郭府之内也绝无第二人敢弄哭这位辈分最小、年龄最幼、也最受宠的孙少爷，那么究竟为甚么？难道来了哪个厉害对头？
却说程陆二女在郭府厅中等了一盏茶时分，陆无双便不耐烦起来，道：“那姑爷是甚么人了，竟敢如此傲慢托大？”郭芙八年前下嫁神雕侠一事轰传中原武林，近年来神雕侠更是赫赫有名。而神雕侠夫妇与杨过的恩怨传出了数个版本，陆无双向来深恋杨过，本就忌恨郭芙，又如何会对神雕侠有什么好话？
程英慰道：“表妹莫要着急，咱们本来也要等师姊的。”陆无双还待说，却见厅前走进一幼童，也不过五六岁模样，远看红衣如火，黑发若鸦，近看面如春晓，颜若朝华，一双桃花眼更是熠熠生光，顾盼生辉，真真是十足的美人坯子。陆无双稍稍一想便料定这孩童必是郭芙之女，只不过作了男孩打扮，当下也没甚么好脸色，只道：“小丫头，你爹爹呢？”
那孩童正是杨过与郭芙的独生爱子杨安了。杨安本在练功，无聊之间听说来了外客，他太外公、外公外婆、父亲皆是威震江湖，如何懂得害怕，一时好奇心起便来看看。此时杨安听陆无双说“小丫头”，一双小眉毛都竖了起来。他生来好看，年岁又小，虽是男孩打扮却每每被误认了是个女孩，早就恨极这些叫他“妹妹”、“丫头”、“小姑娘”的人。杨安虽是生气，却记得妈妈教诲，并不当场发作，只白了陆无双一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程英给杨安这般傲慢神情惊到，觉得这神情极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陆无双心烦意乱，皱了眉道:“这野丫头有人生没人养的，也不知是姓张还是姓王。”杨安自打出生便被太外公、外公外婆、爹爹妈妈捧在手心，小姨小舅也是疼爱，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地长大，何曾受此言语侮辱？更听这女子语意辱及父母，杨安气极，冲上摔了陆无双手边茶杯，那瓷杯“啪”地摔碎，在午后静谧的郭府显得尤为刺耳。程英心知不妙，却也无力阻止。郭府家仆听到此声抄了家伙涌入厅中，一时间把前厅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个仆妇将杨安护在身后，都对程陆二女怒目而视。
杨安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双足乱顿，纵声大哭。仆妇不知这孙少爷伤了哪儿，手忙脚乱地好声安慰，杨安却哭得愈发高亢尖利。陆无双手脚无措，未料想郭府如斯声势，她虽刁蛮无理，却也知道靖蓉夫妇实在得罪不得。程英本想好言劝说杨安，才走近两步就被两个仆妇挡在面前，皆是如临大敌。程英心中暗暗叫苦，唯盼师姐夫妇深明大义不要与自己姐妹计较，正没计较处，眼前一花，厅口冲入一人。程英定睛看时，却见那人身形瘦削，丰神俊朗，长眉入鬓，凤眼生威，却不是杨过是谁？
杨过冲入前厅，见已经人满为患心中大急，看见那一抹小小红色身影不在外人手中才松了口气。家仆见杨过到了，登时安静地让出一条路来。杨过看见程陆二女，心中虽是震荡，却不急着相见，知晓必是陆无双惹哭了杨安。杨过急欲知晓爱子如何，矮下身子将杨安卷入臂弯，细细看了看，辨明儿子并未受伤而只是闹脾气，笑了一下又马上止住，柔声慰道：“谁欺负安儿了？”杨安看了杨过一眼，见自己不靠谱的爹居然还笑了一下，又羞又恼，攥了攥小拳头卯足了劲儿，哭得更加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杨过给杨安震得闭了闭眼，冲管事的家仆使个眼色，那人也是伶俐，带着众人便下去了。
杨过蹙了眉，哭笑不得地道：“小祖宗，你别哭了，一会儿你小姨小舅都过来了。”杨安白了杨过一眼，气得奶声奶气地骂道：“你这人真坏！”杨过扑哧笑出声来，杨安没听过骂人的话，也就只会郭芙骂杨过的这一句——郭芙也并不会骂人。杨安见杨过还是笑，大怒道：“你放下我！我找我妈妈去！”杨过依言放下杨安，却笑眯眯地道：“你再乱跑，外婆也救不了你。”杨安自知不该偷懒跑来厅上，心虚理亏，只得乖乖站在杨过身侧。
程英在一旁看着杨过，心情激荡，脸上已是满面泪痕。陆无双已经哭出声来，见杨过终于放下那孩子，便扑入杨过怀中，哭道：“傻蛋，我们找了你这么些年！你……你也不见我们！”杨过哪想陆无双还跟十几年前一般，推开也不是抱住也不是，又给杨安看着，十分尴尬。杨安见这女子扑在爹爹怀里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小嘴一撇又要哭，却不愿当着这两个坏人哭出来，扭身就跑。
杨过自然知道杨安要跑，只是碍着陆无双，左手一捞竟没捞到杨安，心道:“不好！安儿要去找芙妹！”心下大急，安儿这孩子人小鬼大，便是有三分也说成了十分，到时候自己怎么跟芙妹解释？杨过正想对策，却听厅外几人匆匆而来，杨安哭道：“妈——”郭芙柔声道：“安儿，伤着哪儿没有？”郭芙醒来后得侍女告诉，听说前厅乱成一团，杨安哭得厉害，虽知杨过武功罕有敌手，但爱子心切，立时赶了过来。
杨安哭得伤心，抽泣道：“那个坏女人欺负安儿——他还帮她——呜——妈妈他一点儿也不疼安儿——妈妈骗安儿……”知子莫若母，郭芙一看杨安如此便知道这孩子真难过了，猜出杨安委屈，当下搂了杨安温声慰道：“安儿不哭，谁敢欺负咱们家安儿了？妈妈给你出气。”
郭芙抱着杨安踏进厅来，秀眉微蹙打量着程陆二女，又颇为不满地瞧了杨过一眼。程英本拟郭芙嫁人日久，又生育孩儿，如何能像当年一般倾城国色？谁知今日一见，郭芙却端丽难言，更增风致，堪堪一室光华。若说十余年前郭芙年岁尚小，与小龙女尚可说各有千秋，而此时纵使小龙女容颜未老，也必会被郭芙压上一头。
杨过早已跟陆无双分开，听着杨安还未说出甚么来才放了些心，冲郭芙笑笑也不说话。郭芙按辈分该叫程英小师叔，又知晓这二人是杨过结拜的妹子，也不欲过多追究，只道：“程姑娘，陆姑娘，别来无恙。你们远道而来光临敝府，有何贵干？”说着又瞧了杨过一眼，意思叫杨过顺下去。杨过无法，只得开口道：“二妹三妹……”却被陆无双打断道：“傻蛋，你干么跟这女人在一处？”
厅上几人皆听出陆无双语中对郭芙轻蔑之意，杨过脸色大变，杨安气得小脸通红，还没等郭芙发作便叫道：“我爹爹妈妈自然在一处！你又管得着了？”程英听了此言摇摇欲坠，一手指着杨安一手扶着桌子颤声道：“杨大哥，这孩子……”她向来聪慧，见杨过待那孩子亲厚已然心下大疑，仍只道杨过不过借住郭府，亦不必对幼童如何，如何料想得到那孩子竟是杨过郭芙之子？杨过眯了眯眼，冷冷地道：“安儿是我与芙妹的孩子。”陆无双亦是大惊失色，尖叫道：“她砍断你手臂！她伤了杨大嫂害你们分离十几年！傻蛋你是疯了还是傻了！”郭芙听得老大不耐，掩了杨安耳朵，气道：“他是疯是傻，要你来管？”杨过也大是不愉，但听郭芙这般说心情却是好了一些，冷声道：“三妹，你再有一言辱及我芙妹，别怪我不念昔日兄妹之情。”
陆无双气急之时哪听得进去，声音凄厉：“她是那劳什子神雕侠的老婆！不是你妻子！你妻子还在绝情谷底等你！”程英已知晓这些年必有重大变故，那孩子虽是极像郭芙，可那神情气度，如何不是跟杨过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只心中大痛，眼泪汩汩流出。
郭芙听陆无双语出粗俗，不欲杨安听见，也知晓这疯妇闹下去谁都不好看，是以懒得跟陆无双争辩，柔声哄着杨安便要出厅。杨过感念郭芙顾全大局，正想送郭芙出厅，谁料杨安却突然高声哭道：“妈妈，她骂我是没爹的野丫头！”声音甚是清脆，将几个人全都震在当场。

郭芙停了步子，扭过头盯着杨过，目光平静，杨过只道郭芙生了气，低了头也不敢说话，却听郭芙柔声道：“杨哥哥，她说咱们儿子是没爹的野丫头。你看着办罢，别闹到爹爹妈妈那里去。”杨过微微笑了一下，揉了揉杨安发心，眼睛却看着郭芙，道：“知道了。”
郭芙也不急，慢慢走着，把杨安抱进房里，轻轻放在榻上，微笑道：“安儿平时也不歇午觉，今日闹了这么久，睡会儿罢，妈妈看着你。”杨安却搂着郭芙不撒手，问道：“妈妈，她们是谁？怎么敢那样说你！”郭芙微笑道：“是你爹爹年轻时候的朋友。”
杨安自然不可能满足于此，又问道：“既然是爹爹的朋友，更不该那样说妈妈。”郭芙笑道：“你爹爹的坏朋友。”杨安嘟了小嘴道：“安儿不明白。”郭芙偏着头想了想，笑道：“她嫉妒妈妈得到了最好的。”杨安睁大眼睛，好奇道：“妈妈得到了甚么？”郭芙温柔地笑笑，刮了刮杨安的小鼻子，道：“安儿。”
哄了一会儿杨安才睡去，郭芙摩挲着儿子光滑娇嫩的小脸，眼中全是爱意。杨过推了门进来，凑到郭芙身畔，郭芙带着笑看了杨过一眼，挑了挑眉，轻声道：“你在外边多久了?”杨过笑道：“不久。”郭芙俏脸一红，不再看着杨过，眼睛转到杨安身上，掩饰着问道：“安儿可说你帮着那姓陆的。”杨过只看着郭芙，笑道：“惹了咱们家安儿我还有甚么好果子吃？”
郭芙轻轻笑出声，左手抚着杨安头发，眼睛却看着杨过，笑道：“谅你也不敢。”杨过揽了郭芙纤腰，却不说话。郭芙啐了他一口，道：“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是这样。”杨过把头埋在郭芙颈窝里，闷闷地道：“芙妹，我有那么好？”郭芙气息一滞，却笑道：“你才不好，你最坏。”杨过微笑道：“那你才是疯了傻了。”
郭芙抬起眼看着杨过，唇边还带着笑：“她们有事？”杨过叹了口气，看向睡得香甜的杨安，道：“能有甚么事？说知道我姑姑下落，让我去寻。”郭芙不由自主绷紧了身子，问道：“你姑姑？不是还有两年么？”杨过牵了郭芙的手，道：“咱们出去说。”
杨过将小龙女之事告诉郭芙，郭芙听完怔了半晌，似是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杨过见了叹道：“芙妹，咱们心心相印，不妨说了罢。”郭芙道：“今天之前，你一直以为你姑姑死了？那便是我杀了你姑姑？”杨过剑眉微挑，道：“芙妹，那件事不能怪你。”郭芙不理他，问道：“你还娶我？”杨过笑道：“随你怎么想罢，反正咱们孩子都这么大了。”

番四
杨过私下向黄蓉说了程陆所为之事，黄蓉也大为吃惊，两人本以为小龙女早已弃世，末曾想她依然活着。黄蓉蹙了眉问道:“过儿， 你怎么打算?“杨过道:”过儿自是应当去救姑姑出来。只不过时过境迁，过儿想带着芙妹一起。”
黄蓉惊道:“龙姑娘对你.....她岂能放过芙儿?”杨过也甚是无奈，揉了揉眉心道:“我知她定然深恨芙妹，可母亲，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黄蓉白了杨过一眼，杨过立即醒觉，笑道:“ 话糙理不糙。”黄蓉虚着打了杨过一记，道:“你纵不喜她，她也总是你恩师。”想了想又道: “芙儿便跟你去，你可记好了，若是伤了芙儿，你岳父可不与你姑姑善罢甘休!”杨过笑着应了。
杨过便带着郭芙并程陆二人出了城，杨安很是不开心，又大哭一场， 还是黄蓉出马才哄好了这小少爷。
一路上杨过倒也与程陆二女说说话，郭芙却默不作声，只看看风景,与杨过说几句守城之事。杨过淡淡笑着去应她, 亦不见特别神色。
陆无双见他二人如此，只以为他二人无甚情分，仍盼着能拉得杨过回心转意,离了郭芙与小龙女在一处。而程英却早已看出，此事绝无半分希望。杨过待杨安如掌上明珠，宠得半点分寸也无，焉知不是因了爱重郭芙?有了孩子，两人便是拆不开离不散的缘分，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这神雕大侠又怎能容旁人打断他的骨头?杨过为娶郭芙甘心隐姓埋名，难道又是谁逼得了的?
到了晚上四人在林中露宿，过芙二人也不如何，吃过饭携了手便走远了去，气得陆无双直跺脚，程英眼望二人执手并肩，宛若铜墙铁壁，低头黯然良久，方苦笑道:“表妹， 他二人已是夫妇，在一块儿又有甚么不对了?
郭芙依偎着杨过,轻声问:“杨哥哥， 你高兴么?”杨过紧了紧郭芙身上披风，笑道:“怎么不高兴?”郭芙低了头道:“ 当年是我不好，害得你姑姑在那谷底待了这么些。”
杨过搂了郭芙的肩，低声笑道:“ 你对不起她，可没对不起我!若是她好好儿的,我早给她绑死了。”郭芙蹭了蹭杨过脸颊，笑道:“你现在不也是被我绑死了么?” 杨过揉揉郭芙耳垂，弄得郭芙有些痒，忍不住笑了出来。
杨过双眼含情，低声道“ 那怎么同呢....你不绑我，我还想赖着你呢。”郭芙伸出手指刮刮杨过的脸，笑道:“真不害臊! ”杨过也笑，却认真道“美妹，你从没做错你从没做错，以后再别说你对不起....要有，也是我对不起,
你。”郭芙奇道:“ 你哪里对不起我了?”杨过转了转眼珠，笑道:“ 你既不记得，我才不说。
郭芙笑着，眉眼却染上一抹落寂神色，双手环住了自己双腿，轻声道:“杨哥哥.....我对不住你，襄阳实在不是好地方...下辈子咱们若还能在一处，就在桃花岛过日子, 再不出来了，好不好?
杨过展开双臂，将郭芙整个圈在怀里，柔声道:“自然好。可这辈子，你哪里就对不住我了?咱们夫妇一体，你在哪儿，我也在哪儿。咱们在一块儿， 哪里不是桃花岛?”郭芙眼睛亮亮的:“杨哥哥， 你真这么想?”杨过亲了亲郭芙眉心，笑道:“自然真。 有你万事足。”郭芙笑道:“ 你这般说，安儿可要哭了。”杨过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爱哭哭去，小麻烦包子。郭芙撇了撇嘴，道：“可我还想给你再添点麻烦。”杨过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郭芙何意，笑道:“ 你有孩子啦?几个月了? ,”郭芙红了脸轻声道:“两个月。 ”杨过抵着郭芙额头，轻轻吻了吻，柔声道:“ 可得:给我生个女儿!像你才好!” 郭芙白了杨过一眼:“安儿哪里惹了你了， 非要个女儿?”
杨过吻了吻郭芙侧脸,柔声道:“ 没陪着你长大，悔得我肠子都青了,等咱们有了女儿，我好好看看你小时候甚么样。
”
郭芙听了这话倒害了羞,把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儿低下去，道:“有甚么好看的? 不过是小女孩儿罢了。”杨过笑道:“小女孩儿没错， 可却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女孩儿!”郭芙浅笑道:“小女孩儿也当了妈妈啦，哪有从前那样好看?
杨过抚着郭芙秀发，认真道：“芙妹永远都是最好看的。四海列国，千秋万载，芙妹就是芙妹，纵使一千个一万个美人加在一起，在我眼里，也总不如一个你。”郭芙听杨过这般说，心中甜蜜，在杨过颊上亲了亲，却娇声道:“你还要说呢!明日见了你那美若天仙的姑姑，还能记得我这糟糠之妻?”杨过敛了笑，道:“ 芙儿，明日你切切不可出头,定要护好自己，站在我身后。若她对你下手，只管还手便是，万不可留情.....淑女剑可带着呢?”郭芙知晓杨过担心自己安危，宽慰笑道:“是啦，我我听你话便是。” 二人相偎睡去不提。
次日四人自断肠崖上缘绳而下，崖下却是深潭一方。 郭芙与杨过对视一眼，知晓小龙女八成未死。杨过蹙眉暗想:“ 定是姑姑跳崖后堕入此潭，只崖高如此，她却没法上来。不知这一十四年她可怎生寂寞?”又想自己若死不改悔痴心苦守，也不知道捱不捱得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用力握了郭芙纤手。

郭芙四下打量，只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又较寻常蜂巢为大，而在巢畔飞来舞去的，正是印象中昔年小龙女驯养出来的异种玉蜂。郭芙一见之下，惊呼出声:“杨哥哥，你看那可是你姑姑的蜂儿?”杨过牵着郭芙走近一看， 蜂巢之旁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女子手迹。
杨过折下几根树枝，敲打四周山壁，程陆二女依法施为.却全无异状。郭芙轻轻开口依法施为，却全无道:“她若活着，自然不会有心隐藏，杨哥哥你这是何故?左右不过这些地方，不如让我去潭底看看，说不定别有天日。”杨过又何尝没有想过，只不过四人之中，唯郭芙水性最好,可又有孕在身，如何舍得她入水寻人?只得道:“我去罢了， 你在此处等着。”
郭芙瞧了程陆二女一眼，淡淡地道“ 丑媳妇，也要见公婆，她是你姑姑，我难道见不得么,陆无双闻言大怒，叫道：“你那个刁蛮样子，也敢与杨大嫂比么?”郭芙除了外衫，冷笑道:“阁下贤良淑德， 郭芙倒是受教了。”又冲杨过一笑:“杨哥哥，我撑得住。”语音柔软，却自有一种坚定。杨过心中:叹了口气，知晓此事必得有个了结，无奈也只得道:“二妹三妹，你们只在此地等我，不可乱走。”程英虽深觉无趣，陆无双却等着瞧郭芙窘状，二人诺诺应了。
二人寻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务求沉入潭底寻得小龙女才罢休。二人急沉而下，只觉一股急流卷着人向光亮处冲了过去。杨过唯恐与郭芙失散，将人紧抱在怀半分也不肯松。急流过处，二人手脚齐划，却见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杨过牵着郭芙顺势而上，过不多时便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鼻，竟如郭芙所说一般别有天地。
此时杨过之心已稳了八九分，却见郭芙给潭水冷得花容失色樱唇乌青，连忙用内力蒸干了二人衣衫，又将郭芙双手拢在手中呵暖。郭芙笑着叱道:“冷便也冷些罢了，一会儿还是要湿淋淋地上去的，何必多此一举呢?”杨过笑道:“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你夫君也不在乎这点子内力。”二人游目四顾，只见繁花青草，便如同一个极大的花园。
然花影不动，幽谷无人，更没风声鸟语。郭芙叹道:“原来你姑姑倒在这等仙境住了十四年.....杨过瞧郭芙触动心事，忍不住在她额头吻了一吻，郭芙娇声斥道:“ 你好没正经!”杨过笑道:“芙妹跟我在一 处,难道不比这里快活么?”郭芙俏脸一红,低声道:“真不知你这人脸皮怎恁地厚……”杨过大笑，并不以为意。
二人手牵着手走到茅屋门前，杨过正欲开口说话，郭芙却轻轻挣了挣杨过左手，杨过忙
道:“怎么?” 郭芙秀眉微蹙，轻声道“她必定恨极了我。”杨过柔声慰道:“ 她是爱是恨，你都是我唯一的爱妻，杨过身无长物，又怎能置我爱妻于险地?芙妹，你别怕。”
郭芙听了这句“你别怕”，觉得这三字胜过无数誓约，凝眸看向丈夫，心想:“这一生能与我杨哥哥成了婚姻，当真是不枉了。
杨过见郭芙释然，才扬声道:“姑姑， 过儿求见!” 屋中却无人回答。杨过知小龙女占尽地形之利，无论如何不肯拿郭芙冒险,令她进了茅屋。杨过等了一盏茶时分，又运足内力道:“姑姑， 你我十四年不见，莫非你是忘了过儿了么?”
二人隐隐听到女子脚步,郭芙不由自主绷紧了身子，杨过亦是周身真气萦绕。且听那板门“呀”的一声打开，门后盈盈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四年前清绝艳绝的小龙女。
小龙女轻移莲步走近杨过，仰起头时眼里皆是晶莹泪花。且听她轻声道:“过儿， 是我在做梦么?”杨过震动不已，低声道:“姑姑，是过儿不好，害你受了这么多苦...足下却早已暗暗移位，先将郭芙挡在了身后。小龙女脸色微变，道:“过儿， 你我拜了天地，便是夫妻，为何还用旧时称呼?
杨过缓缓地道:“姑姑, 事急从权,怎可作数?你我其时行将就木，无高堂媒妁，更无洞房花烛，如何算得是夫妻?姑姑,不如意事常八九，您还是……”小龙女闻言，一腔柔情宛如淋了冰水, 轻轻地道:“ 你还是……念着那郭大姑娘，是不是?”杨过听着小龙女说出郭芙，眉眼凛冽得如同开了刃的刀锋，毫不犹豫地道:“是!我不但念着她 ，还与她成了婚，有了娃娃! 不待小龙女反应过来，便退了两步，才自身后牵出郭芙，冷声道:“芙妹， 见过姑姑。”
郭芙双眼紧盯着小龙女，怕她突然暴起,伤了自身，是以半个字也没说。杨过更不在乎，脚下虽未动，左手微抬已将小龙女来路封死，把郭芙护了个严严实实。
小龙女见郭芙秀发盘起,早不是做姑娘的模样，知道杨过所言非虚。身形一斜,险些摔倒，颤声问道:“ 过儿……我与你情深义重，天下皆知，你便都忘了吗?”杨过淡淡地道:“姑姑，那时过儿年少冲动，不知情之所系。所发誓言，皆做不得数。”小龙女一时伤心得很了，怒道:“过儿， 你答应等我，如何可以背信弃义?”
杨过冷笑道:“姑姑, 杨过在八年前便死了，如今活下来的，只是无名无姓的神雕侠罢了!”忽地上前欺近小龙女,咬牙道:“姑姑!我如今隐姓 埋名，声名扫地，不得光明正大行走于世，这一切，皆是拜你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