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蜀山
阳光从窗棱撒入房内,睡在床上的女孩睫毛微动,睁开双眼。床榻另一侧已经空了。花千骨一轱辘爬起来,一边喊了声师父,一边匆匆下床跑出门去。就见院子里的桃树下的石几旁站着两个男子,白衣的是自己师父,青衣的却是云山唯一能见到的客人,笙箫默,白子画正对他交代些什么,笙萧默频频点头,转头便看见仍穿着中衣的花千骨。白子画见了她,皱眉道:
“怎么不多穿些!
”口吻虽然是恼怒,人却已经急急的奔进房内,片刻取了花千骨外衣鞋子。花千骨穿着外衣,白子画则蹲下将一双粉蓝布鞋摆在徒弟脚旁,花千骨手里系着盘扣,抬脚伸进鞋内,白子画便妥妥当当帮她穿好,才站起身道:
“去与你师叔见礼。”
笙萧默这些年即便见惯了白子画伺候徒儿长大成人的种种场面,仍不忍见不食人间烟火的掌门师兄这样事事亲躬的样子,一时不知该哭还是笑。花千骨已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口中道:
“拜见师叔。
”笙萧默冲她一笑,一翻手从虚鼑内取出几样胭脂头饰等小玩意,花千骨面色一喜,高高兴兴拿在手里摆弄。
白子画将她叫到身边:
“小骨去玩吧,我和你师叔有话说。”
本来这句话每次笙萧默到访白子画都要说,此次花千骨却不肯了,拉着白子画袖子道:
“师父和师叔有什么话说便说好了,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白子画心里有些犯愁,小徒儿越来越大,心思也多了,大概以后越来越难糊弄。笙萧默也是一怔,接着却笑道:
“当然没有,小骨就坐在这里玩吧。”
一边对白子画道:“师兄交代的事我已办好了,这是云隐给师兄的信。”
白子画点点头,将信收入怀内,又问道:“蜀山近况如可?”
花千骨此时却好似听明白些什么,从石凳上跳起来道:“师叔去蜀山了?”
白子画道:“我早上便让你师叔将那女弟子送回去了。你那时候还没起。”
花千骨嘟嘴道:“师父什么时候起来的我都不知道,怎么也不叫我一声,我和那个姐姐都没告别呢。”
白子画道:“我看你睡得香甜,就想让你多睡一会。再说她急着回去救她师父,自然不愿意等着和你告别。”
笙萧默忽然掩住口咳了一声:“千骨,师叔有些渴了,你去给师叔煮杯茶来吧。”
花千骨犹在不满,却还是闷闷的转进房内去了。
笙萧默似笑非笑地看着白子画,也不说话。
白子画给他看的有些不明所以,将刚才的话在脑中转了一转,脸上便有些囧色,却仍镇静道:“昨日小骨的房间住了那蜀山弟子,她只好到我房里来睡了一夜。”
笙萧默笑:“师兄不必和我解释,只要师兄能过得了自己那一关,便是日日睡在一处也没人有意见。其实——”
白子画目光横了他一眼,笙萧默便生生把后面半句咽下去了。摇摇头道:“依我看师兄这样与她相处并不是办法。千骨越来越大了,你怎知她将你当什么?她若只当你是师父,将来难道要将她嫁出去不成?师兄到时候又如何自处?”
白子画沉默片刻,面上波澜不惊:“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便是。她要把我当什么,我便是什么。至于我——”他露出一丝苦笑,“我千百年都是如此过的,没有什么好与不好。”
笙萧默摇摇头,暗自叹气,心道:师兄这闷葫芦的性子还是没有改,他深知白子画外表温润,骨子里却狂傲自信的很,若不逼一逼他,他大概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只有应不应该没有喜不喜欢”的无欲无求的上仙,将来花千骨若真喜欢了别的男人要离开云山,他大概又得疯魔了。
笙萧默沉吟片刻道:“既然这样师兄就不该将她断绝与外界的往来,她有权利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和什么人相处,你们如今只在云山呆着她还哪里有选择的机会?”
白子画皱眉道:“我每年都带她去人间游玩。”想想又加了一句:“她身子还弱,如今只修到知微境界,我怕——”
笙萧默打断:“你是怕她遇到从前的人,知道从前的事,忌惮你吧。”
白纸瞥了自己师弟一眼:“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都是天意,我从来只求顺其自然。”
笙萧默道:“那师兄为何不肯自己送那女弟子回去?师兄是怕千骨要跟着去吧。”
白子画面上已微微变色道:“小骨若想去我自然带她去,只是她御剑尚不稳当——”
却不料这后半句已落入来送茶的花千骨耳内,少女兴奋道:“师父要带我去哪里?”一面将茶杯递给笙萧默。
笙萧默笑道:“你师父说要去蜀山转转,就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
花千骨抓住白子画胳膊,雀跃道:“是真的吗师父?你上次不是说小骨御剑已经很好了,况且有师父可以带我啊。”见白子画面沉如水,又抱住他胳膊摇晃道:“师父好不好嘛,小骨想去——”
白子画思虑片刻,终于微笑点点头。又抬头看了笙萧默一眼,青衣男人只觉面上似有剑锋略过,心里忐忑,忙向二人告辞,飞也似逃得没影了。
蜀山方圆二十余里,层峦叠嶂,犹如仙境。在主峰之后有一片开阔平地,殿宇巍峨,依山势而建,便是蜀山派所在。其中正殿是掌门及诸长老议事之处,左右偏殿错落数十间供供大小弟子居住。后殿则是掌门及位重长老及家眷日常居所。寻常弟子甚少有机会进得。后殿再远处则是蜀山极北之地,边界便是一片断崖。
如今那断崖旁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树上,坐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一袭粉蓝衣裙的正是花千骨,白色弟子服的则是她在云山上相救的聂小雨,二人坐在一个巨大树丫之间,荡着双腿闲聊,好不自在。
白子画与花千骨来至蜀山并未惊动众人,白子画隐匿了二人身形气息,径直在后殿找到云隐,将花千骨托付与他,便匆匆离开了。花千骨在后殿四处转了两天,闲极无聊,又思念白子画,便央了云隐将聂小雨接来说话。云隐按白子画吩咐只当与花千骨初次见面,称她为“千骨师妹”,心里却仍当她是掌门人一样,掌门吩咐哪敢不听,立刻便将聂小雨传了来陪伴。
花千骨之前听了师父嘱咐,不可随意透露二人姓名,以免徒惹麻烦。只对聂小雨说自己师父是避世之人,在山下收了自己为徒带到云山修习。聂小雨心地简单,只对师徒二人的救命之恩万分感激,也并不多问。二人年纪相仿,性情又颇似,平日难得有这样的玩伴,相交甚是投契,二人渐渐便忘记了之前被告知的种种禁忌,一个好奇多问,一个知无不言,花千骨竟觉得这半日知道的事比十几年加起来还多,常常被聂小雨讲得瞠口结舌,眼睛瞪得浑圆。
“什么?你说蜀山前掌门是长留弟子?”
“妖神是什么?好人还是坏人?”
“蜀山竟有三千弟子,住的下吗?”
讲到她师父如何被七杀所伤,聂小雨愤愤道:“近年来七杀在各大门派附近设了据点,专门伺机捕捉仙门中的女子,抓到便将身上仙脉抽出炼丹。之后的女弟子虽仍活着被放回,却要仙法尽失,身体虚弱,再不能修行了。”
花千骨道:“七杀如此横行,竟没有人管吗?”
聂小雨眼眶微微一红:“掌门不知为何几年来极少露面,只有几位长老管事。也是——那次我与师父下山采草药,路遇七杀众人,师父为了救我才被打伤的,他们下手极狠辣,我们逃入蜀山暗道才得活命。”
花千骨叹道:“你师父待你真好。”想想又道:“若是我师父也会救我的。不过那些人却打他不过。”
聂小雨虽好奇,并不敢提及那白衣仙人,如今花千骨自己提了,雀跃道:“你师父是什么人?怎么那样厉害?”
花千骨得意道:“那是自然,天下能打败我师父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他师出长留,名叫白子画——”她忽然想起白子画的嘱咐,不由吐了吐舌头。
聂小雨却并无明显反应,心里虽然觉得花千骨的话不可信,也不说什么,只呐呐道:“白子画?这名字我好似听说过,却记不得了。不过我知道长留乃是修仙第一大门派,你师父之前大概是位长老吧。”
花千骨摇头道:“师父没有说过。他说时候到了会带我回长留看看。大概是等我长大的吧。”
聂小雨笑道:“你现在没有长大吗?若在凡间,我们都是成亲生子的年纪了。”说完竟有一丝脸红。
花千骨道:“我们又不是凡人,自然不用成亲,跟着师父就行了。”
聂小雨惊道:“修仙之人也可以成亲啊,蜀山侧殿许多师兄师叔都是夫妇双修的。再说你也不能一辈子跟着师父,且不说学成之后自然要出师自立,你师父有一天也可能娶妻生子,哪能一直这样只对着你一个人呢?”
花千骨听了这话只像是晴天里劈了一个雷在头上,怔住半天没说出话来,脑子里只反复响着那句话:“哪能只对着你一个人,哪能只对着你一个人。”心头竟忽然涌出一阵前所未有的情感,忽然瞪着聂小雨大声道:“你胡说!师父不会离开我的!他说永远不会离开我的!”话到最后已抖抖带了哭腔,瞪大的双眼蒙了一层雾水。
聂小雨完全蒙了,万万没想到花千骨会反应如此激烈。心里已生出一丝疑惑,口内却忙安抚她,又伸手摩挲她后背。忽然想起几年前初来蜀山在大殿受戒时有一戒便是“隔代弟子不得狎昵有私”。后来听几个师姐底下议论,这条戒令是仙魔大战之后加的,好像是因为二百多年前那妖神与自己师父生出私情才闹得天下大乱,各派以此为戒,不仅再少有男师女徒,对于弟子间结为双修也大为慎重。蜀山明令不得妄传妖神大战之事,聂小雨这等十代弟子自然也只听过只言片语,竟连白子画与花千骨的名字都未曾听准。否则此时怕是早从树下吓到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