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子秀眉微扬，未及开口，猪八戒已手上一召，把杨戬摄了出来，嫦娥薄怒：“哥哥，你太无礼了！”
猪八戒闻言，手上自然而然停了一下，他本长于武技，法术就是个半吊子，杨戬顿时跌了下去，嫦娥凌空接住，眉间隐隐带有些鄙夷。
杨戬此时正处于尽力积蓄真气的时候，被外来法术这么一搅，他自然是没有什么感觉的，但身体自然反应也使得他额上渗出汗来，嫦娥心念一动，掏出手帕来，为他揩抹。
“幸亏仙子的心肠好……”水镜中小玉一言未尽，已见镜里嫦娥手若无其事停在刚刚露出温暖眼光的杨戬的颈脉旁。
“够了。”
红娘子柳眉一扬，话是向猪八戒开的口，手却将嫦娥一隔，顺手将药已搁在一旁，将杨戬小心扶住，淡淡道：“要探望的也该探完了，戬郎用完药还要抹身，使者还要看吗？”
她不直接开口阻嫦娥，却对猪八戒发话，猪八戒再鲁莽厚脸皮也不得不心虚，嫦娥自然也不得不放手，不过只这一刻也可看出，他体内经脉残破，并没有什么法力。
红娘子向来没有这般，但此刻就这么扶着杨戬盈盈立在门口呆着，二人不时已离去，她才将杨戬扶了进去，至于那药早已凉了，也费事再去取。
“没有什么？”嫦娥喃喃自语，“我……我自己都忘了……”那么……在当时看来那么丢脸至极的事情又不能……报复，她竟然……就选择忘了那时，自己的恼羞。
红娘子将杨戬搀回床上，俏脸上笑容几乎消失，半晌才道：“够了。”
杨戬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你还要忍呢，”红娘子蹙眉，“什么万年药材的事我只是骗哮天犬，你我都知道那是没用的——你没把握的时候不会轻举妄动我知道所以才那样说！是，的确可以调理身体让你复原更快些，但反正就是时间的差别问题而已，至少我这辈子是治不好你，但我这辈子也能把你治得能动能说，有什么差别！有，好不了多少；没有，也糟不到哪里去！”
杨戬望着她，半晌，却笑了笑，极坚决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分秒必争啊？”
红娘子看着他那个笑容，唇微微抿起：“我一开始，只是为了——报恩——我们家的事，说实在话，怪的是人性，到不了你身上，可是毕竟要记恨你的。但我毕竟知道……所以我救你，设法叫你回刘府用些好药，一是报赐书之恩，二是……我想看看，你，你们，会走到哪一步。我看得出来你是想活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你想活但因此我才这么做才能做到，可是，为什么呢？”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渺：“我看得都累了，你到了这样却还想活下去——当时我听说你的事情你分明是想死的——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不止改了主意，还这么急着复原？”
“我从小看人心思最是厉害，从来没有看错过呢……你分明，已经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期望了啊。”

第六章 皎色流照君
“见鬼，”红娘子不过刹那恍惚，旋即又盈盈笑了，“你的决定如此啊……当时把你往刘府推，若你无此意又如何能成……好吧好吧，帮人帮到底，”她转眸笑道，“瞧这天色多合衬，人家才说了两句真心话儿，便又是雷又是雨的，比戏台上还真呢。”
杨戬望向她，方才还是笑了笑，此刻却收了笑容，似乎闪现一丝犹豫，但随即又勉强做了个“谢”的口型。
日子一天天过去，红娘子说过那一席话之后，却也不见她行事有什么差别，杨戬的身体依然在逐渐好转，但依然离恢复遥遥无期，而时间却已如流水般过了。事实上，只要是三圣母他们没有出现的日子，都过得很快。水镜内外众人不得不发现这个事实，心中一时酸楚、一时又盼着自己永远莫要出现伤到他，正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直到半年前那个中秋，只发生过一件事情，丁香意外来到，对杨戬的颈饰产生好奇，红娘子快要将她哄走时龙八太子来找她了，他忙拉着丁香要走，只是丁香是什么性子？他若只是顺着丁香的话说不定丁香还就出去了，他这么催着，丁香若要走才是奇怪。
“那是……舅舅有意要让八太子去下那银饰的，”沉香有些颓然，“陶姨推得了一时推不了一世，本来丁香那边应付过去却也不难，但八太子既已觉得银饰像个法器，便不能冒险，若是让此话传了出去，三界诸神都在关注舅舅是否有复原的可能，没得惹出是非来。此时……也只能如此，反正有陶姨在，舅舅性命多半是无碍的，反倒八太子以为自己伤了舅舅，若能为他调理经脉，却是意外之喜。”
即使这是郁闷了些，但毕竟是件好事，几人看着龙八摘下银饰，看着法力贯入杨戬身躯，看着三圣母被慌乱的一对小儿女叫来，看着杨戬在十几天后睁开眼睛，看着……半夜来到的独臂人对他说伏羲水镜灭神阵之事。
“原来是为了这个，”红娘子咬着嘴唇笑，“所以你急着要复原啊，不过如果这么说的话，八太子可是帮了你呢，虽说当时是无奈之举，但法力还是回来了的，反正你的经脉本来就够残破的了，也不差在再伤那么一点儿。”
杨戬似乎笑了一下，看了一眼窗外，回过眼来，红娘子蓦地吃了一惊。
她毕竟是个凡人……沉香苦笑了笑，自己都忘了她竟然是个凡人，医术高明又八面玲珑，都忘了她其实只是个凡人。舅舅的法力恢复过来，虽然身子依然是不堪，却可用法力与她交谈，其实就像“天心通”之类的，只不过这是主动地灌输。
他说了什么，红娘子从惊讶转为欣悦，低低道：“若真如此却好了……别忘了你欠着我哟。”习惯性地，句尾轻轻一挑。
水镜，难得露出笑容的众人看着窗外明月，那月……越发圆了。
只可惜……这并不是文艺的说法，而是的确……要中秋了，最后一个中秋，他们和他，一起过的中秋。
由于先前龙八伤到杨戬一事未久，三圣母想着让杨戬也一起来过中秋节，见下人来传令后能红温柔应过，转脸向杨戬笑道：“你快活了？”
杨戬不知说了什么，能红复又笑道：“练功也不是一刻不息的吧？三圣母既请你赴宴，你心里必是高兴的——她是你妹子，纵然有误会，不都是你故意造成的误会，你又岂会计较这个。”
她轻描淡写一句误会带过，三圣母泪盈于睫，二哥心中多半是如此，但她……她那样的行为，自己又岂能做如是想？
为杨戬换上一身黑衣，红娘子推着椅子出了院子，三圣母一行人随着金锁走，脸上时悲时喜。
一时客至，百花仙子为防尴尬，欲将杨戬搬开，杨戬心中倒多半是觉得这法子颇好，与红娘子相视一笑，自去一旁坐了，另设一张小案。
圆月下，他望着他们。水镜中，他们望着他。杨戬眼中深深俱是温柔，他们，却只能在相差的时空望着，然后怀着万一的希冀，盼望着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那温柔的眼光，并未因他注视着的人，而变得淡漠。
一声禀报，却是康老大带着哮天犬来了。
哮天犬看起来，与两年半以前并无分别，这自然不是说康老大没有照顾好他，但他一心记挂杨戬，却又因红娘子一句骗语不敢私自来看，生怕坏了主人的事，是以虽吃住比之乞丐窝里不知好了多少，却依旧没有怎么长肉。
见到杨戬，哮天犬几乎便要欢呼出来，杨戬苦笑一下，低低作了个口型，看得出是“对不起”。
对不起，我的兄弟……我不得不争哪怕一时之机，这两年来，却是……苦了你了。
康老大忍不住道：“二爷，这与你无关，都怪我们……当初你要是留哮天犬在身边，定然……定然只会两人一起受苦……”
他口上如此，心中又岂会不知，若是有得选择，只怕无论是杨戬还是哮天犬——尤其是哮天犬——倒宁愿两人一起。当然……如果真的有得选择，杨戬早就去死了。
见镜中哮天犬到了杨戬身边，康老大原要来堵，却又不好意思——说起来，红娘子那个身份倒真真好用。
至此，月明中天，杨戬身边坐着哮天犬，于僻处望着那些他一生珍视的人言笑晏晏，正是，中秋好景，花好月圆。

第七章 此际不应恨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如果水镜可以停止……
如果……
镜中的杨戬，他的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温柔到极处，几乎可以称作幸福的光辉。
那是这三年——这三千年来，都没有的幸福啊！
“我不想看了……”三圣母声音很低很低，一点点一点点尖锐起来，“我不想看了不想再看了！”
她眼睛形状极是姣好，现在睁得很大很大，很漂亮很动人，闪烁着奇异的光彩，那是像琉璃跌碎一刹那溅起的光华，是充满了绝望与疯狂的美。
沉香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三圣母已举高手，一道法力击向伏羲水镜中的自己，水镜上波纹一荡，旋即黑雾一阵涌出，他们在镜中不见，镜外哪吒大叫一声：“三圣母，你是要害死杨戬大哥吗？！”
原来宝莲灯害怕伤人，水镜却全无顾虑，此刻水镜自然反应猛地一攻，宝莲灯上银辉猛地一暗又明，明亮得……几乎可以说是恐怖的地步。
虽不知外面杨戬如何……但见了这样情景，再若不知宝莲灯受着杨戬操纵来护佑他们，那么他们真的可以去死了。
沉香已经出手，将三圣母拦下，他的声音也是很苦很涩：“娘，还有半年，半年而已……以后……而且，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舅舅了……”随即，又带上了一丝嘲讽，“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三年来难得这样的场景，所以更难忍受之后重回先前的处境而已。
小玉闻言，猛地看向沉香，他已经忘了，他真的忘了？
他们在这里说着，水镜却不会因此而停，刘彦昌一首词颇受称颂，百花仙子已经笑盈盈拿出了那只从杜康处借来的酒壶，行令。
酒壶法宝却是有灵，问出的，尽是众人心底的答案，那贴身的金锁甚至令他们都能感受到，那一丝酸酸甜甜的温柔，带着一点忧心的幸福。然而……然而人却不如那法宝的灵性无蔽，待得孙悟空试探着说小玉心目中的父亲“不会是……二郎神吧”之时，酒杯注满，百花仙子松了口气道：“这法宝果然是坏了。”
“舅舅不会为了这个难过……”金锁里并未传来什么感觉，当时他们一松下那口气，又开始谈笑，而其中未免要拿那只酒壶、那个人做个筏子，未免会说那么几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法宝多半是个反的”，未免会在开玩笑劝解之时再对他好好地冷嘲热讽一番，可是——沉香喃喃望着水镜里的舅舅，“他已经习惯了——只是这样——那只酒壶的反应已足以弥补我们这些话对他的一切伤害——”
红娘子轻轻旋着一只酒杯，黑漆的杯子衬得她手指粉白纤柔，她看着杨戬，靥上笑容柔妩依旧，可是眼睛里面没有笑。她能照顾杨戬的保证，就在于“她站在受他们恩惠的角度”，他们很乐意博一个这样的好名声，可是如果她的表现不是柔婉懂事而是“执迷不悟”的话，当时的他们绝不会介意送点钱给点教训恩威并施地让她走——杨戬会遭到什么待遇，从她平日行事即知，哪怕是他们也只是不愿想，不代表想不到。
杨戬微微笑了笑，刚刚作出口形“放心”，席上瑶姬已淡淡说到：“……他既做出那般教人心寒之事，你们恼他也是应当，只是没得坏了中秋筵席的兴致。”
她一句话完，众人自知她不愿听那孽子之事，当下凑趣，不再议论此节，杨戬低下头去，红娘子将月饼切下极小的一块，借凑去喂他之时笑盈盈低声道：“你呀，在自己亲娘眼里都成了孽子，真是失败中的失败啊。”
杨戬笑了笑，不知说了些什么。
“她在挑拨离间？”
“不……事实上她是故意要对舅舅说些嘲讽我们的话，舅舅自然会帮我们辩护，这样辩护着……他自己也相信他用来辩护的话了。”不过是引逗人心的技巧，他们各自都晓得，只是依旧如此唱和，为了骗他自己相信家人都是对他好的爱他的。
他们在举酒相属，拿他玩笑，他的母亲厌憎到不想听见他；而他们在那边也在开玩笑，为的是不要让他为此心灰，不要让他难过，为的是现在是凝丹紧要关头，乱了心绪再护不住他们。
这样看着，难过也难过不起来，只是忍不住，想笑。

月光啊……本来月城就和能红天差地远嘛……
月城是与杨戬相爱的，红娘子不是。
月城是有仙术的，红娘子没有。
关键在于——月城是神仙，是很善良一心只有二哥的神仙，而红娘子是凡人，她只有二十岁，而且二十年都在学习如何讨人喜爱如何保护自己，是一个比较标准的教坊红牌。所以月城能够帮助二哥很多，而红娘子不可能做到那些。
清心啊……你要记住，这是一篇天雷狗血的HC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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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且叹未及真
“好了，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沉香很用力地呼出一口气。
中秋夜后，红娘子再三与哮天犬保证杨戬会好好的，两下分开格外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而今，水镜中，杨戬还丹已成，与红娘子相视一笑，红娘子立刻端了桌上用热水隔着以防凉掉的药，偏过头笑道：“真是的……分明都可以自己修复经脉了，怎么还要我给你治，你就这么舍不得那点法力。”
杨戬多半是强调了一下，既然到时候用的是元神相斗，那身体就没什么必要注意，引得红娘子嗔他一点也不关心自己辛苦的保养程序，她容色娇媚且笑且嗔，总似与情人调笑一般，而杨戬看她的目光也微微温柔。沉香终于放下心来——因知道最后这段时间没有事情发生——向三圣母露出一个笑容道：“娘，你说舅舅喜不喜欢陶姨？”
三圣母知道儿子有意转换话题，勉强笑道：“不知道呢，倒是老早之前我曾问过陶姑娘对二哥是如何，她说——其情如千寻高木，只盼能森森长青，莫被刀斧毁伤，又说，二哥必也是对她如此。”
沉香笑道：“陶姨说的话总也不知真假，还是老早说的那就更难信啦——若是真的，我们回去，治好了舅舅，就办场热热闹闹的喜事。”
即使杨戬真的治好了——正因为他治好了所以才不能办“热热闹闹”的喜事，沉香此语多是劝解。但是，他心里想着的，的确是如此，不能热闹又如何，那二人，又岂是要热闹的？
这一刻，他是真的如此相信着的。
水镜内外，也因此透出了几丝真正的，纯净的轻松而又愉快的气氛，还有什么，比一场喜事——一场与这三千年的沉重都不相干的喜事更让人快活的呢？即使是嫦娥，也露出了一点点很幽的笑——但毕竟是笑，而且不是嘲笑。
唯一没有被影响到的，只有刘彦昌。
不……还有小玉……她的双手交握，时而瞥一眼沉香，那笑容闪现一下，便又转为迷惑和深深的忧虑。
时间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很快地过去了。
“挺晚的了，”能红看了看天色，“虽说就要炼出元神，但你已两天只休息半个时辰了，要是我不硬灌你药，多半是连那半个时辰你都不肯歇——你这样，只怕对修炼也不好吧。”
杨戬依然闭目修炼，就好像没有说话一样，但红娘子的表现可以看出他多半是不肯歇息的，她柔柔叹一声道：“你说啊……你不睡我怎么敢就睡。”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侧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多半是在养神，只是头才搭在手上没多久，就讶异地睁开了眼。
杨戬比她还要早一步——他修炼时神识自然铺开，覆盖了这个小院。而门里冲进来挥舞着一把剑的人，正是沉香。
他在咆哮，正因为咆哮得太大声，反而令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直冲杨戬而去，红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当即看出他此刻目光赤红神志不清，虽不知是怎么回事，却极确定此刻他油盐不进，而且眼里只有杨戬，随手摸起桌子上放着的空碗从他背后就要砸下去——反正是神仙，就算碗碎出瓷片来也砸不死他。
然而那碗在空中一停——就好像如果你做什么的时候有人在你耳边用极大的声音喊了一声停的效果，而那把剑已经刺进了杨戬胸口。
她没有出声——既然阻止不了的话就按他的想法吧，她不是会添乱的人，把碗放下，杨戬的神目中银芒闪现，直耀入沉香双目。
沉香倒在地上，红娘子眉头微蹙，往杨戬胸口又刺入几根针，直接把剑给拔了出来，鲜血却并未迸出，估计那些针是封住了什么穴道。她的手脚很快，几乎是沉香一倒就拔掉了剑，之后却并未处理伤口，而是把剑往沉香手里一塞，将他推了出去，就在小玉来到的一刻沉香被处理完毕，就好像挥着剑忽然心魔发作就倒在门口一样。
“少夫人，刘公子他也不知道喊了什么就舞着把剑过来了，是想要杀人不成？”
红娘子极少肃容，此刻一摆出来小玉倒是手脚一慌，等想到自己可以回嘴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带着沉香回去了，她也不是口舌之人，也就不再搭理此事。
水镜内外之人，皆是一片寂静看着红娘子回转来，低眉处理伤口——她甚至没有让他们知道没有打算去要药。
说什么呢？沉香已是面色如死坐倒在地，而他们又何尝有立场说他来？倒是小玉喃喃打破了寂静，她的面色比沉香还不如：“舅舅受伤了……原来他受伤了……”
她只知当日沉香挥剑怒骂倒于小院中，所以无论当时还是刚才都没有说，因为舅舅只是难过——只是难过而已——她刚才也只是想着沉香以为自己不会再伤舅舅心了可是他还是伤了，她只是忧虑这个而已。
可是——怎么——原来舅舅被沉香一剑刺伤，还动用法力为他解决心魔么——
本来以为，只是“那样”的程度，本来担心的，只是“那样”的伤害，本来觉得，“那样”都已经无法再看下去无法再忍受自己。然而实际上……背地里……其实，还要糟糕得多么？
沉香抬起眼来，那里面一片空洞，他的声音竟然依然带着一点点笑：“还有多少，是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呢？”

第九章 心机自叵测
“好，杨戬，你很好。”
红娘子把雪白的布带打了个蝴蝶结，抻平，拔出封住血脉的银针——如果封穴过久，会导致缺血的肌肤坏死——然后坐下。
不知杨戬说了什么，她轻声道：“说什么呢，我又是你什么人——你既爱如此拿自己开玩笑，那又何必再说？”
杨戬望着她，眉目依然温然，又是传音过去，她微微露出一丝笑影：“你的身体，你自己自然是不在乎的——别打断我——可是你刚才，是用了法力吧？”她手指搭上杨戬的手腕，温凉柔腻，低低道，“那道银光……你的法力用了多少，还是不只法力呢？为什么经脉会一下子损伤得那么厉害好像树刹那枯萎了一样？”
杨戬仿佛轻轻叹息了一下，看红娘子的表情，他应该是说出自己使用了神目真元之事。
红娘子猛地站了起来，之前她纵有变色之时，总不致失态，然而此刻袖子一拂，桌子上刚才打算拿来砸沉香的杯子最终也没有逃脱碎掉的宿命，一声清响已跌在地上：“你疯了！你真是疯了！你这是在找死！”
杨戬却笑笑，意甚赞许。
他们当然都是知道的……先前杨戬连法力都不敢用，若是被“上面”知道了他法力渐复，那他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而现在他居然用出本命真元——那是骗也骗不过去的啊！
“你家好外甥走火入魔，我便是把他打晕了送回去，自然三圣母不会为难我，她法力高深又有宝莲灯，治起来也不知道多方便，要你这自顾不及的来出手！”她狠狠地顿了顿足，一时竟有些口不择言。
杨戬微微笑了笑，又略带忧心地望了她一眼。
沉香小小地笑道：“我的心魔就是舅舅，若非如此，这心魔可是治不好的呢——”
小玉本来自恨不已，见他如此，却又担心起来，一时又是担心又是恼怒，忽然打了他一巴掌：“沉香你清醒点！”
沉香依然笑着：“我很清醒——舅舅是麻烦了，就算是她，知道了这么多事，最后可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她如此恼恨一阵，又自安静下来，眼波一流，蓦地笑道：“你既然自己有了打算，那是你的事，若是牵连上我，却大大地不妥。”
杨戬眼中微微露出一丝疑惑，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竟然笑了笑。此刻已是晚上，星月高辉，红娘子却拉开门便走了出去，半晌才回来，却是托了一碗香喷喷的炖肉。
那肉色泽微褐，喷香扑鼻，炖得火候极佳，既酥软又不至于炖烂，其中调配有参须虫草，更是诱人得紧，水镜外几人只是看见也还罢了，水镜之中，三圣母等人本是很久没有进食，虽说在那灭神阵神光流转中饿是饿不着的，却是口中淡得难受，只是先时一心并未想及此处，此刻见到这样一碗炖肉，少不得喉头涎生。
红娘子坐在杨戬身边，轻轻笑道：“熊掌、老参、冬虫草、紫苏叶，可都是好东西——这味道连我都想尝尝了，却不知你吃下去如何呢？”
杨戬闻到那香味，目中惊异之色一闪即逝，只微闭了闭眼，便望着她，缓缓张口，红娘子笑意嫣然，将那熊掌小小块舀出来，服侍得温柔体贴至极，沉香却不知怎的心中一寒，适才那般疯狂之色不由消失。
她刚才那样恼着，怎么会忽然有心情，精心下厨房炖一碗熊掌来？
可惜水镜内外，众人都不通药理，沉香心中大急，潜心回忆那五千本书，然而心里越是焦急，便越是回忆不起来。
此刻发现不对的也不只是他一个了，水镜之中杨戬分明正用着美食佳肴，面色却一点点苍白起来，他本不是会叫苦的人，眉心却微微攒住，三圣母手向他身上一探，不由惊得倒吸一口冷气——那秋冬的衣裳几层，竟都被冷汗浸透了。
“熊掌……熊掌有什么不对的……”小玉声音急促而紧张，带着深深的疑惑，“不就是熊肉么？”
沉香被她一言，猛地想起一事，大叫出声：“熊肉！是熊肉！”
他呼吸急促深重，惊声道：“熊肉……痼疾者食熊肉，则终身不愈！”
“那虽是医书上的说法，毕竟太玄没有真凭实据，可是舅舅……舅舅他内伤经脉，外被剑创，熊肉温热大补，吃了以后确实是会令舅舅的身子抵不住，而外伤更加会因为吃了发物而溃烂，再加上人参、虫草、紫苏，样样都是对常人补益甚好的药物，这样炖在一起，舅舅的身子却虚弱不堪……”
“会怎么样？”几乎是所有人都同时问出了这么一句。
沉香却摇头：“我不知道……记得医书不代表我就懂……就好像一个人不可能拿了本书看着就能坐堂当大夫一样，她那样的医术，只要稍稍增减半点分量，结果就有可能截然不同，但……对虚弱并受了剑伤的人用大补之物，我很难想象舅舅那样的表情，会是什么好事。”
但他不用再猜了，红娘子仔细地望着杨戬的面色，放下吃了一大半的碗，左手把住他的脉搏，右手捻起一根银针，在灯焰上一过，自他脑后刺了进去。
“只用药让你体虚，我还是不大放心，还是把你五感封住，再随便往全身穴位刺一刺，总是能封住你的法力让人感觉不到的……虽然我不知道法力是怎么回事，但封住经脉使之流转不得，应该也差不多吧，”她探究一样地温柔地望着杨戬，杨戬脸上并无怪她的意思——当然也有可能是施针起了效果。
三圣母眼中又落下泪来：“她……她怎么忽然做出这种事来……当真是……”
沉香却淡淡瞟她一眼，没有一点附和或者安慰母亲的意思，怪她？他们哪一个有资格怪她？舅舅对她并无重恩，她对舅舅反倒可以算是仁义，而今——她总不可能为了舅舅赔上自己性命。
她这样行为，与他们相比，本也没有什么。
他静静地坐到一边，开始回忆那五千本书里的内容。
不能怪，不代表不怪，不怪她，也不代表不怪别的。
如果出去以后，他们还是那么天真无用，那么，只有更害惨了舅舅。

自沙,下一章黑水狱.
心机叵测说的是红娘子……她其实不是在害二GG。

她不知道黑水狱，又不是穿越的……但毕竟世间刑法都是加诸五感伤人伤心，所以……
文中提到的“失去痛温觉，仍有位置觉和触压觉”是有可能的，因为它们的神经走的不是同一条。
头部施针是用来封五感，而身体施针……并不完全是在“封”法力，关于这一点，看人生的时候，我总觉得杨戬帮沉香一下，那个动作的大小和之后他修成元神神斧震动的动静完全不能比，修成元神时候那么大动静，老君怎么会感觉不到呢？所以这里就让红娘子施针帮助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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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人情复难温
他坐在一旁温习那五千本书，便真是用了心地去看，甚至水镜中的事也只当没有看见，只是眼神越发冷冽，带着一点点嘲讽，也不知嘲讽着什么。
水镜里，红娘子行针一开始是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吃力，直到行完一遍针竟会香汗淋漓，后来却又慢慢缓了下来，直到停歇。
她如今并不常在那小院中——几乎可以说是除了用饭行针抹身之外都不与杨戬相见，纵然回来也是一如从前在外人面前一般，甚至几日都不与杨戬说一句话，当然……她行针封闭杨戬五感，说了也未必听得见。
水镜内外众人却是欣喜于此，因为……如果她在的话，就会看见，在她行针最为疲惫那次结束离开以后，那人自身体上，静静坐起。
杨戬元神一身墨黑衣衫，风骨清标，一如既往，却并未离开那小院，坐起之后望着自己的身体，轻轻触及脑后红娘子每回行针之处，却又停下手来，若有所思，微微一笑。
那独臂人正在此时来到，见状欣然：“我阵已布好，只待时间一到即可，如今看来，你元神已化出，却要恭喜了。”
杨戬低低笑道：“多谢，同喜。”
独臂人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断然不愿与有胜之不武之感的人交战，奈何偏偏要与杨戬打，而今杨戬修出元神，可也遂了他的心愿。于是也笑了笑，却又皱眉望着他的右胸：“只可惜你这身体……”
杨戬望着自己身体，却是含笑，话中自带三分傲然：“你我元神决战胜负，这身体你又何必去理他。”
此刻红娘子正取了饭菜来，手已推上院门，却怔了一怔，低声自语：“哎呀，竟忘了东西。”转身又离开了。
几人看着独臂人离开，红娘子又回来，只是多拿了只可有可无的骨碟，走入，杨戬早卧回自身。
如是，杨戬自己修行元神，红娘子几乎不回来，却是完全没看见。
转眼间，已过新年，天气渐渐转春，此时红娘子已停止周身的针灸，只是时而在杨戬脑后补上几针，回来的自也越发少了。
这时正是几人相邀去蓬莱预贺瑶姬重返天庭那段时间，他们又不能离开金锁过远，何况几人本就一心关注杨戬，却不知她去了什么地方。
此时她自也一样不在，杨戬正修炼间，蓦地睁开双眼，向外看去，然而眼神并无焦距，自嘲一笑自己竟忘了五感受封，却并不凝神外看，倒似已知什么回事。
果见两个仙官在刘彦昌指引之下进来缉拿他——用的却是沉香当年放出恶鬼的理由，三圣母想起那是自己先前上报之事，面色微白。
杨戬自然不知与三圣母上报有关，但那日动用真元之后已知自己必是会被找个什么理由试探的了，若是脱逃反倒坐实了自己法力回复，且又会连累三妹全家，于是也就任由仙官将自己架过——五感为视听嗅味触，位觉这等深感觉却是依旧在的，他也大可配合过去。
小鬼将杨戬拷在刑架之上，他并无外觉，而且……本来就算红娘子没有封住他，他也说不出话无法反应的，那现在也压根没有什么反应的必要，何况通过法力的感应感到那不知用什么理由将他拷进的刑室里除了小鬼还有阎王与李靖的法力在——既知道有外人，便不宜出窍，也没必要出窍，反正只要收束法力，一直保留在“残余法力”的程度就是了，何必自己出去看看他们用什么手段，这不是自己找虐么。


他静静地低着头，眼睛向下“看”，感到自己的身子被搬弄来搬弄去，貌似捅捅钉子也是有的，只是既然触觉被封，失去痛温觉，那感觉便只是很古怪，以他心志自然不会恐惧，那么这感觉对他也就没有什么影响了。
他只是如此，若受刑便受刑，也从不去着意勘察自己是如何受刑，但既然李靖借此刑试探——多半还是受人指使偷偷试探，因他似乎并未做什么严重到要公开命令以重伤之躯受刑之事，若真有，直接斩首便是，而李靖又不是一个敢滥用私刑的人——那李靖多半用的不是什么普通的刑法，于是虽然感觉不过是钉两下刺刺针什么的，但仍不时皱皱眉配合一下罢了。
而当不受刑之时——他多半是被下了黑水狱，体无温觉，但不代表不会自然反应地颤抖，那么这冰冷的水牢，自然是黑水狱——他就自行修炼元神，计算日子，若是到时不能被放出，便自己元神出窍离开就是了。
如此，他在黑水狱中倒过得并不算太过痛苦。
只是水镜数人，远远不能以此安慰自己。
“我……又是我……”三圣母胆战心惊地望着眼前的情形，“倒亏她……亏了她害怕连累，将二哥五感都封住，否则我……啊！”她猛地尖叫了一声。
幻象得意地说完，将纤细柔白的手指从杨戬左肩的血洞中抽出，轻轻压在杨戬的左眼上。
剜目么？倒也正常。杨戬感觉到眼上压力，反正不痛，反正元神出窍了该看的还是看得见，也没怎么当回事，李靖用这样的非刑才是正常，倒是先时那些平常的刑法老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闭眼，却未感觉到眼球被挖出来，杨戬诧异间，只觉周围法力波动形成结界，而身前纯阴法力的行刑者法力蓦然转为熟悉。
那是道门的法力……太上老君！
元神的双眼略略移出体外的同时他睁眼配合，看起来一如睁眼去看一样，果然是以一气化三清之术布了结界来看的太上老君。
老君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杨戬，良久才开口道：“真君，数年不见，想不到你果然应了我昔日的八字批语。这猪狗不如，生死两难的滋味如何，想来你已有极深的体会了罢？”
将手里的丝囊掷下，他突又笑了一声，续道：“不过你我之间，也算缘分极为非凡。譬如刚才，如非突然我心血来潮，一气化三清，以丝囊为依凭前来地府看望故人，否则你的双目，只怕就要当场毁在令妹的怨念上了。”
杨戬一开始完全无视他，只是四下极快地扫了一眼，至少先得知自己处境，而后仔细听老君之言，心下已经了然。
那丝囊的用法分明与老君脱不了关系，而“令妹的怨念”……多半这些刑法，是让丝囊召唤自己亲人幻象来施行的，至于用途么……
多半是，看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如何吧，以用来测定，自己三千年之事，是否已为人知。
现在看来，这结果……很令人满意。
想到这些不过一念之间，或者是当时没有亲自感受到，或者是现在没有什么时间反应，杨戬心中居然并无波澜，即刻便已回神望着老君，继续听他说话。

第十一章 局至此亦乱
老君却是不知杨戬实情，他自然是有下凡勘查，然而只见红娘子为避嫌疑将杨戬全身经脉封住——却不知她本意一是待杨戬能完全掩盖元神波动后再出窍，二便是要掩盖她封闭杨戬五感之事——他既然不知杨戬其实如此，那么出口自然是以他自己的推想为准，却便宜了杨戬。
杨戬本不知身周发生了什么事，听他这么一说，倒是了解了个大概，然面上表情并无波澜，一如早就得知一样——自然，那是早已想到的可能之一啊。
老君此刻已说到，要以聚魂鼎将杨戬灵魂带出，做出暴毙狱中之假象，而代价……自然就是杨戬的支持与服从。
三圣母心中也不知是盼着老君带走了杨戬还是没有带走——老君自然不是什么善人，但是黑水狱里的一切……她却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虽知最终杨戬既然来破阵救他们，那想来是没有被老君带走的，但……但她总是想着，倘若二哥离开，不就不用再看自己对他的伤害了么，虽然，他并无知觉。
才想及此处，她又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不过是自己看着罢了，二哥并无痛苦，难道为了自己的心安，竟盼着二哥要卷入那危至巅毫的局中么！
沉香看着三圣母动作，眼中却毫无波澜，娘的天真啊……舅舅压根就没有选择，无论他是跟老君离开，还是留在黑水狱里，他……从他走出第一步棋的时候，他就成为了乱局的中心，暴风的风眼。不过，舅舅肯定是不会跟老君离开的，不是因为不愿卷入乱局，而是因为……无论多么落魄都好，舅舅永远都要掌握着自己的一切，那，才是那个清傲无双的司法天神，那，才是舅舅无论把自己设计成什么样子都还是能赢的根本啊。
镜中，老君的手指，眼看便要点上杨戬胸膛，却被神目银光止住，再不能前进一毫，他怔了一怔便冷笑道：“数月前你曾施过神目，那般的波动，岂能瞒过有心人的感应？黑水狱原是你咎由自取，反累得老道一步失算，被殃及池鱼！只是，此行既是我谋定后动，你这区区的神目之力，又能派得上什么用场！”
语音未落，那般威压气势，已充盈了整个结界。
然而，也仅此而已，因为一只手。
一只修长秀气的手，轻描淡写地扶在他的背上，连同整个人都是带着一点点缥缈的感觉，轻得好像风和烟。
但老君知道，那只看似轻松温和的手，正扣住他背心的要穴……扣住，他三分之一法力的存亡。
杨戬轻声道：“道祖，杨戬多谢你的爱惜之心。但庖人虽不治庖，杨戬岂能越樽俎而代之乎？当日兜率宫里的答案，恕杨戬此时也断难更改。”
哪咤已十几日毫无生气，此时忽然握紧火尖枪，全身一震，含泪低叫了一声：“杨……杨戬大哥！”
老君在背心重扣松开之时，下意识前闪，但随即反应过来，连喝了几个好字，方缓缓回头。
那个人，就这么站在铁架前方，黑氅龙蟠，眉目清拔，眼中微微带着桀骜的笑意，望着面前狼狈的老君，和……铁架上挂着的生机萎顿，伤势不堪的身体。
杨戬神色晏然，心思却急转如电，飞快地将众事连为一线，玉帝的设计啊……他心中冷笑，那位三界至尊的死物……他想不想得到，自己会把事情掀开，把他的圈套露出给老君看，却依然坚持留在这黑水狱中呢？
还是……这也是他的设计。
然而无论如何，他只有这一条路——不能容许，任何时候都不能容许事情脱离自己的把握，不止是无法赴约会导致三妹危险……如今他的情况，一步受人所制，便永世不能解脱。
他含笑将一切事情，摊开来说，告诉老君如果他带走了他，那么这把柄其实就握在了玉帝手中，他给老君列出了一切前路，然后说服他只有把沉香一家作为三界平衡的砝码才是他最佳的选择。
老君来探……可是难得的机遇呢，自然要良加利用，借他之手，把之前无法做好的事情做好才是啊。
老君留下对他的承诺与对旧案文牍去向的疑惑之后离开，杨戬潜回身体，重新敛神，只算日子，不闻外事。
但红娘子是凡人——也正因为她是凡人所以没有人想得到她对杨戬究竟做了些什么，没有人想得到杨戬完全没有感受到那诡异可怖的刑罚——但她毕竟是凡人，她的针法医术的确都是很好的，但再好的针法也是有其期限的，除非她把杨戬的五感彻底废了，那当然不可能。
本来那个期限还是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的，但是杨戬元神出窍——她对法力没有了解，所以完全无法处理有关法力的问题，杨戬元神出窍之时，针法的封闭被动摇，那期限大大地缩短。
其表现，大概就是杨戬最近即使是潜心修炼，也微微感到身上的寒意与痛苦了，受刑之时，眼前逐渐出现了极模糊甚至看不清是人是桌子的影子，耳边也传来低低细细，恍如幽魂一样的声音。
那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杨戬知道那些是他的亲人，他的兄弟在对他施用刑具，但他并不是什么好奇的人——当时元神出窍一次已经大概想到他们对他是个什么态度了——他当然不会为了满足好奇心出窍去看，去找虐，那除了令自己郁闷以外估计不会有什么好处。
他凝神修炼，只当周围是心魔之类的东西，反倒修炼的速度快了许多，然而针法终究是会到期的，他眼前越来越清晰，耳边也越来越响亮了。

不是我要虐二哥啊，现在的虐是为了将来更好地QM，如果二哥不在瑶姬手下受虐，谛听就不会去救他，如果谛听不出手，难道真的要让二哥当残废不成？这都是为了二哥，请跟我念一百遍，某秋素QM，某秋素Q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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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陌路反胜亲
夹棍挂在杨戬的手指上，那手几乎看不出是手来——夹棍是钝性的压迫，首先破碎的不是骨骼而是血管，血管爆裂，但是夹棍不会带来外伤，血瘀在里面，之后关节的软骨扭曲粉碎，最后才轮到骨骼，这一步步的结果就是手指会变成一个黑糊糊，肿涨涨，不能曲动，形状古怪的东西，而杨戬被夹了许多次，那结果就是皮肤承受不了内在的压力而从里破开，淤血从里面喷出来，再加上小玉用针刺破的伤口也会流出血来，看起来就像个古怪的瘪下来的口袋。
三圣母早就不哭了，她一遍遍地轻轻抚摸这那双手，不时把脸贴上去，痴痴地说一些从前的事情。
杨戬的意识一点点回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只恨不能回到那个时候，只恨红娘子用针为什么期限那么短——此时他们早就忘了，看见红娘子为了“避祸”对杨戬用针时的心情。
他不怕痛——他是那样的，三界内少有的大英雄，他怎么会怕痛呢？
然而，李靖和他身后的那位，本就不是为了折磨他的身躯，真正的地狱，不是这些用途花样百出的刑具，也不是那冰冷刺骨的黑水，而是这些……丝囊代表的亲人啊。
梅山老六的怨言，锈迹斑斑的铁锯，杨戬的眼神从茫然变得温和，他头发被小鬼拽着，右臂被梅山老六的铁锯缓缓地磨着，由于那铁锯颇钝，若说是锯倒不如说磨，他的右臂有骨粉簌簌而落，加上伤口甚至连血也不大流得出，那骨粉雪白雪白洒在地上，看起来分外地触目惊心。
而他并未闭上眼睛，反倒是充满了谅解与温和，微微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不知怎的，那个笑容，反倒比痛苦更加令人心颤，就好像……好像他只待“还”完这些“债”，就会永远离开他们一样……
此刻又是一阵黑色扭曲的烟雾，原来李靖见锯骨过慢，不耐烦催着阎王又激发一只丝囊。
是女子的装扮，但是不是三妹，也不像小玉，她是谁？
“杨戬！”
杨戬身子一阵颤抖，那笑容猛地僵住了，理智告诉他，不要去看，但是感情上却忍不住，双眼死死地望着新出现的那个幻象。
从朦胧到清晰，一袭藕色罗衣，仙肌胜雪，宫髻堆鸦，那女子眉目如画身姿曼妙，虽是仍然带着苍白憔悴，那般风姿仪态三界内又岂有第二个人？
“娘！”三圣母无力地跌倒在地，她宁愿是她自己……虽然早就知道一定会出现这一幕，但是……但是怎么可以是娘呢？
怎么可以是娘呢？
瑶姬冷冷地叫出这一声来，杨戬再忍不住，竟呕出一口鲜血。
已经这样了……他怎么还有血可以吐呢？一时之间杨戬心中竟冒出了这么个可笑的想法——刑具的折磨早就不能让他流出血来，他自己都以为血已经干掉了呢。
痴痴望着瑶姬责骂他是家破的罪人，杨戬又呕出血来，幻象停住了话，怔怔地看着，半晌，沾了一点儿子嘴角的鲜血，仔细地放在眼前端详着。
“那时你年纪毕竟还小，最初的气头后，我只想你兄妹二人能平安长大，那么，就算我受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了。到你劈开桃山时，我见到你长成人，虽然口中不说，但是……但是你可知道，我的心里，又是多么的高兴？”
娘……杨戬凝望着瑶姬，心中一时百般滋味交集，竟不知是什么表情。
“娘……”三圣母低低叫着，还好……还好，娘还念着旧情么？二哥他……他都这样了，就算娘有恨意，那毕竟是亲生的儿子啊，不会有事的……
哪知幻象此刻声音猛地转高：“可是你呢……你怎么能对莲儿做出那样的事！她是你妹妹啊，你的亲妹妹！我再也没有想到，我的儿子，竟会让我的女儿受了与我一样的苦！”
无论三圣母在水镜中如何求恳解释，幻象是半句也听不见的，她只是带着扭曲的笑容，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当年丈夫和大儿子的名字，把头上发簪一寸寸插向杨戬的神目。
就这样吧……杨戬神色由激动到安静，竟又露出了一个黯淡的笑容，还期待怎样呢？自己是害得娘和三妹家破人亡的元凶呢……只可惜，娘，我终究无法把爹和大哥还给您了，这神目本是由您所赋，还了您，算什么呢？
但是……分明是那样顺理成章，分明是那样活该的事情，为什么……心底竟然会那么痛呢？
痛得好像，整个身体都不复存在，只有胸口一点，如同在北海海眼里，万劫不复。
然而此时，一声凄厉悠远的长鸣，仿佛穿透无数时空，在囚室震响，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而那两个幻象正仿佛被什么拽着一般，生生扭曲，被吸回丝囊之中，甚至七星轮盘，也被化为劫灰。
李靖还待喝问，阎罗早吓得跌倒在地：“谛听！谛听又叫了！”
李靖心思转动，惊惶之余却又带着一丝喜意，只示意阎罗停刑，将杨戬押回黑水狱。
回过神来，杨戬便也微微露出一丝极深沉的笑意。
怀疑自己与佛门勾结么？那就查吧，查到什么不紧要，只要……能拖过这段时间。
玄水又向下降去，夜叉来到将他带出，杨戬本以为又是什么密旨之类的，但见到路途已自知不是。
那端坐血湖的老僧，慈眉善目，足边大黑犬般的谛听小跑出来，温湿的舌头轻轻舐着杨戬身上的伤口。
一时之间，杨戬面色也带上了一丝迷茫，一丝怀恋。

这不是结局，这是伪的……伪的就是假的……
第十五章 生死两相忘
回来了？
沉香静静地站在刘府小院前，红娘子既然知道舅舅去会有危险，那定然会约好在刘府守着，无论是舅舅自己回来还是被娘捡回来都能见到。
可是他并不知道，如何进去，如何——面对她。
手搭到门上又放下来，虽然他必须快点。
但他不必再犹豫，因为门自己开了，能红静静站在门口，素簪雪裾，不施脂粉，一改平日风流袅娜之态，反倒一副楚楚可怜。
应该是看见自己来而非舅舅来，赶紧地搬出如此情态，为舅舅说情了。但以沉香看尽三千年之事看，只觉得这样分外好笑——是自己好笑。
——倒也应景。
红娘子见到他脸上表情，疑惑之色一现而过，转而不是惊惶，反倒低低笑了：“你……都知道了……你们……”
她笑了笑，轻声道：“沉香，你舅舅呢？”
沉香望着她的笑容，不知怎的猛地把刚才准备好编出的一通话都忘了：“舅舅，在，在……在我娘房里。”
红娘子若有所思偏了偏头：“他醒着么？”
“舅舅为了破阵拿自己的身体做了灵宝，所以一时醒不来，多半……即使我们尽力搜寻天材地宝也只能一年一醒的。”慢慢回过神来的沉香话稍微顺了些。
红娘子却微微一笑，不见平日娇媚，反倒显得温柔秀雅，转身道：“只怕三圣母不久就会来——你进来喝杯茶吧。”
她！沉香震了一下，她——知道了！
但知道红娘子知道了，他反倒安心了不少，深吸一口气，随着红娘子进了房中。
茶烟袅袅间，她的样子有些朦胧，笑道：“你……倒还真是良心未泯，我刚才没猜到那会儿，你该学他……他……直接先把我记忆给消了，既可以应付上头，又站得住理不必背忘恩负义的名声，只要给我安排个好日子就是了，这对你挺轻松的吧。或者就该坚定点骗我守一辈子活寡——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可惜心里还是没那么狠，所以才失败了。”
“他……是怎么死的呢？”
沉香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的——问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但告诉她这样的事……
红娘子看出来，笑道：“你告诉我以后，再抹掉我记忆就行了，一个意思嘛。”她全然不提另一个“守一辈子”的选项，沉香也不再提那等事。
但……沉香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给人的感觉……
他低头，然后抬起，眼中露出深深的，如同疯狂一般的镇定，笑道：“封神台……”
“……玉帝拿出那枝桃花的时候，舅舅的眼神复杂到极点，然后我的眼睛很痛很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声叹息，包含了太多情绪以至于死灭的叹息……”
“封神台上，满树桃花……”
红娘子听着，然后微微笑了笑。
沉香的法力缓缓划过她眼前。
三年后，金兵破宋，直击汴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时，有名姬号能红者，为之所掳，初时嫣然逢迎，竟日，金兵队长毒发而亡，而彼亦逝，年华花信，验之，方知毒入胭脂，沾唇即亡。以之毒已遍体，遂焚其尸，扬灰江中。
奈何桥。
一个影子静静站在一旁，望着那些……摩肩接踵的鬼魂，这段时间宋金之战死人无数，一大堆缺胳膊少腿的鬼，个中那女子竟然还是鲜妍明媚得像是灼灼桃花。
他的手，微微扶了扶眼罩。
她慢慢端起孟婆汤。笑了笑，低头欲饮。
然而身后一人——想必是做了什么恶的——堕入血河，双手挥舞，恰恰在她迈出一步左脚还没落下的时候扫上她右腿。
身子一晃，跌了下桥。
他来不及救——或许是不愿救呢？然而她已经跌下了奈何桥，可惜又没什么罪恶在身，自然那血河万鬼食身的痛苦是用不着受了——怎么样才可以不受那苦呢？
三魂七魄，灰飞烟灭。
沉香怔怔望着眼前。
他死，是为了三界，为了让自己的一切不再是一个笑话。
她死，是为了声名，为了让自己不陷入国仇之手受辱。
他封神台上的一树桃花是对少年温暖的眷恋，与她名字重合只是巧合。
而她……她甚至连他都忘了，魂飞魄散那纯属千年一遇的倒霉。
他现在之才非从前可比，自然晓得当时三圣母问的时候她那句“其情如千寻高木，只盼能森森长青，莫被刀斧毁伤”是什么意思——那纯属一个文字游戏一个挺有名的对联。
树已千寻休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
但是……果然一点……不相干么？

这是本来接在“月明心无梦”后面的一章，但是后来写了一半才觉得怎么非剧透不可，于是最后改成了番外。
红娘子对二哥，是一边骂他傻一边……还是有敬佩的，而且因为是二哥那样的人，才能让她偶尔说一两句真心话而不怕被人伤害（本来我想描写一下教坊的黑暗，不过这个应该都知道）
而二哥对红娘子，是歉疚与怜惜的交集——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强人，完全把二哥受到的伤害认为是自找的，我觉得这个明白却又不去同情可怜什么的态度可能反而二哥比较希望能见到呢。
他们更偏重于可以信任的人，而非CP
当然最后强调一句，这，并，非，真，正，的，结，局，啊！
番外 花艳世未春
（此处是沉香筒子告知红娘子事情经过之后把她记忆“抹掉”，可惜失败的时间）
沉香把她放到先前她自己购下的农家小院后，便离开了。
红娘子从床上慢慢坐起，多年的训练，哪怕是刚醒来的一刻也是极为娇媚的。然而她的面色极白，如霜雪一般，她分明还是在笑的，但是令人一看便觉得酸楚至极，直欲潸然泪下。
此刻，才看见她按在床单上撑起身子的双手下，已洇开了一片血迹。
她的指甲自遇见杨戬之后便不再蓄留，且平日常常修理，圆润平滑，这样生生地刺入手心，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
怎么会这样呢——只不过是一个觉得有些意思的人，只不过是觉得他的人生有甚于戏文，只不过——
她一直不会流眼泪。
事实上，极小就被叔父卖进教坊换钱，她并不觉得那个人的日子有多么糟糕或者值得同情。从她的名字由陶华被改作那个妖艳的“能红”的那一刻起，她已经知道有很多事情都是无法由自己决定，而自己决定要什么东西的话，就一定要有付出代价的准备。所以她烟视媚行，所以她千面娇柔，所以——她过得非常好，早早攒够了赎身钱，至于嫁人……那只不过是觉得，到那个时候应该嫁一下，然后就随便找了个不错的客人，想来是一世平安。
如果没有遇见他的话。
他的性格太过少见，他要的东西在他的处境下特别难得，所以他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而已。既然那都是他决定付出的，那他其实没有什么好同情。那些故事啊，当他能与她“交谈”的时候她都知道，因为生活环境本身隔得太远，所以简直像她平时演的戏文。只是很可惜，人生本来就不如戏呢。如果他——任何时候选择的是富贵荣华万人敬仰，那么以他之才，不过是探囊取物。
谁让他偏偏想要亲情，那种压根无法用代价衡量，靠不住的东西。
既然压根没有追求，当时穷极无聊听了沉香的故事又觉得这个人很有趣，恰恰他又是能和她扯上一点关系的，那就顺便去研究研究这个人吧。
分明一直到最后……顶多就是觉得他傻得很有意思觉得那些人笨得有点出奇，所以帮帮他……没有为他做更多的其实也压根没有那个想法吧……
可是到了最后，他为他们消弭于所谓的三界，什么样的神通也救不回来，而他们——她轻轻笑了笑，泪水悄然滑落。
她毕竟是人，又一直在刘府里，不好交代所以才要想办法劝说处理吧。
但……借助金锁幻化成他的样子……那只不过是为了，安慰他们自己……甚至哮天犬，呵……
他们忏悔难过伤心痛苦自责，然后没有人去寻找他的兄弟——在他死时找到他，被他抹去了记忆的兄弟。
这样的话，还是——会难过呢。
一个傻成那样自以为很精明的家伙……却让她偶尔忍不住对他说一两句不知真心还是假意——但毕竟不确定是平日里惯常骗人骗鬼把自己也骗了的话……
为什么……竟然，忘不掉呢？
（此处是二哥来到玉帝为他设置的幻境“让他在幻境中与他眷恋的东西一起离开”那个时间段）
一开始只不过是借助她复原罢了。
杨戬笑了笑，想不到啊，从“冥河”上岸的幻境里，竟然会看见她和木公坐在一起，一递一句地嘲笑他是多么傻到了家。
明艳得像是阳春三月的桃花开至最盛，显然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只是显然而已。
她想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其实这样反而令他比较轻松。一个从小就学着什么事情都是需要代价的女子，自然不会觉得他有多么倒霉多么凄惨多么无辜多么值得同情。
但——她其实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强。
三年来她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但如果她真像她以为的那样……她应该借机套问成仙的办法，或者要银两啊房啊地啊，一句话就是应该牟利。而她什么都没有要过。
其实她当日捡他回去，就是最大的证据了。
她很累，自己却不知道，时时笑得鲜艳盛极，但——她其实早就累了。累于朝廷的牵连，累于家人的出卖，甚至累于最后被人称为所谓“幸福”的人，所以有任何的改变都毫不犹豫凑上去，即使分明那不是什么好事情，而即使那改变可以带来什么机遇她也不想要。
她不稀罕活，只是没有主动去求死而已——死了也未必会很愉快，那，生死随便，再不努力。
与他恰恰相反，他活得颇为糟糕，自讨苦吃，却必须活着。
所以，看见她这样的人对自己无微不至，毕竟是会感动的吧，无论那照顾一开始的动机是什么，而她逐渐表露出真正的感情来，她自己都不知道。
无论什么动机，他毕竟欠了她，所以他说会活下去，不会辜负她的照料。
对她，只是觉得有点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只是歉疚里——有一点怜惜。至多击盏和歌之时，有一点知己一点感动一点希冀。
即使是那点希冀，也是对于那样的日子，而不是对她吧……
或许，是因为灭神阵……伏羲水镜果然是时空流转的至宝，竟然在那样巧合的时候……让他看见了未来，法力一震竟尔失了分寸，只好把自己的肉身拿去当土系灵宝顶数。
他们竟然知道了。
但有那枚金锁在……金锁只会微笑，他们会逐渐遗忘，直到最后……幸福再次回归。
只是沉香这孩子，着实辛苦了。
心中对他们，最后的期待也转化为了祝福。
所以——因为三界里他敢去眷恋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才会见到她吧。
下一刻，双目清明，跃下雪峰。
玉帝袖中的桃花，清新得甚至还带有枝头的露珠。
他微微顿了顿，看向那枝桃花。

这个结局……咳咳，QM吧……都活着活得好好的……
那啥，顶锅盖，大家表PIA，要看到这里其实是有一个对未来的展望的，就是“等执念都消失了”……
其实，执念本来就会化出情感，即使他们自己也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情感的存在。
比如二哥哥找到狗狗以后，并未为他恢复记忆，而是重新开始，那其实是他对狗狗的体贴，虽然他自己都可能没感觉出来。
所以，大家只要脑补一下，这其实是个充盈着QM的结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