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醒来的时候是半夜。
房里淡淡的草药香味提醒我,我是受伤了。床边还坐着一个已经睡着了的医者,呆呆地瞪着毫无焦距的眼睛,模样十分好笑。
伸手摸了摸头顶,伤口早已经愈合了,不过还有些轻微的疼痛。看来我一定流了不少血,我可以闻得出自己身上粘着血腥味,既然不曾与任何敌人近距离交手,那当然是我自己的血啦。这么想着,不禁有些沮丧起来。第一次上战场就挂了彩,不知道哥哥们会不会因此笑话我。
我在枕上略微侧了侧身,看见我那紫杉木弓被端端正正放在床边的桌上,忍不住因此模模糊糊回想失去知觉前一刻的奇异感受,仿佛一切都不像真实发生过。
我伸出手摸它,闭起眼睛,试图再一次经历那种令人窒息的心跳停滞,可是此刻空气静置,月色高悬,四周所有的活物都在休息,就连我的弓也仿佛睡着了,就像所有凶猛狩猎过后的野兽,酣睡的时候是完全的坦然和宁静。
父亲总是说,紫杉是非常普通的廉价木头,好处就是多而轻便,所以拿来造弓最合适。我想,幽暗密林有的是引人瞩目的上等木材,还有上千万珍贵的树种,谁也不会把这矮小纤细、其貌不扬的紫杉木当一回事。
可是,也许是很少有人真正了解它们吧。经历过这次战斗,无论如何我不再相信紫杉木只是普通死去的木头了。它们纤细的身体和淡然的性格只不过是一种表面,那种隐藏在并不魁梧的身躯后面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
我就这么躺在那里胡思乱想了好一会,无法再度入睡。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音乐算不上是快乐的,但也并不悲伤。
艾罗恩瑞斯!我忽然意识到,此刻满腹的疑惑和初尝某种感受的激动真的需要找个人说说,否则我也许是不会安宁的了,而整个幽暗密林恐怕只有他能够理解我,不会笑话我。
于是我悄悄爬起来,有把握地在决不打扰照看我医者的前提下,溜出了门去。
他还是在箭场,我好像从来不曾见过他待在别的地方,还真是个怪人。而且今夜他看起来和往常有点不同,也许是因为月光。今晚月亮真的很圆很亮,照在他银色的头发上,让我想起宁静湖水的微波,可是比那更淡然,更喜欢隐藏自己。
他已经停止了吹奏,抬起头望着箭场边上一棵高大的水杉,不知在想些什么,都没听见我走近,等我喊他才回过头来。
“伤员你怎么不躺在床上休息?”他问。
“这种情形下谁能安心休养呀。”我说。
“怎么啦?”
“我——”真糟糕,从哪里说起呢?我能解释明白吗?他真的会人理解我吗?“我……”如同每回不知所措的结果一样,我又一次语塞。
艾罗恩瑞斯耐心地看着我,忍着笑。
“你是不是想跟我说说你第一次上战场的心情?”他问。
“我——我射中了绳索。”我的脸都快要涨红了。“我是说——这并没有改变什么,山洪暴发了,就算我不射中,那座桥也会断裂的,可是,可是,当时的情形真的……很奇怪。”
“因为在罕见的狂风暴雨下也能射中摇摆不定的目标?”他问。
我点点头。
“我想,你在那一刻一定好好放开了自己的感受吧,”他说,“你的特质就是这样的,越是在这种自然的狂暴中,越是可以把掩藏在纤细外表下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爆发出来。”
我猛摇头,“不不,艾罗恩瑞斯,我不是说我自己,我说的是我的弓啊。它在那一刻与往常毫不相同。真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知道这不可思议,可是我真的感受到了!平日温文尔雅,不起眼的紫杉木,到了那狂暴的时刻,会像狮子一样怒吼……”
艾罗恩瑞斯静静看着我。有一会儿只是不说话,任凭我词不达意、滔滔不绝地向他形容当时的激动情形。
然后,等我好容易说完了,他就微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来放在我的肩膀上。
“莱戈拉斯,弓就是射箭的你。你忘记了吗?”他淡淡地问。
我刹那间愣住了。
“紫杉木,在浩瀚的幽暗密林高大的参天古树包围中,也许只是年青的、谦虚的,看来不怎么引人注目的东西,但是它自有它的价值,只要能够找到一个让他力量发挥出来的好箭手,它会是最出色的战友。”艾罗恩瑞斯缓缓地,一句一句地说,仿佛担心我听不明白一样。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慢慢地抬起来,忽然做了一个通常是父亲才会做的动作——他轻抚了我的脸颊。
“你就是幽暗密林的紫杉木,亲爱的莱戈拉斯。有一天如果你能遇到了解你真正价值的人,哪怕经历长时间的默默无闻,属于你的辉煌一刻终究会到来的。”他轻轻说着,目光由我的脸上移到我头顶曾经的伤处。
他微笑了,“不过现在你还是个莽撞的孩子。为了射那可有可无的一箭,差点丢掉了小命。你以为曼督斯的神殿很好玩,是不是?下次记得,只有学会保护自己的战士才能杀敌,一上战场就受伤怎么行?真正的好战士是杀敌而不自伤、血不染战袍的。”
我不好意思地点头,忽然,一个想法由他的那些话里不可避免的产生了。
一个我一直以来都想问的问题,却总找不到适合的时机。今晚,我忍不住了。
“艾罗恩瑞斯,你是怎么受的伤?”
他为我那突如其来的问题吃了一惊,但是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莱戈拉斯。”他说,“我不确定今晚是不是说这个冗长故事的适当时机——今晚月色多么宜人,我很多年以来都想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月夜,坐在树梢上吹一曲。可惜,你看,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办法爬上树去了。”
他的语气是戏弄而自嘲的,可是他的目光里却流露出一些我能解读的东西,这东西突然让我心中隐隐作痛。
我两三步跑到树下,伸手抓住最低的树枝,轻轻一跃就跳了上去。然后我向树下的他伸出手。
“来。”我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