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潋
　　　北风微紧，鸿雁将行。
这一夜钟嵘宫的月满着。娇娇半个身子趴在锦被外头，被头上绣的小燕展翅，燕眼睛中的乌黑一点粘上了口水。
　　　而天边泛起鱼肚白，宫人三三两两自长街向连廊，整个紫禁城都活了起来。
娇娇却被寿阳这个小娃娃闹醒的，甫一睁开眼就看见小团子白白嫩嫩。略略发瑟的秋意透过小花刚推开的窗子，娇娇便无法再沉浸在她的梦里无法自拔了。
　　　寿阳期期艾艾的小眼神看得她心里欢喜，一边捏了一把寿阳肉乎乎的小脸，一边听随侍宫人表明来意，心思早飞到凤仪宫那些精致的膳食上了。
娇娇盘算着好事，一高兴就健步如飞。还要多谢骆太医妙手，让她去了水土不服生龙活虎。打帘时辛姐姐的话入耳，娇娇撅起小嘴：“小谢只念叨寄奴，却不惦记娇娇了。”
　　　她嘴甜的时候叫人家辛姐姐，有时候跟着娘娘和爷叫小谢。不过大家都由着娇娇惯了，都是随和的也不计较。末了没忘了宫里头比王府还森严的规矩，行请安礼。

周潋
　　　娇娇刚嫁来王府时，便因水土不服折腾了好些日子。好在如今有太医医术精湛，她身子骨也强健了些，此一来回方不至于闹得大家都不安宁。
　　　她起的晚，本不大饿的，闻着熟悉的香味倒是食欲大开。娇娇适时地过去贴贴梁姐姐，一双眼眯着笑：“娘娘最疼我。今儿已不如前几日那般难捱了。”
说起贵州，娇娇对这个是很有自信的，便比着手指如数家珍：“都说黔地水灵，那几条江水连在一块，瀑布飞花，清澈透亮。不过重峦叠嶂我却一向以为没大意思。苗寨里头风俗你们定觉着奇，好多瓶瓶罐罐里头泡着酒和蛇虫一类，有奇效的。要说好的，再不过肠旺面了，看着红艳却不辣，反正是说不出来的绝香。可是鱼腥草这个味道我却受不住。以后娘娘和姐姐亲自去贵州，那才叫……”
　　　话尾让娇娇嗫嚅着咽了回去，今时不同往日，谁又能走的出去呢。她觉得有些不大好，便自觉地转移了话题。
　　　“寄奴也想妹妹了。佛哥又长了吧，记得寄奴这么大的时候一天一个模样，可讨人喜欢着。”

周潋
　　　娇娇面露惭色，梁姐姐和辛姐姐都是温和细致的人。小儿软软糯糯的，可爱是不假，也麻烦的很，况且佛哥这孩子不是普通的公主，要她贴心照顾可不必了。
　　　“等佛哥再大一点，我便带她满宫里玩，教她蹴鞠。她肯定跟我要好。”
至于什么年轻小姑娘，娇娇也不放在心上。人影还没见着呢，多思也无益。反正有梁姐姐操持着，任谁不敢生事。
纵然王府从来不讲究奢华糜费，有个喜庆的由头却能让人放松不少，故而她对辛姐姐的生辰非常期待。届时也不知道又有什么新鲜玩意，总归好吃的好玩的是不会少罢。
　　　她想到什么说什么，心里想的是那日该如何如何的自由发挥：“娘娘准备好多好玩的好吃的，辛姐姐就好开心了！”

周潋
　　　长日微惊，携琅琅赤光穿云入户，清口用的青髓里萦着碎日点点。这样好的点翠，娇娇还没见过。焦月幻彩，深藏青的翎羽撞了满怀生动。
　　　娇娇不禁散了眉尾宝气，葱嫩指尖触在花瓣柔角，略略赞道：“多谢娘娘。原本爷和娘娘都不陪着过生辰，还觉没意思的紧呢。”
娇娇不是没有察觉，梁姐姐的心事多了一点，小谢依旧温柔的眼稍多了她看不懂的东西。只她想让所有好的人都开心，对她好的人都如愿，但这并不容易。纵使她自个不以为哪个屋填了新人重要，旁人定是十分重视的。
　　　便接过镯子，这大概是与众不同的意思罢。娇娇凑过去笑得讨乖：“不推的。我们一向要好，娘娘护着娇娇和辛姐姐，我们知道的。”
那时候一揽秋风走到窗棂下，不知为何细腻下来，贪了鲜花头油馥郁芳香。而娇娇的眼睛落在离她最近的一碟糯米糕上，今日的点心极好吃，她不爱吃太甜的也馋嘴不少，往后大约会一如既往的好吃吧。

周潋
　　　天高云淡，是明朗的日子。
　　　娇娇仰在床榻上，伸手接窗子里渗出来的日光。粉嫩嫩的手指罅隙中满是艳色，不知是日头本来的黄晕，还是金线勾的帐子衬出的鲜活。
“是没意思的呢。”娇娇略略叹息，随便抓了一手温热，“梁姐姐有那么多事要做，小寄奴老是哭。”她长舒一口气，站起来抖了抖衣裳。
　　　“小谢很闲，我们去看佛哥吧。”小花随声附和道：“主子要拿些蜜饯给公主吗。”娇娇十分老成地点头：“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娇娇捧着蜜饯盒子，一边走一边踢路边的石子。远远看见一个小丫头，宫里头这样年纪的，衣着打扮皆得体贵重，大约是前些日子落水的清河公主。
　　　“你就是小清河吧！”娇娇很自来熟地招招手，快步上前，“小孩子要离池水远一些，喏，这有好吃的蜜饯。”
　　　

周潋
　　　晓光云雾，秋高气爽。细碎的风裹着不知道什么香气，大约是残存的花香。娇娇本想俯身，却被日头晃得刺眼。
她以为是这可怜孩子没了父母，才如此乖巧的模样。毕竟以前闲言碎语，也知道她是极得宠的公主，也听过清河公主烧了窦尼的胡子，先入为主地想着她是个活泼娇纵的性子。
　　　这位公主的闺名，仿佛是什么翠来着。娇娇不大清楚了，便只叫她清河。
娇娇被她这一声姐姐叫的很受用，油然生出一种自己还很嫩的感觉。咯咯笑了起来：“虽然我也喜欢你叫我姐姐，不过我是钟嵘宫的周嫔，你应该叫我小婶才对。”
　　　“也没听说哪家小姐入宫了，那么宫里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只有清河公主呀。”娇娇比量了一下清河的身高，十分自信。
“他们说你之前落水了，怎么还往这里凑，你不害怕吗？”
　　　娇娇歪着头，先帝和今上并不是一母所生，大约也不见得一个模样吧。她也没看出来清河和今上长相有什么相似。

周潋
　　　娇娇想起寄奴，又看着眼前这张团团的小脸，她们都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孩子。清河大约有十多岁了吧，瞧着糯糯一个，与从前想象的竟大不相同。
　　　真是可怜孩子。佛哥尚且有小谢悉心看护，娇娇忽地母爱泛滥，也肯耐心地同她解释。
“小丫头嘴真甜。”娇娇拍了拍清河的小脸，也不在意她说的真假，略略松了一瞬的神，“我呢，是绥和十九年生的。”
　　　“大人们不说是觉得你不懂嘛，他们也什么都不告诉我。”娇娇撇了撇嘴，敛起眉眼，找了个阴凉地方坐着，绣鞋上的蝴蝶随着晃脚的幅度翩舞，“大概就是有一个坏人对先帝，就是你的父皇做不好的事，然后你六皇叔为先帝报仇啦。虽然坏人逃跑了，但是很快就会被抓回来。”
　　　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一家之事。只这一姓风云，足以让天下波澜陡起。
“好啦。”娇娇站起来，给了她一个“我很坦诚”的表情，“我要去看小安乐，你要不要一起去找妹妹玩啊？”
　　　

周潋
　　　路不远。娇娇掸了掸衣摆上附着的尘土，想起一件要紧事：“小花，你的名字太俗了，要不要改一改。”现在大家不会笑话，可以后人多了，天南海北。娇娇认为，她至少需要一个像小谢那么端正的形象。
　　　“就这么定了。等我回去找一本典籍，给你挑一个好名字。”娇娇站住脚，留仙宫烫金匾额熠熠生辉。留仙，倒是个好意思，观音座下仙，大约也是慈悲温润的罢。
宫人行礼后打帘，娇娇探头眉眼弯弯：“辛姐姐！我来同小佛哥玩啦。”
　　　这时日头已经不似适才那般柔和，日光直直地穿云入户，窗棂下那点阴影只有躲闪的份。娇娇不经意瞥过窗上细腻的花纹，大概是才见过清河，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周潋
　　　小娃娃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心意，娇娇只歪头，手指刮一刮佛哥娇嫩的脸蛋，手感真好，滑溜溜的像个泥鳅。
　　　她听说小谢念叨自己，笑眯眯道：“我就知道姐姐想我，这不就来了。”
娇娇已经习惯了比王府大好多的皇宫，这里的主子也不过就他们几个，似乎与往日无甚差别。日子很悠远，像是两树梨花揉成酒，一饮就绵长。
　　　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娇娇眨了眨眼睛，接连摇头：“她太软了，我毛手毛脚的，还是不必了。”
　　　不过她想，她的确是很招小孩子喜欢。
“我适才瞧见清河啦，那丫头很乖啊，一点也不像大家说的那样嚣张跋扈。”娇娇回想起清河怯生生的样子，老成地叹了口气，“她还同我问什么宫变。小孩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周潋
　　　娇娇坐在钟嵘宫四合的暮色里，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小肚子又胖了一圈，感到人生实难的苍茫。
　　　前段日子路途奔波，吃不下吐得多，人瞧着也不精神。而今安定下来，膳房的饭菜又极合胃口，便忍不住多吃。娇娇想不如央娘娘办一场蹴鞠会，可是娘娘忙得很，小谢接了个娃娃养着，似乎也不太得空了。
娇娇仰着头，才想起已经入秋，老天爷歇息得早了。昏昏沉沉的夕阳敛起朱红余晖，余下的都是寂寞。
　　　那么不若去寻爷罢。娇娇起身，如此瞻前顾后，实在是有失了她的本色。况且爷总是差人送物件，自己却不来，她晓得爷忙着，然向来体贴的事交给娘娘和小谢，她只负责随性。
　　　一轮月柔媚且清澈，投在石砖上的影子浅浅淡淡。
娇娇踏上石阶，身后人拉扯着她的衣袖，意思是今非昔比。她嘟了嘟嘴，食指弯曲着划了划脸颊，示意藕花上前。
　　　“周嫔主来请陛下安。”

周潋
　　　秋夜沁凉。他在九重之上，似乎更添浓重，一开口却仍是一碗春光。
　　　却双眉微簇：“您与两位姐姐每每瞧我，都附着好些好吃的。您看看娇娇，都胖成小皮球了。”
　　　她揉着裙角，觉得斋菜什么的很有必要。过几日小姑娘们一下子涌进来，总不能让她们比下去。
殿内陈设，不知比王府繁华多少。娇娇本意是撒个娇讨个好，叫爷哄哄。进来那一瞬却忘了来意，而今正踮脚瞧案上的卷轴。
　　　画里头仿佛揣着个美人，娇娇索性凑过去打量着，觉得这美人好像在哪见过。秀丽添媚桃花眼，五官精致，堪堪是她小姑姑。
　　　只是这面容看起来好像和家里的画差不多，神韵却差八千里。娇娇摇摇头：“这画不好，小姑姑可好看了，比画上好看这么多。”娇娇双手展开划了个大圆，重复道：“这么多呢。”好似她亲眼见过一般。

周潋
　　　娇娇想，小谢是手很巧的。她绞着帕子玩花样，有点心不在焉道：“哦，那应该是很好吃的罢。”
　　　佛哥被抱下去，娇娇抬头瞅了一眼，复又将帕子折好。她凑过去瞧绣样，针脚细密，虽不见华贵，却无半分瑕疵：“真好看，你何时也教教我绣呀。”这话她自认识小谢以来说过无数遍，都知道她什么性子，没人当真的。
娇娇咂了咂嘴，对清河这事下了定论：“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清河，话说多了吧，怕她伤心。娘娘忙，这差事非如你这柔和的莫属。”
　　　别人家的事，除了闲谈下茶，于娇娇有什么意义呢。
很多人都有意无意提起过些天怎样怎样，好像多了许多人，也会生出许多事。娇娇顺着小谢的目光看去，看见了十里天高云淡：“辛姐姐，真的有很多人住到我们身边的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她上次有些紧张的时候，还是刚得知要嫁到王府。
　　　

周潋
　　　碎玉曜日湾。
　　　周潋无边行着，不拘方向。秋风凉拂面，落花撞裙袂。她生得烂漫浓丽，香雾泛泛，细眉款款。
　　　“该是都送到了？省得人家费口舌，说我不懂规矩。”她斜眼睨着身后人，略略无意刻薄，空气里却平添生动。
　　　“您放心着。都是素日娘娘给的好东西，赏给小主们也妥当。”
　　　她闻言展靥，抬手拂去衣襟残花。啁啾燕雀掠过飞甍，引得周潋有心去瞧，小燕一溜烟不见。风霜褪成雾珠点点，凝在秋菊嫩蕊，镜心被立在身前的人染成雾蓝。
　　　周潋不知雾蓝衣裳的姑娘是谁，却知道她的身份。
　　　“你喜欢这身料子？”周潋跬步上前，眼尾一挑化成春，目光留在她的衣裳，“肤若凝脂，这颜色衬你。”
　　　

周潋
　　　娇娇嗔了一眼，面上羞红，似是怪她打趣。不过这事确也如此，她有个厉害的娘亲，记事之后又被送去伯父家里教养，三个兄弟变花样地宠着，她不温柔，天生刁蛮，何曾觉着自己不如谁。
　　　“姐姐这话可不能只说给我，你自个也得记着，咱们都要欢欢喜喜。”娇娇过去搂着小谢，她们都以为娇娇不明白。诚然里头弯弯绕绕她分辨的不是很细，但有一点娇娇记得牢，六爷是她的夫君以前，先是她的表兄。即使她不是他心里独一无二的人，可终究是不同的。就像小谢，也是不同的。
　　　“你们不必担心我，我不使小性子就是啦。”
　　　有些怔松，娇娇似听进去又没听进去。她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接受了分享：“那大约会混在这次人堆里一道给个名份吧。”她的骨子里有恶劣的一面，听说是个外邦来的贡女，便有些瞧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