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白天历经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阅兵仪式。我仍记得列在最前的几十门铜炮，有十二门镀成金色，雕着凹凹凸凸的云纹，在这样广袤的草原上，它们也不甘示弱，酝酿着一往直前的、人定胜天的魄力。古老和原始的具象，在它们缄默的影射中，变得那么陈旧、腐朽、那么不堪一击。然而此刻，当夜幕升起，一切耀武扬威的兵马、铜炮，火铳，都泡在了浓稠的夜里，仿佛受到了封禁和诅咒，它们立即生了锈，成了一堆铜铁的残骸。星星在天上闪烁，戏谑属于人力的天真。】
【我正坐在天幕下，火堆旁，有辟剥的、热闹的动静，从火里溅出来。架子上烤着一只羊腿，半只果子狸，焦黄鲜嫩，只差撒盐；又怕野味不够，着格佛贺送了一碟素炒马兰头，一碟糟鹌鹑，一碟烩青腿子鸡枞，都是解腻的小菜，家常里的蕙质兰心。不过还有更紧要的——我看见卢肇霖的影子轻飘飘地从夜的边角逐渐渗透上来，他迎上我询问的眼神，不作声，微笑着，举起了一只黑坛子，我终于放心乐了起来：嘿，这才叫万事齐全！跟着便听见身后脚步声，我头也不回，与他笑道。】
老六，你再不来，这一坛策格就归我自己了！

【周遭的火光渐次变暗，好在草原疏阔，清明月光如银倾下，无需火把，也可看清前路。主帐的歌声始终若隐若现，人群中偶然爆出一阵欢呼，如长明的油盏灯偶然爆出的灯花，非但不吵，听来还很可喜。徐徐登上缓坡，浩瀚的天幕不期然地撞入眼中。】
当此良夜，五哥怎么舍得对月独酌？
【皂靴被满地的碟子拦了去路，有心避让，又无从下脚，只好绕到另一边，随意拣了块坡势平缓的草甸坐下。草原之上略无拘束，平日里行止合度的准则也被抛却脑后。仰观天地，白日的烦忧亦被澄澈的月光涤尽。】
这样的景色，在宫里可不常见。

【我与老六年岁相仿，同时开蒙，同时拜师，平素里朝夕相处的时光甚久，见惯了他谦逊的、文质彬彬的范式。如今，我也学着老六席地而坐，不过坐姿更是四仰八叉，不怎么美观。卢肇霖见他就位，这才开始撒盐、胡椒与辣椒粉，白白红红，像一把流星的粉屑。草原上的天，像一块变化莫测的、紫蓝的波斯绒毯；身下的草原，又成了一泊涟漪也无的静湖——是的，就差这一坛酒了，我很快就可以做最高明的主宰，推演星体轨迹，演算最机密的命途。】
不必再切了，我们哪有这些讲究？倒是要来两只酒碗才好。【我拍开泥封，嘱咐正要拣起银刀切肉的卢肇霖不必麻烦，跟着一人撕一条羊腿，抓起就吃。】老六，听说蒙古马奶酒是一绝，我让卢肇霖搜寻了一罐来，咱们偷偷喝完了，再悄没声地回帐子里，保准神不知鬼不觉，令娘娘也不会埋怨我带你瞎顽。
【腾出一只手，接过倒满酒的大碗，先闻一下，只觉甜香，并不算烈。我们年纪尚轻，没有海量的经验，只有初出牛犊不怕虎的酒胆，丝毫不了解策格的后劲之大，绵绵延延，滔滔不绝。此刻只知夸下海口，笑道。】这样甜酒，一坛只怕不一会儿就得见底，来，尝一尝！

【浓黑的夜色网下来，上边缀着的星子们也变得触手可及。紫禁城中没有这样阔的天，即便在夜里，镇瓦与斗拱也各有各的黑法。周遭黑得更纯粹了，月也更亮了，大瓮一倾，月流随之奔腾进海碗之中，翻涌浮动，仿佛满盛了一江水。】
【举碗近口，在将要鲸吞时念及母命，又很坦然地放下海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已经毁身，怎敢再瞒母？明日，我自会向额涅说明。【卢肇龄惊愕抬头，手上动作一顿，流星便没了荧尾。】自然，也会向额涅说明，是我一人之过。
【马奶酒并不澄澈，乃至比醪糟还要浑浊，然而这是锡林郭勒招待贵客的馔玉，亦是五哥拂照兄弟的心意。人要醉，不该醉在酒中，只该醉在情谊里。满吞一口，奶味很快充满了口腔，却尝不见酒味。疑心是味觉失灵，仰头又灌了一口，这下倒是琢磨过来了】
这酒怎么这么甜？五哥，不会是你担心被我额涅责罚，和卢肇龄拿马奶诓我呢吧？

……………
【老六开口一句话，让我先发愣，跟着又乐起来。一点儿君子狡猾的坦荡，与我摊开，如头顶上奔泻的银河，明明白白。他要犯教条，请他的额涅发出诘难；又不肯全盘托出胡闹的兄长，为我网开一面，开辟出独属于我的灰色地带。我因一向了解他的作风，故而更是感动，还有什么比年轻人模棱两可的“一人之过”更诚挚？只能端酒，酒碗不必一定相碰，我们隔着多伦草原的风，心照不宣笑道。】
你可拉倒吧！令娘娘是什么人物，能凭你糊弄。得，好在这一路上，我额涅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等我一个闯祸；哪知迟迟不来（丝毫不觉愧色）。
【跟着再倒一碗，酒化作小蛇，五彩斑斓的，沿着脉络没头没脑地冲。我又问他。】待咱们回去——唉，我可真不舍得回去！就该领职了罢？老六，你想做什么？

【索伦图并不是一位传统的兄长，他从不摆兄长的架子，也从不放弃对兄弟的友悌之情。在我有限的生命经验里，他是最可称得上君子的人，仁义、谦逊，成人之美的义行也轻描淡写地说来，恰到好处，又浑不计较得失。】
其实额涅并没那么不通情理，何况……【何况还有叩德镂月。后半句隐在风里，对着草原的夜，忽然就想起了她的脸，她温柔的目光却始终挥散不去，如这广袤的黑，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也许马奶酒并不是假的，我想。】
何况随扈的宗亲、官员并不在少数，她未必猜得出是你。
【然而索伦图又不是一位活在条条框框里的君子，君子是肩挑社稷的礼器，他则更像一块质朴天然的璞玉。璞玉可为玺为璋，达济天下，也可乘月返真，步渫寻幽。】
没想过。【碗已经空了，酒却不必再倒了】总觉得书没读够，还有很多道理没懂，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酒意有些上头，一手指着天，豪情万丈地议论起来】譬如这天吧，我知道早晚有一天要自己将它撑起来，可是手往哪里放、力气往何处使，我全无主意。

【我们很快地喝完了一坛酒——这是年轻人喝酒的通病。我们的境遇、苦楚或秘辛实在太浅薄，不足以佐酒，不足以自怜。人到中年，酒不是酒，是心事，慢吞吞来饮，心事再化作千万个，万万个中的一个心事，就此便是沧海一粟，如此微不足道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喝酒擅长一饮而尽；最好酒再辣一点，醉得再快一点，撒撒酒疯，半醒半拿乔地，说一些盖世英雄的酒话，发一些异想天开的大梦。我向后一躺，倒在星星、云霭和酒气的草垛子里。没有粮食的酒，不够平实，却依然很老道，仿佛天地间的无根水，醉也兴致所至，是自然道法的大成。】
老六，卢肇霖从一位老牧民学来，最开始的策格，是盛在皮囊子里，随着牧民在马背颠簸，日复一日，千锤百炼，这是自然酿成的酒。天下之大，光是酒，就有千百种酿法。更不要提其他。【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当说到渺小，广袤，未知与将来的时候，年轻的觉罗也会敬畏。我看着我的弟弟，醉话要说给亲近的人听，不怕被笑话。】
山高水阔，咱们哪儿不能去，哪儿不敢闯呢？【说到这里，我又跳起来，气势的话要站在寰宇的中央说。】我要让天下有草原的地方，都成为咱们大清的围场；天下喝酒的地方，都成为咱们大清的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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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快地喝完了一坛酒——这是年轻人喝酒的通病。我们的境遇、苦楚或秘辛实在太浅薄，不足以佐酒，不足以自怜。人到中年，酒不是酒，是心事，慢吞吞来饮，心事再化作千万个，万万个中的一个心事，就此便是沧海一粟，如此微不足道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喝酒擅长一饮而尽；最好酒再辣一点，醉得再快一点，撒撒酒疯，半醒半拿乔地，说一些盖世英雄的酒话，发一些异想天开的大梦。我向后一躺，倒在星星、云霭和酒气的草垛子里。没有粮食的酒，不够平实，却依然很老道，仿佛天地间的无根水，醉也兴致所至，是自然道法的大成。】
老六，卢肇霖从一位老牧民学来，最开始的策格，是盛在皮囊子里，随着牧民在马背颠簸，日复一日，千锤百炼，这是自然酿成的酒。天下之大，光是酒，就有千百种酿法。更不要提其他。【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当说到渺小，广袤，未知与将来的时候，年轻的觉罗也会敬畏。我看着我的弟弟，醉话要说给亲近的人听，不怕被笑话。】
山高水阔，咱们哪儿不能去，哪儿不敢闯呢？【说到这里，我又跳起来，气势的话要站在寰宇的中央说。】我要让天下有草原的地方，都成为咱们大清的围场；天下喝酒的地方，都成为咱们大清的版图！

【少年人的豪情就像烟灰堆里的一颗火星，稍有风吹，便可轰轰烈烈地燃起来，焚野燎原，莫能遏之。何况是在这样的夜，何况浇上了这么烈的酒。血已沸热，男儿安能坐待？摸爬起身，与他并肩而立】
好，五哥，那我就和你一起闯！
【在我循规蹈矩的宫廷生活里，我敬畏过许多人、许多事。然而宣化二年的夏夜，我又是天地间最无畏的一个人。这一年，我的国家在西北打了场胜仗，我的汗父春秋鼎盛、额涅圣眷优渥，我的兄弟宽厚仁爱、臣民各有所安，前路虽然渺茫，却注定是条辉煌的通途，如同这个微风拂面的夏夜，长夜之后，定会有一轮光芒四射的朝阳。】
那我就要让咱们大清的围场，都马肥兵壮；让咱们大清的版图，都海晏河清、教化大行。
【眼前已不再是星河、平原，而是一幅徐徐摊开的画卷，卷上江河万古、泰岳长青，这是觉罗的治下。洪渊之深、九州之大，只要兄弟戮力，何愁不能平山填海？我的身体已有些飘忽，精神也已不济，但这并不妨碍我为这壮志盟誓】
空口无凭，卢肇龄，拿酒来——

你该不是喝醉了吧，老六，酒早已经喝完了——【我佯作踹他一脚，与他笑道。没有人可以嘲笑说梦话的少年，只有空空如也的酒坛可以。然而此刻，它显然已经瘫倒折服在我们志向堆砌的国度里。我抬脚把它踢得远一点，仿佛踢走一个顾虑，忽然觉得尿急。马奶酒的威力逐渐显现了，我只觉满脸热气，一胸澎湃，甚么也顾不得了，对着六弟笑道。】
无论如何，也不能空口无凭——没有酒，咱们就找个替代。【先有一个颇为神秘的微笑，跟着一撩袍子，天地为庐，我是庐中最自在、最不受牵绊的一位羁旅人。我对着这块草原，马奶酒经过我的脏腑发酵，又重新回到了它的故土，它的起源。老六不甘示弱，仿佛也加入了我高山流水的阵营。我们痛快到一半，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我一回头，卢肇霖告诉我：令娘娘派叩德女官寻我们来了。这可不得了！我们两个顿时酒醒了一半。跟着如何手忙脚乱，如何装腔作势，如何找补面子，就不多赘述了。总之，一片狼藉后，又只留下天空默不作声地、闪烁永恒的白星。】
【这一场酒喝得实在虎头蛇尾。谁说虎头蛇尾不好呢？虎头蛇尾方少年。】

好，就这么办！
【坛中空洞洞，只剩一只眼睛——自然是酒鬼的醉眼。醉酒的人已经不由自己支配，倘有人能指明方向，刀山火海也会趟，何况只是返璞归真，只是复归天性。格勒的威力并不大，然而烧热少年的肺腑已是绰绰有余，我的通身仿佛一个会发热的火炉，我的“伴当”自然也充满着激情，热泉成了我挥斥方遒的出口，篝火就是我的靶子。倘若没有卢肇龄的打断，我已是场中的最佳箭手。】
【索伦图的记叙并不准确，半醒的是他，手忙脚乱的是他和卢肇龄。起初我们一起往平原的另一边跑，然而在听见叩德二字之后，我又义无反顾地往回扑去】
六哥，你拉我干嘛，镂月在那边。
【于是原本顾着指挥方向的索伦图、扶架着我的卢肇龄，又不得不抽出手脚来替我整理衣衫，直至宫人靠近——我们就是这么落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