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源社吧 关注:135贴子:111,135

回复:《只有香如故》——温书同人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第二天发生了好几桩事。
其一是我的嗓子哑了,那是由于昨天一人敌一门的叫骂所致。我还没有练内功,丹田不积气,本来是没有那么强大的中气的,只是心里面不肯吃亏示弱,于是刻意逼尖了声音使之具有穿透力,在现场嚷得像一只打鸣的公鸡,这样撑了一段时间后喊伤了声带,晨起张嘴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是一些喑哑的嘶嘶声。只得吃胖大海煮水调理着,没恢复以前都不想出门。
“今天再抖威风去呀,哑炮一只,放都放不响了,到哪里都吃瘪。”我母亲嘲笑我,转身欲走,回头又问,“喏,我今天去分堂理事,你爹去衙门看卷宗,那你跟谁走?”
我使劲地表达态度:“跟爹。”
“唐向前他们对你挺恭敬的呀。这么快就抛弃他们了?你个小没良心的。衙门里又有什么好玩的?别看到点血肉模糊的东西晚上做噩梦,你又没杀过人。”
我用力说:“……离书铺近,爹说顺便去买书。”
我母亲:“那好吧。晚上方镇长做东请客,约了些当地士绅在青萍微澜阁上开宴,你和你爹就坐衙门的车马去。那我就从分堂直接过去。你要提醒你爹不要忘了时间,被视为不给面子的话,来日给人穿小鞋。他对那些小节总不大注意的。”
我答应着,为话语一出口后就自行荒腔走板而感觉颓丧,神情恹恹。
待她走后,我又倒回床上,仰天躺成一个大字睡死过去——这练气功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一开始都不习惯,半夜操劳带来的后果是让人早上睡不醒。就连我父亲上楼来叫我,我跟他上了马车后还在背靠车厢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地打盹。
我父亲摇头笑道:“你这模样,若有人趁隙刺杀,够你死一万次的。”
我眯得浑浑噩噩地说:“你在嘛。谁敢这么大胆?”
我父亲今天穿了一身步军都指hui使的官服,配剑带印,看起来龙章凤姿,俊朗中又带了点出世的倦慵,翩翩风采令人心折。
我母亲曾经酸溜溜地盘问他的桃花运,怀疑他这么年青有为,文武双全,就没什么绝代佳人看上他的?那些人是不是眼瞎了?他说以往一心读书习武,顾不上谈情说爱,金明池进士宴上倒是被皇帝看上了想招作驸马,以皇拳压住了想抢女婿的几家大臣。他回了皇上说家乡有定亲,但等家里要他娶亲,他却又借外出公干遁了,这般鬼打鬼一连飞了好几头,才落得个孑然一身的清净。他说原本因个人思想故,他也不想与人成亲,开枝散叶那下一代的。是以早早地联络好了出家的门路,随时可以拿度牒,了断红尘。
我母亲很是高兴,这证明了她的个人魅力——诱和尚为他破戒,哄王者为他越权,都是莫大的个人成就,这层心理世人都极难免俗。所以她闻言笑得春风满面,仿佛奇货可居大家都居不着却被她居了,得意洋洋。
“你说早饭不要吃稀饭酱瓜,要吃硬货。现在外面街上有卖点心水饮的,要吃什么?自己看着办。松糕吃吗?鸡蛋饼?还是肉包子?喂,醒醒。都快到了!”
然后,我嘴里叼着一块三角松糕被我父亲拖进了那个造得极为豪华的衙门里,半梦半醒地跟坐班的一群小捕快胡乱打了招呼,还被他们夸了一通乖巧懂事。


IP属地:上海23楼2022-07-22 21:22
回复
    我们直接被引进了档案室。那是后院的一间侧屋,有两间房,里面一间存放卷宗书籍,外面一间是阅读休息区,中间有一张宽大的桌子,桌上有一盏油灯,靠墙放着五张椅子。
    此时窗明几净,阳光一片洒在桌面上,不用点灯。引路的一名小衙役替我们挪了椅子,让我们坐到大桌前。过不多久,又有一名衙役送来了一只三彩瓷茶瓶,两只茶碗并茶饼、茶碾,细筛罗等物。茶瓶里装的是沸水。我父亲自己碾了些茶饼,拿出两枚带钩的镂空银球,把茶粉装进银球内,银球入碗,然后他提起茶瓶,悬腕在茶碗上方,徐徐旋转着往内注水,如此冲出的茶汤里可不见渣渣沫沫,令汤色清爽,茶味本真。
    他一边说:“京师如今饮茶的风气可不算好,形大于质,竟专注于在那片刻泛起的茶沫子上雕花。这须臾繁华犹如过眼云烟,有何可恋?还作为技艺认真比斗起来。什么咬盏打沫的,玩出花儿来喝进嘴里还不就那样?但不加盐加姜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就算比前朝高了一层。等拉完花样,再来侯汤看茶汤老嫩,这般四面看顾难免顾头不顾尾。依我说,不如把茶沫全筛净了,只顾茶汤,只要将沸水略等一等,慢注进水,那汤水怎样都老不到哪里去,怎会发苦?”他将一只茶碗递过来,“来,你尝尝。”
    我拿起一喝,果尔,那茶汤甘美清醇,饮之生津止渴,两腋生风,忍不住赞叹:“好茶!”又咬了一口松糕,那松糕看着白泡绵软却没有预想中的好吃,很寡淡的一种甜。
    我父亲尝了茶也觉得不错,便转头问那衙役:“这是什么茶?”
    衙役回答:“顾渚紫笋。”


    IP属地:上海24楼2022-07-24 15:39
    回复
      “原来是前朝的贡茶,幸而本朝不那么看重它,我们才有福气吃。果然不凡,好的就是那传说中的兰花香。”
      我点头,又向他要了一碗,哑着声音评价:“一路过来也吃了不少茶,什么云雾毛峰龙井碧螺春白毫银针铁观音,只有它浓淡适中,复泡依然出色。铁观音喝不惯,云雾毛峰一遍尽,碧螺春太浓,龙井太淡,白茶因为如今斗茶大家都在追捧,价钱太高普通人吃不起,还是这个顾渚紫笋好……”
      “那是前朝评定为头一名的茶!你以为前朝人的嘴巴是摆设,尝不出甘苦?可算被你蹭着了。说起来,南边的好茶确实比蜀中多……哟,如今你又吃又喝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嘛,还记得来做什么吗?吃完我们赶快开工了。”
      我连忙把书包里的字帖拿出来。我父亲向那送茶的衙役要了文房四宝。他去里间取了一些卷宗研读,我在他旁边磨墨写字,把东西摊足了半桌子。
      “写个狗爬字阵仗开那么大?”他顺了我的纸笔,又蘸了我磨好的墨汁,在卷宗旁边誊抄了一些字句,圈出来仔细考量,斟酌,一边随口问我:“入门临的是颜真卿还是柳公权?”
      “柳公权。”
      “常言道,颜筋柳骨,为什么你单单选择柳公权?”
      “柳体看起来清秀爽利,颜书太肥大了,像条胖蚕宝宝,不风流,我学不来。”
      “一起学着,装也要装像。如果颜体学不好,行书还罢了,学到草书就不成了,没有筋撑着,运不起气来,草书可没有那些三尖八角的钩撇折捺的,如何显骨?老奶奶就很喜欢草书,而且是那种团团乱草,配着牡丹大绣屏,显得华丽又很有气势,你在她屋子里见过的。”
      “她屋子里好东西多着呢。就是那些挂画和手卷,本来我一直看着还不觉得什么,但一路上我们走走逛逛,却再也没看到比这些画得更好的,不是颜色调差了,就是形勾不准,或者画得不精细。”
      “唐门文堂进献给她的能有俗物?不是前朝真品就是当世名家,其实那名不名家也多是她判了算,所以想要扬名立万的画者都疯了一样往门内送画的,可谓蜀中英才尽入其鷇中。平常人屋子里怎么见得着?你既看了那么多画,自己最喜欢哪几幅呢?”
      “我喜欢大小李将军金碧辉煌的山水画,张萱,周昉的仕女画,还有黄荃的花鸟画。”
      “似乎都是浓艳一路的。说说看这些画与同类的画相比好在哪儿?”
      “首先是那个颜色,虽然浓艳,又不是大红大绿的俗气,而是沉着雅致,艳得有些低调冷冽的,放在哪儿都不扎眼,只显出华贵。同时它们把物件人物又刻画得十分细腻,虽不是现实写照,却比真的看起来更加干净美丽,虽然笔墨繁复,峰峦叠嶂,却自有一种冰清玉洁在内。更难得的是,轻的重的薄的厚的都可以表达得很准确,比如《簪花仕女图》,那肌肤上罩的轻纱怎么可以画得这么轻盈?那笼在纱下的手臂雪白得隐隐像在发光一样。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画出来的,一般都会糊成一团。”
      “那颜色是一层层叠上去的,不是一下子调出来的。得先准确勾形,再填色,然后一遍一遍地罩染而成。若要做到画面干净,则要统一全局的气韵,将色调统一。若要见出艳色,却得使用更多的颜色去衬托,百花齐放,明暗对照,各显其丽。统一色调与千色纷映这两者看似矛盾,但若协调得好就是名家巨匠。就比如我师父的绝招——千一,说的其实也就是这个道理而已。”


      IP属地:上海25楼2022-07-24 20:41
      收起回复
        “那可难了。得一直练一直试,没个几十年功力做不到。”
        “眼前你肯定不用想。你还在积累期,有什么技法囫囵学过来就是了,先把想要表现的效果顺利地表现出来,以后再自己琢磨着配合布局,协调各方,慢慢来吧。”
        此时我已写完了一张纸,我父亲接过去看,把那些写得好的一点一划圈出来,笑道:“满篇剑拔弩张的,还每个字都歪斜着,柳公权活过来看见了要再活活给你气死。也罢,随你吧,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用拘泥,把弯折部分再调整一下,弯得不好。楷书就这么写下去吧。行书部分还是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学的人多,市面上摹得好的帖子也不少。然后再学个隶书,我当年临的是《曹全碑》,你也可以写这个,以后写公文要用它。篆书一般是用来刻印的,而金石文玩是汴梁士人圈子里的嗜好,来年上京,我去弄几个印谱来,有兴趣你就玩玩,但不必沉溺在这上头……”


        IP属地:上海26楼2022-07-25 12:27
        回复
          正说着,外间远远传来一些惨叫哀哭声,持续响了一会儿。
          我马上走神了,竖起耳朵听着那动静:“……外头发生什么事了?似乎是谁被打了?”
          “不用理它。”我父亲头也不抬道,“世上既有市声,也有衙声。就如鸟叫虫鸣,风雨雷电的自然声响,一应坦然处之即可,不必过问。”
          我好奇地问:“什么是市声?什么又是衙声?”
          “市声是市井中特有的声响,如马车过街,炒菜剁肉,叫卖吆喝,撕扯相打,皆为平常日月。衙声则是衙门内特有的声响,除虎威升堂,长棍击地的节日庆典,还有日行一善的专门节目,这节目一般选在巳时上演,将大牢里关押的犯人牵出来放个风,让牢头们也松活松活筋骨,殴打他们取乐,打完了再丢回牢里去,放心吧,下手都有分寸的,不会弄死。因这边离大牢不算远,你听到这些声响并不奇怪。”
          我:“坐牢坐牢坐着就行了嘛,怎么还要天天打呢?”
          我父亲:“会让你坐牢坐得这么舒服?不用东奔西走千辛万苦讨生活,既管饭又管住,让你在里头潇洒放大假?这是在诱惑良民都去作奸犯科?说实话,人一旦入狱,就不算是个人了,而是一口随人整治的人肉布袋。凡新犯人一来就得一百杀威棒,之后再看情况三,五天一拷打,保持着半死不活,死去活来的状态,让伤痛替他惦记着他是个人身,也让看守们借此消乏消乏。”


          IP属地:上海27楼2022-07-25 17:22
          回复
            “听起来坐牢真是可怕。”
            “十分可怕。尤其是对女孩子,宁愿族里乱棍打死,拿去沉塘都不能让她坐牢的,到头还得一死,还白吃了无数羞辱,不如一早死了干净。”
            “那一个人怎么样能保证自己永远不坐牢呢?”
            “好问题!在当今,这直是个玄学的命题。”
            “这怎么说?什么叫玄学的命题?”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他凑过头来低声道,“也就是说,其实没有保证。”
            我惊骇了:“不是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的一切得失都是凭自己做的事招来的后果,才会让自己承受。怎么会没有保证呢?那么说,天理报应都是假的了?不存在的?”
            “就让我们来依理推算一下,上回我们说到失去双亲的孤女会给亲族卖到窑子里去当妓女。那么同样情况如果这是个男孩,没地没钱被撵出去他要喝西北风吗?他又该怎么活下去?如果不想饿死,他自然是会去做些没本的买卖。这没本的买卖有两桩,一是出卖自己,与人为奴,或者到勾栏瓦舍里做个小倌,做这行需要皮相清秀的,但青春饭也吃不长,年老色衰了怎么办?少不得要再诱良为娼来给自己养老,这样就把娼妓队伍扩大了吧?卖身对一个人来说就是一脚踏入火坑了,以后都是煎熬,只有低贱苟活而没有出头之日了。所以你问我妓女是什么?撇开道德不论,我说她们是一群在个人地位上失去了所有翻身可能性的人,虽生犹死。第二桩没本的买卖就是小偷小摸,或者杀人越货,有些男孩仗着自己孔武有力,靠抢劫过活,这就是落草为寇了,因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违法乱纪,破坏秩序的,官府就会派捕快去缉拿他们,拿到了他们也就要坐牢了。那你说,他是因什么所作所为被撵出宗族?最后落到大牢里的呢?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是不贞?”
            我:“主要是没钱,活不下去,所以要抢钱。”
            我父亲点头:“若他是个奸生子,本来没有田地家业可以继承,那不是一早就得走上这条路?若父母原本出身贵胄,又出了事故,他家道中落,无以为生,一样有可能走上这条路。所以说,会不会坐牢,那是玄学命题。并非一个简单的吃喝嫖赌,作奸犯科可以解释。宗族内部也有奸淫掳掠的,一般倒是亲亲相隐给遮瞒着的,他们的所作所为比之草寇盗贼又能好到哪里去?”


            IP属地:上海28楼2022-07-26 15:56
            收起回复
              却因为有家族保着而不用受牢狱之苦。你说这是不是不公?”
              我:“人坐了牢,是不是意味着一辈子就完蛋了?”
              “也不一定。一般有三种下场,要是他族内有人,家人出钱打点打点,再让这个大人物跟衙门打声招呼,那他很快就出来了,说不定连档案都能给他一笔抹了。要是他江湖路道比较粗的话,也是一条生路,牢里也不敢把他怎么样,进来出去都是有帮会照管,哪怕知道他出去后是干什么吃的,也算他有个后手,大家彼此是朋友,还有孝敬上来的好处,反正不用衙门养他就成。要是这个人啥门路都没有,那就惨了,就是真正的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衙门众人既不忌惮他的背景,又从他亲人这里榨不出油水,那就只好从他身上榨了。朝打暮骂是小事。还有让他代人去杀头的,卖给老字号温家去试毒的,死后把尸体解剖了贩卖器官剥皮炼人油的……各种妙用。”
              我恶心地摆手,制止他说下去:“幸好早上没吃肉包子……我要吐了!”
              “这世情百态你总得习惯。唐门刑堂里的风景也不见得美好。只是因为你年幼才不让你进去。看到了,也不过那么一回事儿。总之你须知道一句话——天下攸攸,皆为利往。这世上,别人利用利用你,你利用利用别人,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而为人处世,既要知道自己有多少可让人利用的地方,也要让人对你始终有着投鼠忌器的忌惮之心,不敢尽放狗胆来肆意利用你,如此方能保一己之安全自在,进退有余,在争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IP属地:上海29楼2022-07-26 19:01
              回复
                说罢,他把写好的一张纸递到我手上,指着圈出来的字道:“你且看看这个。”
                我一个一个辨认:“竹竿党……铃铛教……臭豆腐……帮……这又是什么?”
                “这是江南一带新起的几个小帮派,刚刚成型不久,还没发展起来,但已干过了几桩不算太大的案件,这三派与叶家支脉上的几个叔伯子侄之间都有些或轻或重的恩怨。看来,叶家人干的缺德事还不止一两桩。此地暗箭愈急,怨毒益深,江湖乱局已然打开,收不住了。”
                “这几个帮派的名字很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帮名?竹竿党?它是卖竹竿的?”
                “是用削尖的竹竿作杀人凶器的,那党头的内力颇强,应该用的是摩尼教的苦修法。”
                “那铃铛教呢?用铃铛杀人?我好像是曾经听过武林中有人用这种武器,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姐姐。我很好奇用铃铛来杀人的话,那人到底是被戳死的还是被吵死的?”
                “铃铛是他们教派中人的传讯工具,也是他们的入伙标记。怕被官府找出来,所以把铃铛佩戴在衣襟内,有专门用铃声敲定的切头暗语。至于杀人手段,可能是湘西赶尸这一路的,也是以声音召唤。”
                “臭豆腐帮难道是把一块块臭豆腐冻得帮帮硬,然后一出手去丢死别人?如此,就可以不用兵工厂去制造暗器。但是,它为什么要是臭的豆腐?”
                “这个更简单——用毒。此地人有嗜食油炸臭豆腐的习惯,那东西味重,可以掩盖一些异味,所以是下毒时良好的幕布。如此可见,制毒者应该还没有到达老字号温家的水准,配方也许是他自行揣摩的。如果那帮主以后再干几票大的,声名鹊起,说不定温家倒会去招揽他这个人才,落在此地委屈他了,不知他有些什么抱负,想法。”
                “这些就是传说中的黑……%#@!帮?”
                “一些小东西罢了,还没成气候。你如果有兴趣,七日之内我就可以让你见到他们三个的真面目。”
                我明白了:“你是要抓捕他们?“
                “我有些话问他们。顺便可以让你开开眼界。”


                IP属地:上海30楼2022-07-27 20:28
                回复
                  他叫来当值的捕快,给他们布置抓捕任务,一一耳语了,他们领命去分头执行自是不提,然后他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好了,收拾收拾,我们到街上去吃中饭,吃完买书去。”
                  我们在街头转角处的阿枫面馆里两人合吃了一碗雪菜肉丝面,那卖书的南园书铺就开在旁边文庙里,铺子里面陈列着四书五经,兵法战策,佛经道书,还有风物志录,稗官野史,连环画册……书铺老板看见我父亲身穿官服造访,以为出了什么事(比如封铺清查什么的),吓得一声不吭,拱手见礼后便龟缩在一边,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但他听到的却是如下“自然和谐”的对话:
                  “十年如一日是这一些,也好。”我父亲扫了一遍书名,问我:“我还记得门内是不学《三字经》,《弟子规》,《二十四孝》的吧?当年老奶奶特地下令批斗过的。”
                  我:“不学。连看都看不到。”
                  “不让学自有不让学的道理,那个里头宣讲的道理变态,学之无益,对小孩子身心不好。那你启蒙认字是学的哪本书?”
                  “《千字文》。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们认,也不给解释,教我们自己查字典。字典编了许多本,成语,俗语,歇后语,古今人物,都有字典,除此之外还要学老奶奶语录。”
                  “《千字文》学到哪里了?”
                  “都念完了。”
                  “那好,有了这点基础,我们如今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从架子上抽出《孙子兵法》,《三十六计》,《鬼谷子》塞到我怀里:“来,先学些城府。你们门内本是以法家思想构建起来的,老奶奶曾经也高度赞扬秦始皇,甚至将以自比,子弟们赞美她用兵真如神,随时准备为她去征战,所以兵书你是不可不读的。”他又找来《三略》,《六韬》,递给我说,“这个也顺便看一看?你喜欢的三国评书故事里的诸葛武侯就是自称熟读《三略》,《六韬》。那你是不是也要读一下?这两本要比前面的三本书文字上深一点,不一定能够很快理解。”
                  “要哒!”我连忙把书收起来——装牛有用,管他理解不理解?
                  我父亲心血来潮道:“下面快速问答,诸葛孔明在隆中时常自比管仲、乐毅。管仲、乐毅是谁?”
                  “不知道。”回答得非常爽快。
                  我父亲无奈:“那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回头查字典去。”
                  接着,他又拿来了《庄子内七篇》,《老子道德经》,《列子》三本,郑重地放在我怀里,言道:“这是我们自在门的心法基础,就从道家学说这里开始的,你要好好揣摩,对你行为处世大有裨益。它与玄元诀并不冲突,你可以兼而修之。”


                  IP属地:上海31楼2022-07-28 18:52
                  回复
                    他再一溜儿瞄过去,说道:“……本来是想给你买两本史书看看的,但是考虑到你以自心量世的习惯尚未养成,不知真正的分寸道理。所以不宜跟着那些书臧否人物,说是道非。人云亦云的反而糊坏了脑子,塞住了,从此自己倒生不出见地了。所以还是先学道经,立起自私来,学完了再读《史记》,《汉书》,《春秋》,《战国册》,《东周列国》这些。老奶奶个人有一种读书方法叫批判性阅读,她曾经花大价钱买了一整套本朝司马大学士编撰的《资治通鉴》,放在文堂的书室里,天天去读,天天指着书上的段落章节痛骂,有看不顺眼的地方就骂,花样百出地骂。不仅她自己骂,还专门组织人手去骂——当然都是顺着她的嘴同一口径喷的,骂得好的她还给予嘉奖,直骂到狗血淋头,一地鸡毛,然后她把骂词都记录下来编撰成册。因那些骂词太激烈,别的地方都不敢引进,只在你门里一枝独秀,遍地开花。外间有听到一二的,再不敢把她塑造成圣母形象,但又畏惧着她的武力,不敢直接骂魔头,只好纷纷选择封了自己的嘴,假装她不存在,想着让时间来收拾她。从对话语权的争夺这方面说起来,我觉得她其实是成功的,始终不肯听人说你该怎样怎样的话,就维护了主控权。就像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哉。”


                    IP属地:上海32楼2022-07-28 20:18
                    回复
                      我听到了“孟子”就问他:“那《四书》我不用读吗?《论语》,《中庸》,《大学》,《尚书》在前面你错过去的那一排架子上。”
                      “《四书》都不必读,我故意不给你拿。你又不科考,读这些干嘛?你要读它们,就譬如将‘我是贱人’每日抄一百遍。那你抄不抄?”
                      “没事儿我干嘛犯贱?当然不抄!”
                      “那就对了,因这道家心法最是自私,所追求的一在长生久视,一在自在逍遥。就是既要设法活得长,又要设法活得好,你说对自己可是极好的?但这儒家讲究的却是克己复礼,忠孝节义,你一读它是先把自己认贱了,认了贱,然后再要寻个合情合理的贱法儿去做,相信贱感动天,到头来就算做成天下敬仰的孝子贤孙,贞洁烈妇,还不是个贱人吗?这种名节又有什么可稀罕的?《四书》里纵有些警句妙语,但大的主旨错了,违反人道人权,所以小孩子不建议阅读。而况你是个女子,一早被伦理金字塔踢到最底层,君臣父子都不入你,你还自作多情地去读它学它,就跟承认自己天生该是条**的性质差不多,你还有必要学吗?它既不如法家明目张胆地搞秩序,直接要人做战士和国家机器上的螺丝钉,一切为了大局。甚至也不如墨家,一早认贱,流离失所在江湖上,讲兄弟义气讲兼爱非攻的道义,虽然其处于社会结构的末端,挣扎以求一时生存,处境到底被动些,也没啥前景可言,它,就是黑道的意识平台。墨家江湖再残酷,刀光剑影,三界火宅,人人不得安生。但也好过儒家那些讲孔孟王道的伪君子。因这江湖乱局本来就是儒家造成的,他们装什么好人?圣人?”
                      我连忙摆手:“不读!不学!《四书》,抛!”
                      我父亲欣然道:“你是女孩子,不考科举也自有你的好处,我师门这一代四个都是科举出身,早先读的都是孔孟之道,入门转道,方称自在门。我亲眼见证那《四书》对人思想的拖累性是极可怕的,许多人根本就调不过头来,遇事都只想在儒家体系里圆说,总觉得这东西修修补补还能用,或是大家做得不够到家,是以理想社会才达不到,就不肯把它脱除了事!我说的就是我的三个师弟,至今都还糊涂着,点是点不通的。我当然也有一个堪破的过程,极是辛苦曲折。所以,你不从这里入门,至少会比我们早起步二十年,这是你的优势。”


                      IP属地:上海33楼2022-07-29 11:47
                      回复
                        会比我们早起步二十年,这是你的优势。”
                        我又指指另一排书架,问:“那佛经呢?也不读吗?”
                        我父亲:“这个还早。要读佛经之前,你须吃透《道德经》里这句话‘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我不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意思简单说起来就是,要用无我之心去观察世界组成结构的精妙,用有我之心去观察世界因你的存在而发生的变化。所以道经能帮你确立自我,让你修炼各种神通技巧,游走在世上自由自在不吃亏,它偏重于‘有’。佛经则让你把自我看空,为构建起更新更好的世界作准备,可以缜密而客观地计算一砖一瓦,而不会被自我的欲望蒙蔽,造成计算错误,所以它偏重于‘无’。你现在首先要看着大势在世界里拿东西的,拿来得越多多益善,自己就越发牛逼。你要学佛干嘛?等你火候足了,自然会有学习的必要,到时候我会把佛经连同阵势排布一并教你。”
                        他又挑了《汉赋》,《唐诗三百》,时新词集若干,说:“用这些培养培养语言美感,建立个人语词秘库。”勉强再把《五经》拿上,说:“算了,这些有时间也看看吧,既然天下人都拿这个引经据典,你看过了,跟人讲话的时候也好有点共同语言,不至于被当成个没文化的。记得用看小说的方法看,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别去认真研究它,连注释都不必去看,不过全是前人瞎掰扯出来的玩意儿,还想拿来教化天下呢,信它就是蠢!”
                        这便选完了书,他看我抱着一大摞书站在一大堆连环画书前面流连忘返,急忙扯走我:“这些到汴梁去再看,那里有的是。在诸葛小花那里我存了一堆人物绣像和木版画册呢。比这个精致多了。你有没有品位?走了!……还不走?我说,买它们有什么意思?小孩子轻重也不知道。再不走要打了哦!……”
                        我扁着嘴被他拉到柜台前,从小书包里掏出银子付了账。那书店老板如梦初醒,一边收了钱一边推荐:“这位官爷原来要给小姐买书,这里《女则》和《女诫》也有,在里面……”
                        我从前听到过那两本鸟书的名字,因为老奶奶骂过,说内容对女孩子很不友好,鼓励我们自废武功,我听到了立即光火:“女女女,女你个头!”
                        我父亲也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卖你的书,闲事少管!”
                        振衣出去了。


                        IP属地:上海34楼2022-07-29 15:19
                        回复
                          我父亲的心情此时是不大好,为着下午的宴席应酬是他一向最讨厌作的勾当,所以他早早地就已经开始在不痛快了。现在抓捕工作也部署好了,书也买了,没理由不去赴宴。于是他在衙门里慢吞吞地换了一身衣服,视死如归地上了马车,叹息一声:“去上酷刑咯,这回又不知得熬多久。唉!人生啊,活得真他娘艰难……”
                          他仰天躺倒下来,跷着脚身子还占足了大半个车厢,一路上闭着眼假寐,无人敢去惹他。
                          我百无聊赖地从窗帘里看外面的风景,看砖石的路被马蹄走成泥土的路,那无尽的,黄得苍白的泥地哒哒哒地一直往前伸展出去,不断被落下的马蹄点断,依然兀自伸展出去。同时旁边一棵一棵的柳树往后倒退,消失,空气中轻抹过一线一线的微绿,氤氲成江南特有的一片儿印象,飘在眼帘前淡淡地晃。


                          IP属地:上海35楼2022-07-30 20:22
                          回复
                            马车沿着小西湖的外圈一直跑到我们下榻的馆驿的对岸,我们今晚要去赴宴的青萍微澜阁就在那里。那里是连着湖的一个水湾,湾里种着莲花。水岸边有一长带的木桥,延申进水湾的湖心里。青萍微澜阁就立在木桥尽头平台上,是一个三层阁楼,造得像个小亭,四面有木栏围起。那阁子的名字取自于宋玉的《风赋》“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临水照花俯瞰着一大片莲叶,叶间藏了几个小花苞,水纹依依,波影摇动。
                            湖面开阔,风隔着十里平湖吹过来,一气舒爽而悠长的节奏,十分怡人。
                            待上了三楼小阁,我们才发现这次却来得早了,阁上还没开始摆饭,那没有掌灯的阁内漆黑一片,我和父亲就在阁楼窗边明亮的所在吹风看景,目光及处水推岸移,我们仿佛身处在一艘船上,船漂泊在海上,行期不定,前途苍苍茫茫。
                            我父亲见他此时还不用敷衍人,心情自然就好些了,笑道:“这厢的景色宜人,倒让我想起一阙词来,我还记得词的下阙是‘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州’,描写这眼前情景是不是极为贴切?斜晖,水波,白苹都齐全了。”


                            IP属地:上海36楼2022-07-30 22:56
                            回复
                              我听全了每一个字,拼起来却觉得无法理解,问道:“这个词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是 不是的?怎么又断肠了?”
                              我父亲道:“说的是恨。这词的词牌名就叫作千万恨。首句是‘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那,为什么要恨啊?没吃没喝?功课太多?”
                              “根据整首词来推测,主要是因为寂寞,因为寂寞无人懂,所以恨天恨地,恨山月不知心底事,恨水风空落眼前花,连云也恨上,摇曳碧云斜——恨它是斜的。”
                              “这么见啥恨啥,又怎么替他解决?有工夫恨东恨西,为什么不找点玩意去自己耍子?”
                              “因为过尽千帆皆不是嘛。来来去去的帆船里见不着她想见的那一只,所以这份恨意始终都无处排遣,到后来,更恨了自己为什么会恨,所以肠断白苹州。这词其实唱起来还是挺有味道的,我曾听京师春风楼的小蛮姑娘唱过一回,想是在趁机自怜身世,投入了十分情感,唱得颇为感人,引起在座潸然……”他说到一半,见我一脸茫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对牛弹琴,便转了话题,“那你以往听的又是些什么歌?”
                              “可多了。《闪闪的红星》,《歌声与微笑》,《红太阳照边疆》,我喜欢‘桂花生在桂石崖,桂花要等贵人来’,也喜欢‘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拔营归”,还有《歌唱二小放牛郎》,觉得他死得特别感人,我还感动哭了呢……我娘说这时候哭不丢人。”


                              IP属地:上海37楼2022-07-31 11:50
                              收起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