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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只有香如故》——温书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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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有些郁闷地摇首:“这些歌曲虽然热烈积极,却显得不够含蓄,太直白则缺乏供人反刍的韵味,在诗词一道并非上乘,算是檄文而不是词作了。且内容比较极端,不是战,就是死,没有中间路线,对于只想苟活着的普通人的生活并没有指导意义,还叫人恐惧了你。你们门派就是这么凶名在外的,还以为你们动辄杀人,都不敢来与你们打交道。我认为,你首先得理解他人的七情六欲,顺势而为,才能更有效地说服别人为你的目的服务,而不是一昧张扬自己,居高临下地对人下命令。你和老唐对他人情感的理解能力都太差,不能站在别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做不到体谅,这就是你们的薄弱环节。”
我试图去理解那首词里那个人的“恨”,找到其中关键语句:“那么,让我们回到那首词,如果江上过来的那帆船是他要的,他是不是就满足了?就不恨了?”
“也不一定。”
我彻底懵圈了,追问:“这又是什么缘故?”
“因为他也不一定了解他自己。纵使他可以认出所有的‘不是’,也不能断言什么是他理想中的‘是’。恨不知所起,他为自己寻尽了理由,却得不着一个确切的理由,只有肠断是真实的现状。所谓含而不露的表述,即是如此。正因为遍寻不见那确切的理由,方才将那些在尘网里挣扎的人情人性描述得确切,从而更加能引人共鸣,勾人思索,是为‘留白’之韵,品位上要胜过那些赤果果的宣传。”


IP属地:上海38楼2022-07-31 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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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始终还是觉得‘断肠’两个字有点恶心……”
    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之不通那写词的到底在恨些什么,正欲再问个明白。此时却听见有人在楼梯口轻轻地拍手。我侧过头一看,原来那边站着的那一个人并不是来去布菜的跑堂,而是一个身穿藕荷色褙子,梳着高髻,双十左右的女子。她脸上妆化得精致,细眉樱口,肤色白皙,站在阴影里,乍一看去倒很是温柔恬静。
    她在那里站了也有一会儿了。
    此时她一边拍手,一边款款走来,行动时腰肢扭动的曲线却有些大了,一瞬间的温柔恬静也被她扭飞了。只见她对着我父亲施了一礼,尔后吐气如兰,莺啼燕语地笑赞道:“果然是天下闻名的叶捕爷,好文采,好见地,将词中意趣分析得头头是道,深解人心。常言道,闻弦歌而知雅意,叶捕爷真可当得天下恨人的知音,肠断白苹州,极妙!”
    “哦,这首词是温庭筠写的。”我父亲起身,回礼,微笑着问,“请问这位姑娘是……”
    女子媚笑道:“我叫方茗。”
    我父亲:“原来是‘请问芳名’方茗姑娘。久仰,久仰。姑娘怎会到此使叶某人能有幸一睹芳容?”暗中传音却入密给我:是金字招牌方家的人,本地有名的官妓……好了,你现在见到活的妓女了。惊喜否?意外否?好好观察!


    IP属地:上海39楼2022-07-31 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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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茗受宠若惊地道:“叶捕爷抬爱了。是方大人点了我们姊妹出局侍宴,一会儿还烦劳叶捕爷多加照应,如有不周之处望请见谅。”
      我父亲道:“方茗姑娘过谦了。方大人是方怀沙方镇长吗?他什么时候会来?”
      方茗端淑地回答道:“片刻即至,请叶捕爷稍待。”
      话音刚落,下面就上来了一群人,他们俱是长袍着巾的文士打扮,一路寒暄,相互打拱作揖,似乎一派言谈甚欢的融洽模样。领头穿蓝布袍的就是启东镇长方怀沙,落后一步的是青袍的县太爷柳清风。他身后还跟着一身灰布长襕的主簿吴明,一个不足弱冠的朱衣青年,一个身材矮小肌肉却紧实如金石的锦衣男子,两个黑衣髭须的汉子。
      上得楼梯之后,方怀沙把柳清风让在了前头,而那个朱衣青年上赶两步跟在了他身后,方怀沙便向大家介绍说这是他的远房侄子方腊,家里在睦州青溪县经营一个漆园,这阵子正巧因缘适会居停在此,便来向各位讨个关照。
      锦衣男子是叶家支脉上的一名子弟,名唤叶朱颜,言语体贴,八面玲珑。听说他与镇上的叶家嫡系往来甚勤,尤其在叶老太爷面前很是吃得开,同时又爱结交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这般几头得脸的角色,在席上宜于迅速粘合各方,所以这种场面缺他不得。
      两名黑衣髭须的汉子一称雷蝶花,一称雷翼得,是霹雳堂在此地的两名分堂主,合起来叫“蝶翼双杀”,手段颇为了得。与唐门的分堂堂主唐向前互为对手,为争夺堂口几经斗殴,彼此的势力僵持不下,但他们两家与官面却都有来往,深谙各种关节。衙门一般从中调停,有时候也挑唆几把,或各打五十大板以显官威,三方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至于雷门的人为什么会来赴宴,其理由也并不难猜测。他们迫切想要知道我父母到此一游会给此间势力划分带来什么变化。因为我母亲是唐门小天王唐乃子,他们初步判断事情会对他们一方不利,想来窥知一二,早作应变。


      IP属地:上海40楼2022-08-01 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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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群人先后与我父亲见礼,方茗便在此时敛身告退,笑吟吟地柔声道:“大人们请自便,容妾身下去交代姊妹们作些准备,谢叶捕爷方才指点妾身‘肠断白苹州’之美,小女子愿以一己之力给大人助兴解闷,恭祝大人长乐无恨。”
        我父亲闻言有些诧异,正欲说话,楼梯底下忽然传来一声嗤笑,一个女声朝着上面漫声扬起,道:“肠断白苹州……好生消极无聊的词句!那些闲愁苦恨的情绪若放纵了,只会磨尽英雄志气,我只听说‘牢骚太甚防肠断,风物宜长放眼量’,这位姑娘以为如何?”
        随着这番放声,一个女子背着手气焰滔天地走上楼来,身后跟着唐向前和八名唐家子弟,正是我母亲。她穿着日间同一身的玫红底子宝蓝镶边的裙袍,头上带了一个缀着蓝宝石烂银闪烁的步摇,明眸善睐,说一句话,眼里就流过一道光,霸道凛冽,艳色倾城。
        所有人看见她眼睛里都同时一亮。
        方怀沙忙与他们介绍说:“这是唐门总堂里的小天王唐乃子唐女侠。”
        众人纷纷和她打招呼,没见过她的人大声地作了自我介绍,她眼观全场,一一拱手回礼。
        “娘!”我一见她来了就朝她奔过去,她附身抱了一下我后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在了身边,眼睛却看向我父亲和将要离场的方茗——她被堵住了去路,一时走之不脱。
        我父亲一袭白茶色长袍淡雅地站在风起云涌的人群里,艳丽的眉眼笑着望着我母亲:“来了?”
        我母亲也笑道:“堂里有些事务绊住了,倒是比你们来得晚了,还幸而没有误点。”
        方茗也只好随同众人一起给我母亲见礼,她像是刚刚从暗角里走出来,被阳光照出了周身的黯淡,而她竟觉得那阳光有些刺眼。


        IP属地:上海41楼2022-08-02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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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勉强朝我母亲福了一福,心里已经涨满被比较出来的屈辱与不甘,见我母亲还在巴巴地盯着她,等着她回话,她忽然强烈憎恨起了我母亲不依不饶的霸道。这份憎恨一则来自她往日里受过的闺阁教养(在没入贱籍之前,她也曾是个官家小姐。),觉得女子自当柔顺,如何竟敢号令八方,威压众生?这显然是失了女子的本分体统,理当受到天下人的唾弃。二则她也本有一腔争胜好强之心。既然终身已经做不成清白人家,无法再讲究节烈孝义,但在另一个金字塔的比斗上她是下了苦功的。她也是使了十分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才年年在本地的花魁榜上拔得头筹,名噪一时,如今手底下也教着十几个人,算是个娼妓班头,这虚荣名利之事哪一桩肯落于人后?她心里想着,现在被我母亲仿佛按着头逼问着她来讨论诗词,若她乖乖屈服了,那岂不是彰显出她的无能卑弱?惹人笑话?这做小伏低对着男人使还罢了,因有些想往和盼头在,不算吃亏,可以自欺欺人为一种钓鱼策略。可如果对着女的认栽,那就是在地位上一亏到底,又有什么好处可得?再者,从我父亲和我母亲眉来眼去的对话里,阅人无数的她马上判断出两人的关系,也知道我母亲对她有些拈酸吃醋之心,问话也没怀好意。于是她心生妒意,更加气苦,勉力维持着笑容,作出个不卑不亢的模样儿,道:“唐娘子说笑了,方茗命苦,比不得娘子出身高贵,前途无量。而方茗不过是江湖漂萍,浪蕊浮花一般的人,英雄志气于我又有何益?谈什么消磨不消磨?我连发牢骚都不敢,平常若遭遇些逼凌煎迫不过私底下抹些眼泪罢了。风物宜长放眼量又能量远到什么地方去呢?只是兢兢业业作好本分,供人一笑而已。”
          我母亲:“你浪蕊浮花的处境也不是我造成的呀。说得如此幽怨可怜,我倒成了加害者了,这我可不认。”


          IP属地:上海42楼2022-08-02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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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茗:“自然与唐娘子无干。命运一道,正好比天有不测风云。劫数落在谁头上,那都是半点不由人。我只怪自己命苦而已,何曾怨过别人?”
            我母亲直接问:“你是不是想找个人脱籍从良?……但人家会为此付很大的代价……”
            方茗看着一屋子的男人,实在不敢当他们的面说出自己的真实图谋——那就是承认想拿他们当冤大头谋自己的前程,男人知道了这点都不会高兴——他们倒希望女人爱他们,真心崇拜他们,并不想当冤大头。她咬牙切齿地道:“……与娘子无关。告辞!”
            气得拂袖而去,手和脚都在抖。


            IP属地:上海43楼2022-08-02 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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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亲走到我父亲身边,疑惑地问他:“你听出来了没?她说天有不测风云,可是在诅咒我?我瞧那神情挺像的。我只是给她说说现实,怎么那么大气儿?”
              我父亲几乎笑瘫,道:“你不先说她,她就敢诅咒你了?人家不过是个孤弱女子而已。”凑过头去,好像要一口咬掉她的耳朵,悄悄道:“……你,活,该。”
              因举止太过亲昵,一屋子男子都向他投射过来敌视的眼光。


              IP属地:上海44楼2022-08-02 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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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人到齐了,这便入座开宴。规矩是一人一几,人坐在蒲团子上。我母亲坐在左侧,被唐门弟子包围。我坐在我母亲的右手边,小二给我面前另添了一张小几。再旁边是我父亲,他和一群男人坐在一起,传统默认同性之间会比较有话题。那中间空出的一大块地方连着台阶上的舞台是供侍宴的乐妓表演的,在两个节目的中间她们会走下来给客人添酒,甚至坐在一边劝饮,总要让他们多喝上几巡。同时,布菜的小二端着漆盘从楼梯上来,从后面将一道道肴馔分派到客人的食几上。如此风水轮转,安排有序,务必做到宾主尽欢,酒足饭饱,这就是青萍微澜阁的专长,在本地达官贵人间也小有名气。
                但眼前局面却有点怪异。领舞的方茗方才给我母亲气了一场,用了莫大的定力才没跳个同手同脚,也不敢如以往那般含情脉脉地朝着席上飞眼色媚眄,就怕被当场坐实她想钓冤大头来替她脱籍的“阴谋”,故意端了起来。竟跳了个目不斜视,与客人全场无互动,仿佛就借了个舞台来乐她自己的——视你们底下坐的都是些白菜!


                IP属地:上海45楼2022-08-04 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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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东的方镇长也颇觉尴尬。因有我母亲在场,许多风月须不好放浪形骸,又眼见得妓女们俱都是一脸清高冷傲状,不来缠绵,那宴后顺水推舟一人搂抱一个乐妓去寻欢作乐的传统剧情显然也没戏了,算是白点出了她们一回。眼前这一家三口一同上宴腐败的情景看起来委实可恶!弄得大家腐不能腐败不能败!大坏规矩!扫足了所有人的兴!但他虽在心中咒骂,却也不敢发作出来,只得频频劝酒,嘱咐大家吃好玩好,尽管开怀一醉,反正醉倒了也有车马相送。
                  我母亲根本不用他劝,她本来就是个千杯不倒的酒坛子,那稻米酿出的清酒又一点儿也不烈不辣,所以只要有人给她斟,她便一口吃尽,间或吃几口菜,和着一整台的江南丝竹,水袖纷飞,自己把宴席享受了个有滋有味,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我也没别的事做,只顾低头猛吃。青萍微澜阁的菜肴做得极好,精致入味,小盅的梅菜扣肉,虎皮蛋,白米虾,炒得嫩嫩的草头,莼菜鲈鱼羹,芋头酥,我尤其喜欢那个蟹酿橙,我母亲吃了酒后不喜欢吃甜丝丝的东西,见我爱吃,就把她的那个让了我吃。我父亲看见,把他面前的那个也推了过来,笑咪咪地问:“还吃得下吗?这个也给你。”
                  “没问题。”我一个人连干三只橙子,奋斗得非常快乐。
                  耳边传来官妓们的歌声,她们一边跳舞一边合唱着“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节奏轻快,清甜柔婉,很不同于我以往听到过的那些歌曲。
                  我们在门内唱的一向是战歌,唱起来排山倒海,气吞日月。舞起来也是刚劲有力,群舞列操,金戈铁马,方圆成阵。随众歌舞有一种将自己作一滴水融汇入大海,然后自己仿佛就占有了大海的壮伟,一切辉煌自己都与有荣焉的自豪感与骄傲感。
                  但歌舞在此间却成就了另一种风情,一眼瞥过去是一种缠绵悱恻的吴越风光,鲜翠的衣袖婉约地摆动,像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又像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江陵渡头浣纱舞风,从水光里生出的一截绫罗,打着涡,飞着艳,秀绝了湖光山色。
                  我向来厌恶在吃饭时看人歌舞,快歌嫌吵,若调起兴奋劲来还教人不克化。但更讨厌跳得慢吞吞的舞,被它拖得牙痒痒的,急得冒烟。这支歌儿唱得却煞是清丽,曲调润物细无声地钻进了耳朵里,唤起了人心里一些别的情绪。等她们唱到“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两句,我觉得特别好听之余,竟带出了我心中百年难得一见的惆怅之情。那种感觉很私人,也很永恒。凉凉的,沉沉的,一激灵点亮,在万古静谧的夜空里荡气回肠几转,然后不甘地依依化散,余韵悠长,一咏三叹。


                  IP属地:上海46楼2022-08-05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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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这种陌生的感情牵系着,不自觉地寻觅感动的来处,望向了那七个踏歌的女子,恰好看到这一幕:领舞的方茗听到席上有人扣着她的得意点儿给她鼓掌,掌声十分热烈,便本能地风情万种地向那边抛了一个媚眼。但她一见鼓掌的人是我母亲,媚眼忙飞快地变成了白眼,一甩脸子把头转了回去,嘴角却暗暗地噙起了一抹笑意。
                    我母亲挑了一下眉毛:“哟,和我斗气呢?真是任性的孩子。”
                    她悠然地吃菜,继续赏舞。


                    IP属地:上海47楼2022-08-06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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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舞已毕,舞妓们都下场来给客人添酒,敬酒。
                      方茗斟满一碗,端给我母亲,略带挑衅地看着她,她微笑着接过来一饮而尽。方茗便满意地退去了后台,去准备下一个节目。
                      这时,有一个笑容甜美,白白嫩嫩的圆脸小姐姐端了一小碗酒上敬给我。我往两边看了看,犹豫难断。我父亲意欲阻止,道:“小孩子家吃这个不好,问你娘可许不许你吃?”我母亲倒不以为意,只瞄了一眼,道:“现在吃开酒了?那就吃吧?以后吃酒的场合还多,先习惯起来也好。”我父亲无奈道:“那,只许喝一碗。不许多喝。”又劝我母亲道:“你也少喝点。一会儿没人陪你出恭。我们都不方便。”
                      我母亲:“没事,我有分寸。”
                      我生平头一次喝酒,见那东西清淡得像白水一样,略有些稠,尝在嘴里仿佛有点甜,又带点混沌沌的辣,不如果汁好吃,但也不算难吃,也不知大人们为什么都爱喝这个。为显示我已经成熟,可以与大人们同流合污,有资格在一起说事,我就很豪爽地一口气把那碗酒干了,然后淡定地把酒碗搁在一边,假装出一副老喝了的样子。
                      那位小姐姐见状,吃吃笑着走了。


                      IP属地:上海48楼2022-08-07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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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道菜上来,是一人一小盅红烧鱼肉。方镇长郑重其事地向大家介绍道:“这个是河豚,英雄的爱物,众位可有胆一尝?”
                        众皆悚然。
                        原来大家都听说过河豚是剧毒之物,如果不幸误食,那是药石无灵,下场只有一个死。在场的众人原本各自立场诡异,彼此都有些白首按剑的警惕心。一会儿吃死了该算谁的责任?谁恸?谁快?谁又得利?这是不是一个杀局?念及此处,所有人都踯躅着不敢动筷。
                        方怀沙接着道:“众所周知,启东镇靠近东海,渔民在海里偶尔能捕捞到河豚,如今的时节虽不是河豚最肥美的季节,但也值得一试。这鱼虽然带有剧毒,但毒只在血液与内脏里,青萍微澜阁的厨子处理河豚有专业的手法,放干鲜血,小心去除内脏,不教弄破一点儿渗进肉里,煮熟了由厨子先试吃一片,待两个时辰以后人没死,鱼才可以上桌。事后还要将厨余垃圾挖地三尺刨坑埋了,只要中间疏漏一丁点儿,就流毒无穷,杀人无算。不过这河豚鱼的肉质鲜美也是非同一般,好这一口的大有人在,所以民间有俗话说‘拼死吃河豚’……”
                        雷蝶花狐疑地插口道:“吃完之后就生死由命?我们拼一死就赌它个胆儿肥不肥?”
                        柳清风也道:“若是真吃了这个毙命了,份属咎由自取,于名声上也不大好听吧?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拼不起这个死……”
                        方怀沙笑道:“厨子没有死。各位请放心。如今人都爱吃个新鲜劲儿,长官们每莅临一地就山珍海味地敬呈上来,只为尝一个前所未有。此地也没有别的,就一个河豚特别。历来为王侯所称赞。河豚肝叫西施乳,酥润细腻,赛绝百味,乡下地方炮制得粗糙,放一起红烧了,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但在安全上头绝对能过关,青萍微澜阁从来没有在此项上出过事故,各位若是不信,我自先吃为敬。”
                        说罢,他先夹一筷子鱼肉吃了,食后看似并无异常。
                        其他人仍然不敢动箸,雷氏双雄掮着这边道:“唐女侠,唐堂主先请。这暗器和毒可是你们唐门专长,若连个河豚都不敢吃,可是会被人讥笑毫无胆识的。”
                        我母亲笑道:“胆识和命哪一个重要?雷堂主若是害怕,反正你们有两个人,现在显示你们兄弟情深的机会来了,大可以一个先吃了,另一个人等着看他死不死?只是这考验有些伤感情罢了,我想你们也做不出。或者你们可以抢着上,这样就很感人了,回头不死的话,这兄弟感情就更深一步了,我会为你们鼓鼓掌,夸一声要得。你们说这建议好不好?”
                        雷翼得怒道:“你想挑拨我们兄弟相残?”
                        我母亲:“我有说你们一定要吃吗?直接承认自己没胆不就好了吗?挣什么面子?却挑我们上山?我们是蠢的吗?”
                        雷蝶花:“那你有面子你先吃一个!不然你可以让手下子弟替你试毒嘛,死一个也不打紧,反正总堂来的性命就是比人金贵,只是失了人心我看你以后怎么带队伍!哼,唐门子弟,也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一名唐门子弟霍然起身,将我母亲与唐向前面前的小盅都端去了他的小几上,开始试吃。我母亲刚想阻止,唐向前站起,附身向她耳语了几句。她小声问:“你确定?”唐向前点头,她便按兵不动了。
                        那名弟子吃了鱼肉,又运转内息几圈,感觉没有什么异状,便把剩下两盅鱼肉还归原处。
                        唐向前对他赞道:“做得好,回头记功升一级,饷银加倍。”
                        那名弟子行了个叉手礼,退回自己的坐席,与另外七名弟子一起面不改色地吃他们面前的河豚。
                        而我母亲把我父亲和我的份例端过去自己试吃了,她自信道:“我内力深厚,只吃一点儿不碍事,若有不对,把毒逼出来就行了,不会死的。你们却不行,还是给我太平点。”
                        她吃完后片刻,自觉无事。朝对席一摊右手,笑吟吟道:“我们都吃了,轮到你们了,两位雷堂主,请!”
                        雷家兄弟充耳不闻,两条貌似粗豪的汉子开始装死。
                        唐门弟子怒骂:“狗熊!”
                        雷蝶花厚颜无耻地道:“不是英雄狗熊的事,都知道唐门擅毒,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做的局?灭了我们,堂口生意都是你们的,我就不能让你们得逞!”
                        雷翼得帮腔道:“是呀,生意是做不完的,奉劝你们,做人,不要太贪心!”
                        唐向前郁闷地道:“你们怎么一口咬定了我们下毒?请客的是方镇长,要不要请他给你们试一下,如果他试完了没毒,你们可就彻底坐实了狗熊了,然后我们给你来个满江湖传扬。方镇长,你看怎么样?”
                        方怀沙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还是在下思虑不周,本来想给大家尝个别致,没想犯了江湖忌讳,吃与不吃大家自便,无关有胆没胆。大家不要因此闹伤了和气。”
                        他这样说了,雷氏兄弟便顺理成章地不吃,柳清风也松了一口气,吴明不觉得有谁会害他,吃得很高兴。叶朱颜也在大快朵颐,他是惯常到处打秋风的人,在席上蹭着吃一口膏腴厚味只当是赚到了,河豚又确实是难得的美味,所以把生死置之度外。方腊却不肯吃,道:“教义所限,不食鱼肉,见谅。”


                        IP属地:上海49楼2022-08-07 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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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亲看了他一眼,忽道:“这位方少侠可是摩尼教的人?”
                          方腊承认:“正是,但我才入教不久,对教内情形也所知甚少,只是吃菜饭,事明尊。教义为‘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八字方针,自有一套修行仪轨,教友之间都很友爱。”
                          方怀沙叹息道:“年轻人就是贪新鲜,不在圣贤文章上下工夫,一会儿去信个乱七八糟的教,说是精神空虚了,还不就是因为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也是他少失双亲,乏人管教的缘故。把好好的路都走得歪了。”
                          我父亲:“信什么却是他的自由。只要那教义确实是劝善的,就无需旁人多加置喙,路毕竟都是凭自己走的。不过,摩尼教修炼内力的法子倒确实十分迅速。”
                          方腊朝他看了一眼,眼神里略带讽刺之色,回答道:“修炼内力也没别的法子,只是凭一腔赤诚忠勇之心而已。只是天下人都自私多欲,贪生怕死一味软弱,又被酒肉色欲耗散了功力,从而不能有所建树。”
                          此时我吃完了一小盅河豚鱼,那鱼肉比平常草鱼肥腴,胶质凝着劲儿,但不见得有传说中好吃得那么夸张,因其微毒犹存,食后唇舌略麻,也不过像了吃个见手青一般。
                          我听见我父亲在说:“摩尼教的前身是拜火教,究其原理,即借凭特有的心法口诀聚集起四肢百骸,奇经八脉里的光明火气,汇于灵台识海,类似三花聚顶,形成大光明愿力,遇事时运用此威力可以一当十。只是,这种聚气法子并不能祛毒化淤,若是身体中毒,也一同带入脑中,三花变三尸,短时间内便会发疯毙命,所以教义不食鱼肉,因为荤食在宰杀时会有怨毒之气产生,谨防你们积聚在身。”
                          方腊冷笑道:“叶捕爷好见闻。我倒不省得那么许多,只知人心冷漠,拜火取暖亦是理所当然,又有什么可诟病之处?叶捕爷也视我教为邪魔外道吗?”
                          我父亲道:“我只说,用这方法修炼是饮鸩止渴。你修炼时哪怕再小心翼翼,生活中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不沾毒素。另外,这样调集起来的实力也无法积蓄得久,若没有地方倾泻出去,就会反噬其身,如火炬燃烧需要燃料,外界寻不着,就燃烧自身,一般这是心中有仇恨的人选择此道用以报复实力强大的仇人的,是一种取死之道。摩尼教曾经假托佛名传入中国,后被前朝唐玄宗下令禁绝,正因为它的这种危害性。如今此道在民间又猖獗起来,是要做什么?聚了大力又要选择哪里去倾泻?”


                          IP属地:上海50楼2022-08-09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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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腊并不回答,转而却问我母亲:“唐娘子这回在此地要勾留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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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腊道:“娘子如果得空,可以到我家乡青溪睦州县去玩一玩,那里有前朝文嘉皇帝陈硕真留下的天子基和万年楼。那文嘉皇帝作为史上头一个称帝的女子,还在则天武氏之前,我想和唐门的老奶奶一般皆是女中豪杰,娘子若去看了她留下的遗迹,一定会有所感悟。”
                            我母亲摇头笑道:“我们也不是一路人。”
                            方腊面上现出失望之色。


                            IP属地:上海51楼2022-08-09 2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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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朱颜凑过来与我父亲寒暄:“哀蝉堂兄,还记得在下吗?早先在你家老老太爷的白事流水席上我们见过一回,那会子我们还都很小呢。”
                              我父亲仔细端详他一番:“……我想我应该见过令尊,你是不是权忠伯家的公子?”见他点头。便再道:“你爹如今还好吗?替我问他一声好。”
                              叶朱颜:“家父两年前去世了。如今只有我与娘两个相依为命。”
                              我父亲听闻,只得道:“节哀。那你们生活一定很辛苦吧?好好孝顺你娘,她一个寡妇,过得不会容易。”
                              叶朱颜:“幸得镇上老太爷时常关照,我们还算过得去。”他迟疑了一会儿,又故意低声道,“今早我去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见他们面色不愉,想是为了昨天的事……二老如今气也消了,请你们回去……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回到了家里却住在官门馆驿里,让四邻八舍看我们家笑话,于堂兄的官声前途也很是不利。还说,大少奶奶过门的宴席也得开始准备了,得郑重地挑个好日子……”
                              我父亲和我母亲面面相觑,正待说话。在一旁侍坐的方茗耳尖听见了,惊诧道:“什么?唐娘子居然还没有过门吗?令千金都这么大了才补办酒席。这又是什么讲头?是我落伍了吗?竟没听见过名门里有这样的事?”
                              她们七个乐妓跳了开头三支舞后就下来陪侍劝酒了,留了几个吹拉弹奏的乐师在台上,以丝竹助兴。她们则一人粘着一个客人,任他们左拥右抱,自觉地充当牛皮哄哄场合里的美丽解语花,一边乖巧地倾听他们吹牛皮,一边伺机奉承他们几句,夸得他们晕陶陶,一般男人都很容易在这种让他们自我感觉极为良好的气氛中迷失所有分寸,猛灌老酒,一掷千金,到后来竟会喝得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
                              但我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犹如铁板一块,她们插不进来。方茗坐在我母亲的左边,另一名女子坐在我父亲右边,他们两个经常兀自交头接耳,把乐妓凉在一边,她们都觉没趣。
                              等方茗叫出了一嗓子后,席上的男客都听见了我们家的事。
                              然后他们开始争先恐后就此事发表个人意见。


                              IP属地:上海52楼2022-08-10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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