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抹晨光洒进来，云丹被晃醒了。睁眼，开着的窗户外，一帘清新的翠绿映入眼帘，朦胧模糊，如沙如雾。对院的几抹胭红绯云，原来是桃花灼然绽放。娇莺争树，新燕啄泥，欣欣向荣。
云丹只觉一阵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明明记忆中还只有点点新绿和裹得很紧很小的花苞，最近能想起来的，也是昏天黑地阴云密布，衬得眼前的新景不太真实。
但可以确定一点，她现在正躺在玖宫岭自己宿舍的床上。
正在她极力回忆之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弋痕夕轻快地走进来，在木质的地板上踏出清脆声响。见到云丹睁眼看向他，双眼一亮，一个健步走到她床边，满眼欣喜。“你醒了，太好了！”
“弋痕夕……”云丹想坐起来，却顿感浑身酥软，痒丝丝的，甚至觉得体内暖流拂过，想是元炁在流过每一寸经脉。
而弋痕夕则明白她的意向，笑着安抚：“你躺着吧，不碍事的！咱们这次战斗伤得有些重，都请了钟葵老师用侠岚医术为咱们治疗，我也是昨天才恢复好。”
云丹只能微笑回应，心里略过一丝怅然。
这时，她忽然想起什么。满眼紧张地问道：“山鬼谣呢，他怎么样？”
弋痕夕脸上的欣喜瞬间沉了下来，蹙起眉头，面色凝重，“他，不太好……”
原来，当日玖宫岭派了鸾天殿的朱圻、苏筱，带着少城和安阳前去接应·。本来是要将他们三人一起护送回去，由苏筱做善后工作。但山鬼谣认为他一手主导了这个任务，还是负责到底比较好，便不顾自己重伤的身体，执意坚决地留了下来，昨日才回到玖宫岭。
不过，那日分别，当少城将虚弱的云丹背到背上时，山鬼谣却突然提议让朱圻代替苏筱留下，请苏筱师姐来背云丹回去……昨日回来，他被架走疗伤前，问弋痕夕的最后一句话是：“云丹呢，她怎么样？”
带着牵挂，怀着思念，云丹躺在床上，安静，又不平静地度过了一天。
虽是春日温和，但寒气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这不，今儿云丹又披起小袄儿出门了。
料峭春风里，柔弱的迎春花在黑夜中坚强地绽放。云丹伤刚好，却也坚持地完成一天的训练。这时她正在某人的房门外犹豫徘徊，素手微抬，欲扣又止。
房门里倏地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我知道是你，进来吧！”
云丹轻轻推开门，先小心地探了探身子，见山鬼谣坐在床边，正把一件宽大的外褂穿上。于是她稍微停了一下，方才进去。
“弋痕夕给你换过药包扎了吧！”
“嗯！”
“能让我看看，你的伤么？”
“看什么？再说，我这不还活着呢么。”
他肩胛肋下的一片暗红，半掩在外衣之下，分外狰狞。
“可……”
“可什么啊！你别听弋痕夕瞎说。没那么严重。”
云丹只得作罢。其实她清楚，山鬼谣伤得绝对不轻。而她能看到的，也只是皮外伤。
“内伤好些了么？炁门恢复地怎么样了？”
“嗯！”
陷入沉默……只有烛苗欢快地跃动。
本来有好多话想问他的，现在人家近在咫尺，却又不敢随便说了。云丹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抬眼瞄他，见山鬼谣正低头摆弄着护腕，双唇紧抿，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他的动作倒是提醒了云丹，她赶忙从衣服里取出一些粉色的条带，递给山鬼谣，带着点儿不好意思，笑着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护腕，不好买来送给你。这些你拿着，上次多谢了。”
山鬼谣没拒绝，更没道谢，一把接过来，开始往手上缠。忽然，他一脸邪笑，挑着眉，仰头问云丹：“这哪儿来的？不会是你把上次的洗净晾干还我的吧？”
“什么呀！”云丹被逗笑了，娇俏地轻推他一下，“这是我专门买来还你的，还不快谢我！”
“切，边儿去吧。”山鬼谣白她一眼，眉梢、眼角、唇角，尽是藏都不藏的笑意。氛围一打开，话也就多了。他一边理这绷带，一边和云丹聊：“哎，你知道么，我和朱圻回来那天，左师老师脸色很不好看。我以为是生我自作主张的气呢。没想到弋痕夕和我说，我前脚刚进去疗伤，后脚朱圻就被老师骂了！不愧是大师兄，真是笑死我了！”说罢，山鬼谣还真笑了出来。但云丹听着，却觉得这笑里明明透着异样的味道，更像是冷笑。
“这事儿我知道。但……但师兄被老师责怪，是因为老师不满他没劝你我们一起回来。”云丹顿了顿，轻坐到山鬼谣身边，小声喃喃：“整个战斗，我真的非常担心你，担心你会，会……”
她不敢再往下说了。
山鬼谣微微一震，内心似乎被滚烫过一样的触动。他侧身，一只小臂支在姑娘的肩上，盯着她的侧颜。“说呀，担心我什么?担心我会死？”
云丹脸红了，头不停地往下低……
“嗯。”低如蚊吟，像是承认地很不甘心。
她倔强又温柔，楚楚动人的样子，让山鬼谣一时出神，久久的，一直盯着她看。
但很快，他冷静下来，猛然起身，忍着上身的痛，莫名其妙地倒了一杯茶，却紧握着手里不喝，还莫名其妙地冷笑一声——他真觉得，老师真该把他狠狠骂一顿。要不是他还不是足够强，性子却足够狂，和破拖泥带水纠缠那么久，他们两个也不会用生命去拖延时间，也就不会伤那么重……还有，那天是他执意留下的，却是大师兄替他背了锅，受了训。虽然一向不喜欢他，但这样的人情欠的实在是……
老师为什么，为什么不责骂他呢？老师啊……
屋外的风声紧了些，划过树枝新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云丹。”
“嗯？”她抬头去迎他的目光，但山鬼谣并没有看她，而是面对着墙壁，不知在想什么。
“我这一辈子，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极限和尽头！”
“怎么突然这么说？”云丹站起来，缓步踱至山鬼谣身边，“你这是又受什么刺激了？”
“不。”山鬼谣偏头，注视着她低于自己视线的美眸，“你要明白，一个侠岚，只有不断在追求极限的路上提升实力，才会获得无比强大的力量。一种能在绝境逢生、能使死路变通途的力量，才能应付战斗中的一切变数。懂么？”
云丹怔住了，半晌，她才答道：“追求力量是为了更好地守护，侠岚最重要的，应是有一颗守护之心，而非……”
“这我知道。侠岚之名意味着守护。但没有足够的力量，连自己都守护不好。”
连自己都守护不好，还怎么守护同伴，守护神坠，守护世人，守护天下？还怎么守护身边重要的人呢？
“连自己的家都守护不了，还怎么守护世人呢？”那年，弋痕夕不经意的一句决心，曾让他醍醐灌顶，一直记在心里，从未忘记，也在他心里留下了一种执念，一种压力。
沙漏里的最后一缕细沙滑走，已经挺晚了。
“我该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好好休养。一定要好好地养伤啊！”
山鬼谣看向她，将手里半凉的茶一饮而尽。一把勾住云丹的肩，留住了欲转身离去的身体，双手覆上她的小棉袄的对襟，往紧拉了拉，又理了理，姑娘被裹得更紧了些。
“今天凉，天也晚了，别被风刮跑了呦！”山鬼谣帮云丹将领口翻折起来。原本冷峻有型的眉眼儿，顷刻间全被少年的笑意融化了，半挑的嘴角透着一丝邪魅与痞气。
“你……”云丹被气得不知道怎么怼回去，挣扎着要逃脱。
“啧，别动！”山鬼谣手上使了力道，仍将她禁锢在手里。从脖颈开始，小小的线绣精致盘扣向下延伸。他一粒一粒，修长的手指游走，仔仔细细地全部扣好。然后，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揉了揉她的青丝，理了理她颊边的碎发。
“帮你扣好了，作为回报。”
云丹不解，“回报我什么？”
他低头浅笑，“你来看我……”
云丹也避开目光，含笑不语。
“行了，你快回去吧。外头冷，你肯定不让我送你。自己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