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
（问窦绢子，她摇一摇头，与我一样对这座宫廷可视的历史一无所知，眼中浮出无解的茫然。卷中陌生的女人并不看向我们，她正仿佛望着漫长年岁里茱萸般殷红的一个刹那，颜料未干透，使她的眼珠愈黑、愈莹莹地闪烁。）
（忽然听见跫音，从画上步下的皇贵妃走近我，屈下膝，她身上某件首饰发出翻动史册的轻响。）德妃娘娘。

【西洋画师的手笔与古典工笔近乎毫无关系，他们擅用阴影变化，使画中人的眼、鼻、面，甚至项上的珠串、鬓边的流苏，俱栩栩浮于白宣纸上。在某一个模糊的瞬间，我甚至怀疑她的、她们的魂魄是不是当真被攫入其中，被永恒地禁锢在赩墙琉璃瓦下檀红的画框里，正如她们生前那般。】
【在每一个惶恐与孤寂的夜，我都如是祷告着，而后到如意馆来凭吊逝去的英灵，看看她——是否安在。】
【穿过衔果所指方向，那张昳丽又苍白的面庞，在黄昏的怠惰里渐渐隐去平日温柔的神色，阴恻恻向我迎面游来。我将眼风转落在身旁女孩儿天真的脸上，不敢提她的名字。】
缘何问起她？

（她无非是已故去的某一位，白颜料落成钗镮上的光，幽幽泛出衰微与陈旧，像一颗碟中停止转动多时的鱼眼。至于眼前的叩德氏呢，她的脸容依旧盛美，华服笔挺鲜丽，却仿佛隐隐有甚么黯淡的、忧愁的事物萦绕着她，如鬼怪，如不可捉摸的风，那是真的，或是我年幼而生的一小段错觉呢。）
因为我不识得她。（面颊上有继承自襄妃的玫瑰色，亦有她教授的诚实。）我在这儿的画上看到了额娘，也看到了您，德妃娘娘。
（但那张相不是她们的全部，忽又想。）她既与您几人同居一册，也应是显耀贤善的。（我们用“可惜”，用“遗憾”去指代死。）可惜我没有见过她。

【眼风从庄、昭、贤、淑、珍几人的画像前一一掠过，她们走的太早，以至于在故人的遗忘与后人的拙笔里褪去了她们本来的面貌。如今她们浸没在檠火的朦胧里，凝视着、微笑着，扭曲成一张张宝相端严的诡观，我忽然想，将来的将来，一代圣朝告终，我也化作这一张薄纸、一个称谓之时，还会有人为这样素未谋面的薄缘而感到可惜吗？】
你说的不错，她在世时，是最温仁恭和的女子，所以慈壸与万岁赐了她一个"惠"字。【说着神瑛，视线却停落在自己的画像之上，画像中的德妃端庄、鲜丽，严肃到近乎无情，像是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一股莫名的恐惧攫住我。】所幸还有一幅画像，你也不必感到可惜，许多人消失，往往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无从验证传教士的信誓旦旦，他会从口述、记载和旧日的画像中，辨别出那些女性的眉目，用血肉重填嶙峋的白骨，执画笔拨转一场命定的花凋。惠妃若不注视观者，又在看谁呢，乔纳森们显然不能作答。）
是魏娘娘，我似乎曾听宫人怀念过她的令名。
（温恭地讲，巍巍园寝将每个生命镇作一簿女则。再沈默了一霎，轻吐出追问。）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娘娘说的，是这样的道理吗？（不常蹙眉，除非女傅和庄周都不能释惑。）
但善吾生易，善吾死难。（假如世人不追念青春，不憎恶消亡，为何要留她们在纸上呢？）即使世间是无垠汪洋，即使死生、夜旦原是无分别的天常，人们也总想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滴水吧，您也会如此吗？

（见过、听过、历过太少事了，不足以拆解自然的玄机，亦不足以看透一个笑。语言与神情俱为心做训诂，这是穷尽一生不能臻于化境的小学，欢乐共痛苦，坦率或掩藏，甚么都可写入朱红唇角、娥绿眉弯。）
（在她的视线里低首，直面我的天真，和魏氏云一样层叠的衣裙，她们一一作古，一一成谜。）只是近来书房授《大宗师》，方有不懂得，让您见笑了。（忧虑如刻本中探出的藤条，它自知之中来，才学会文绉绉的顽笑、不自如的自嘲。）书读得半解，不如做老子的愚民。
（犹豫着，思度着，片刻后仍交付心声。）或许我应该先是自己的那滴水，才能照见妃母，自然，还有皇祖母和汗父。他们不“属于”我，娘娘。（论及从属，纲常前我最无发言的权柄。）但倒影对我也很重要。

（可从识文断字那一刹那开始，怎能甘心囿于无知的欢愉中呢？绝顶聪明，也绝顶狡猾如老庄，在读到这一页时，已永失了他们所擘划的极乐。直觉隐隐约约，尚止于一团朦胧的虚影，我将半是了悟半是懵懂地度日，直至更懂憾恨的那一天。伤心不独汉武帝，诗若有老妪能解的野心，岂单单颂于君王——生死困惑，我与她大约都不能超脱。）
（是时，只披露了宫廷的共识，稍纵即逝的笑坠进睫底。）然而没有人会认为您是可愚弄的。
（颔首之际，一枝白玉的小花摇颤。）我有许多时间。（香影消弭中，咸亨的纪年正在老去，留予人清闲的夏天。）希望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