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至，所退春夏之交的清爽，转呈燠热酷闷的一面，京师的凉意似乎只能从云雨变天的罅隙里窃取几分。碧宵不再如万顷之极，阴云时常现身，将穹顶压得极低，偶尔自云深处传来一记闷雷，凡子脚步便骤然四散奔去，以至于出行时，手上再不见那柄绝尘风流的白松扇。】
⠀⠀
【话及此，不免想到晌午那桩闲事。浮白馆一小伢子，登门来向我讨要一物——门房报与我时，手中那方新制的红牙板一时忘了记拍子，怔怔地停在掌心。我问何物，答曰扇面，所为何人，浮白馆殷姑娘。如此我便了然，春月里八大胡同品花排榜，众门跻攀，独我将一殷姓小娘捧上花魁首座。无他，悯其才情，谅其孤危。小娘子婉转尘中，甚有丹心，暗许托付与我，实不知我素来只流连芳草，从不沾衣。向来对真心退避三舍，为作此结，我许她一幅扇面，权作此一遭际的终章。】
⠀⠀
【可我实是个空心乏意之人，三巡酒过，出了浮白馆的门，便将此事抛去天外，以至今日殷姑娘有意再续，打来这幌子时，我早已于不知某某时分，将那幅题好的蚨蝶扇面赠予不知某姓小娘。】
⠀⠀
【后来的事不足为叙，门房如何回报我不得知，不过倒是提醒我——皇都苦雨，至今终于放霁，寻花问柳终究是排遣寂寞的轻俗事，为此赔上此般稀有天，不值当，唯有公主府西苑的兰烬红蕉，才堪匹配。】

【玉栊清淑，处处绿丝拂动，蛮蛮治这一方地，素有心得。每每自红红短梦归府，只觉云泥，都不必踏入金闺绣槛，靠近院前那丛分路的洒洒筠竹时，什么十三弦，什么伤春酒病，就都霎时浣去，一干二净了。】
⠀
【刻下推掉一门红尘，更觉清爽】你家小姐人呢？
⠀
【小鬟朝院中一指，偏首望去，确有一抹瘦影落在宿雨露种下。】
⠀
【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众人噤声，撩开袍带，蹑步行向那蕉扇掩面的小女儿情态，意图捉她失察的疏漏。忽而自湖青山色的绫纱探出一截丰腻玉臂，细指张开，仿若有意朝着某地进发。顺势挪了眼风，睃向她企图的那方茶架，榴花盘，银錾碗，洋瓷盏，余下各色茶汤小点不讲，竟还置有一件月季花插。风流雅事被她做尽，兀自伏在一叶斗大芭蕉下，遮云蔽日，忘忧忘返。】
⠀
【摇首不语，忍笑搬起茶架，连同台面上她的风雅工程，一声不响地，顺着她倾身的方向寸寸远离。如是见她着恼了，露出那张海棠蔷薇的脸，玉容薄怒，方才称心意足。】
⠀
小懒蛮蛮，倒是个处处要人伺候的。【手快的早有一张躺椅抬来，哐当一声将茶架放下，拿起那件花插】原来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忙着琢磨这些。

莫要冤我，【伺候她一盏酸梅，方才枕臂仰在躺椅中，口吻何其真忱】我今日可连府门都没出，何罪之有？
⠀
【夙昔我讲她视作羽下小鸟，抑或缘附藤萝的一朵蔷薇，玲珑可爱，是最天真浪漫，只消她做金闺里翱想天地随心所欲的娇娇，不须思虑凡尘俗扰的任何一物，她生来即是坐高台、持如意，手指合该只为丝竹桐琴忍痛，而绝非俯拾芥子沙砾。似乎她也一贯如此做了，依照我与椿萱共同的期望那般，终究出落如神女，长久端坐在阳光里，眼中只有金色竖琴与玫瑰，没有阴影悲伤，唯满甜美的希望，就像一册蜜白色诗集。】
⠀
【是以我也时常出神，凝她稍久，即将不自觉颤抖着望她不容侵犯的清凌凌的眸，而我这副于浊世浸淫太久的形容，亦在她面前坦然，她眼波里盛起的慈悲，足够洗濯我的每一块白色胸骨。紫色阴影里，她盈腻肌理几乎漂亮得失真。】
⠀
灯会么？好啊，不过——【于是开始讲如灯市幢幢朦胧的话】蛮蛮，你长得愈发有观音象了，我差人去西北寻一块上乘的和田白，为你打一座等身相，如何？

说我诓旁人，我倒不敢还嘴，可若声讨我诓你，【观她摇扇，纱影里映出半边脸膛，恻恻】蛮蛮，你没有良心。
⠀
【姑娘家喜惯酸甜，一碗甜汤以资柔肠，是故便产生梨汤、梅汤、丁香饮，足讨官家小姐欢心。几瞬啭莺，日影高旷，亮出天边无垠廓清，垂手端起瓜片】
⠀
阿兄自有筹钱处，这等细枝末节不须烦心，只你开口，哪怕要昆仑山巅的日月星辰，阿兄也一定为你摘来，改悬我们澄心的门楣上。
⠀
【滚灯烟火里最易滋生盛美的惊鸿邂逅，多少才子佳人，将此视作人生遥遥中一环难书的际会。似风花雪月一过眼乎，反复流连、醉人，于是终被后人笔触绘于纱绢花灯，列入吟诵玩赏的古今故事，于百代光阴里逐渐构筑不切实际的虚幻浮想。这太平常，星布珠悬，灯火闪烁里衣带往来都成了厮磨象征，很轻易地即将芳心捕捉，可蛮蛮不同，那些寻常故事不配她一颗似锦如因天然浇成的心髓。我欲教她尽览俗世里的一川风月，此后看山是山，看烟火为烟火，万物于她不外过眼云烟。】
⠀
灯会即在自家门口，有何难之，届时带你登城墙，俯瞰遍京通衢的青云鳌山，去寻衔圣眷的金凤，若你仍觉不过瘾，那咱们就乘舟南下，去临安看钟馗捉鬼，看看江南是如何山无不灯、灯无不席、席无不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