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夜夜色如祭神坛上荒凉的布景，青石路旁冒出的些许杂草，都是憔悴枯萎的颜色。
他被人一把自床上拉起，睡眼惺忪间看到那人凄厉如鬼的神情，顿时浑身一凛——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如今这般，必是出了大事。
“姑射……降灵……姑射去神坛找降灵……”
真真切切的自他口中听到那个名字的感觉，和预料中的还是有差距。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方才梦中那依稀带着桂花糕甜香的不知是谁和谁的少年时代，终是散去了。
唇角犹未勾起，肚子上便挨了一拳，可以忍受的痛，却是结结实实的力道，“你发什么呆？你还不去？”
唇角顺利的扬起，依旧是玩世不恭完美无缺的样子，连玩笑都是恰到好处的，“容容，为了大宋死，为了姑射打人，对你来说，是哪一个更困难一点？哈哈！……”
从来都是一直笑着，于是也真的笑惯了。
……
真是苦恼，怎么又做这个梦了呢。
圣香坐起来，纯白轻柔的羽被自肩头滑落，搁在胸前。厚重的落地窗窗帘只拉上一半，不知是来自路灯还是月球的光线透窗而过，在原木地板上切割出一块方形区域，棱角分明，冰冰冷冷。
难道是最近《仙剑》、《赤壁》打太多，所以老梦见古装？容容明明是现代的样子比较帅嘛。还有，即是古装又为什么是一头白发？古代明明是没有染发剂的啊。
或许哪一天，他应该让容容戴顶白色假发试试？效果好的话还可以拉他去cosplay……
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他要想个什么办法才能让容容心甘情愿做冤大头而不生气呢。明天容容可就要回来了呐。
分开两年……终于可以回来了。


2
永远都人潮汹涌的机场，轻易擦肩而过的具是陌生的容颜，却忘了前世是如何的卑微苦求那五百次的回眸。
圣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岐阳摘下太阳眼镜，朝天翻白眼，“该来的时候就会来，不来的时候你看破头都没用。”
“怎么没用，本少爷的视力可是5.3。”圣香不满的瞪他一眼，难得没有和他斗嘴，又继续回过头去。因此也没有看到岐阳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忧心。
过了片刻。
“容容——容容这里——”圣香挥起手，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暇。直到看到那英挺冷峻愈发卓绝的男人身边偎依着的白衣女子。
清婉如天际浮云的容颜，唇边微微的一点笑意，像是素白宣纸上晕开的淡淡墨色，如同仙子一般的不食人间烟火。
圣香想起那个梦，却已经想不起梦中的女子，是否和眼前的少女有着一样的容颜。
而如果从梦里到现实，人物世事可以延续，悲伤可以延续，那么笑容，也是可以延续的吧？
“容容，”圣香看了那女孩子几眼，唇角边的弧度，完美无瑕，“女朋友？”
“嗯，”熟悉的淡淡嗓音，却有着不熟悉的清浅幸福，“她是姑射。”


3
一片花瓣，两片花瓣，三片花瓣……
圣香百无聊赖的将桌上青瓷瓶里的那一支百合拆的七零八落，一边偷偷的去看那蒙古大夫的脸色。在这间岐阳专属的“工作室”里，各种各样的CT片子化验单到处都是，全是关于一个人的。
而此刻岐阳手上的，是最新的一份。
“圣香，”而这次岐阳却神奇的没有跟他大呼小叫唠唠叨叨吹胡子瞪眼，他把手上的单子轻轻一放，“最近哪里觉得不舒服？”
圣香眨了眨眼，再眨了眨，“好像没有。”
不是没有，是分不清楚那种痛的性质，所以圣香大少就直接将它划归心理的行列，而不是病理。
岐阳没再说什么，只转着笔沉思。窗外明朗的阳光折射到他脸上，在刘海背后落下一片阴影，那种绰绰的暗色，仿佛凭空为那潇洒阳光的面容添了些许沧桑的神采。
但也只是稍纵即逝。
“圣香，”岐阳缓缓开口，“我会治好你。”
“嗯。”圣香笑颜不变，眉眼弯弯的看着他。
“所以……你要给我说实话！”岐阳大神医突然暴走，一跃三尺去掐他的脖子，“想我为你千辛万苦殚精竭虑夙夜忧叹，就差没一夜白头过劳而死，你竟然还不配合！本神医一刻千金的时间经得起你这样浪费么！！！”
圣香早已见机一步闪开，退到门口，笑吟吟的道，“哦？原来岐阳你对我还有这样的心思，你要早说嘛，你不说本少爷怎么知道？只可惜本少爷是世人偶像，千金玉体不可亵渎，为了你日后免遭神的惩罚，故此劝你一句：情海无涯，回头是岸。你若真要以死明志也千万别拉本少爷下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赵圣香！！！”岐阳露出森森白牙，立刻霍霍磨刀。圣香一边念佛一边暗自骂黄历不可靠——出门前明明已经仔细看过并没有血光之灾的——转身就逃。可刚把门打开，就看见了容隐。
“容容你来得好岐阳要杀人灭口！”圣香说着就要躲开去，却被一双臂膀轻易的抓住。
容隐拎着圣香进门，看着挥刀过头的岐阳，视线一冷。
于是我们的岐阳大神医瞬间被华丽丽的冷冻冰化。


5
听到阿暖的死讯的时候圣香正在上课，叶老头的《世界文明史》。老头子从古希腊的男男之风一路慷慨激昂扯到现代社会对同性恋的歧视及同性恋的部分权利得不到应有保障等问题，没几根毛的脑袋一片红光。圣香打了个呵欠，准备换个姿势继续睡，这时却听到后桌一个女生惊讶的惋惜的声音，“……闻人暖怎么就死了？”
圣香猛地一震，转过头去，“阿暖她……”
在学校可以有人不认得校长叶先生的光头，但却没人不认识大名鼎鼎闻名遐迩的圣香少爷。那女生红了脸，连带着声音都小了起来，“听说是因为心病无救在医院去世的……”
“是啊是啊，据说宛郁月旦从头到尾都陪在她身边呢……”另一个女生接着道，语气中的怜悯淡去，余下轻轻浅浅的嫉妒。
宛郁月旦，碧落集团的继承人，学校三大风云人物之一。
第一次这么接近死亡，却是因为那个清秀的、聪慧的、常常笑着的女孩子。
那个第一次见面就看破他缠着容容的真正的心思的女孩子，那个抿着唇笑话他的女孩子，那个说要为他过生日的女孩子。
离他的生日，只剩下了半个月的时间。
“死丫头，说话不算数啊……”圣香喃喃着，闭上眼睛。
但其实说话不算数的又岂止这一个。
那些只要有他在就可以暂时把心事丢开的日子，那些软磨硬泡硬逼着他答应“永远在一起”的话，在多少年时光的浸泡下，在他记忆中消失，却在他心中沉淀。
当时年少是装作不懂的最大的最完美的借口，可也只有在那时，才有摊开心事的勇气。


6
那个温润如玉笑如春风的少年，抱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静静的坐在草坪上。就好像小时候，她枕在他膝头，晒着阳光安静睡觉。身旁蝶舞蜂宣，淡淡的青草味道萦绕一个世界。
“阿宛。”圣香慢慢走近，唤了一声。
可也只有一声。
“圣香……”纤细的少年抬起苍白的脸，顿了一顿，却笑了，“我爱她。”
“她知道。”圣香微笑，一手扶上他的肩，“她知道。”
“我……我没有对她说。”宛郁月旦却似根本没有听见圣香的话，自顾自的喃喃，“一直到死，我都没有对她说……圣香，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应该告诉她，就算她不喜欢我——”
“阿宛这不是你的错，”圣香抓紧他，“每个人都有会害怕的事，你不敢说只是你太爱她只是你怕她拒绝——”
所以，他又何尝不是一样。一日一日愈加辛苦的隐瞒，只是因为怕听到一个“不”字而已。
那天晚上圣香在阿宛家待到很晚才回去。如果人在红尘中定有知己，那阿宛，应该算一个。
本来打算偷偷溜回自己房间，然而客厅里灯还大亮，一个男人冷冷的坐在沙发上，显然是在等他。
圣香隐藏起来回奔波数小时的疲惫，老老实实的进门，老老实实的叫，“哥。”
“又到哪里疯去了？”赵瑞看他一眼，冷笑，“赵三公子好大的名声，吃喝玩乐无所不精，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圣香垂下头，一言不发。
也许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忍让，为他分去的那许多的父爱，为他能在这个家里白吃白喝衣食无忧，为他要他们操了那么多年的心。
“你十九了，也该长大了吧？”赵瑞森冷的道，“爸爸宠着你，纵容你，你就真的这么不知好歹？你放眼看看上下，有哪一个人是吃白饭的？别说你这个……”
“二哥。”圣香喊了一声，打断了他接下去要说出口的话，赵瑞猛的意识过来，脸色霎时难看了。而圣香却轻轻一笑，“二哥，我以后不会在家里的公司工作的，爸爸白养我这么多年，我怎么好意思还拿家里的股份财产继承权。”
“你……”赵瑞骇然的睁大眼睛，仿佛知他心中的想法似的，圣香笑笑，“这也没什么……不是么？”
他知道他不是赵普的亲生儿子，他也知道他的两个哥哥怕赵普最终会把家族族长的位置让给他。
可他们却不知道，能让他在乎得失的，根本不是这个。
圣香转过身，缓缓上楼。


7
慢慢合上的房门隔绝最后一丝外来的光线，圣香倚着墙壁，缓缓的坐在地板上。
从心脏里蔓延开的，是熟悉的疼痛，只不过今天仿佛更难以忍受些。通常这个时候他就会找一些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前是容容，而现在，是手机震动的声音。
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岐阳气势汹汹的声音就从那边传来，“你这个该死的到底在哪？打你手机不接学校没人家里没人你是故意不来的是吧？！”
本来今天是惯例到岐阳那里检查的日子。
“本少爷是那么没信誉的人么？”圣香低低的笑笑，“只不过临时出了些事……”
“圣香，”岐阳的声音低了下去，“姑射爱容容，他们订婚也是必然……容容今天找你找的差点疯掉……”
订婚……圣香眼神微微一动，所以，又是你们合起来瞒着我？
渐渐拿不住手机，浑身的力气一点点流失，圣香弯起唇角，声音已然有些模糊，“什么时候的事？本少爷都没准备贺礼要是被容容嘲笑小气了你负责……”
容容哪会嘲笑他小气，容容总是一边斥他乱花钱却又一边给他买许多他喜欢的。
曾经他以为两人是一样心思，所以总是肆无顾忌的享受宠爱，如今才知道其实是天各一方。
可是如果他能把握住那曾经的许多个机会说出那句话，如果他不放容容去美国念那两年的书，如果他身体健康不用担心随时都会死掉。
当初总是瞻前顾后怕爱上了却给不了他将来，怕总有一天他会抱着自己冰凉的尸体哭泣，怕会留下他一人独自面对今后几十年的孤寂人生。
可为什么，如今痛彻心扉的，是自己。
“啪”的一声，是手机滑落在地的声音，隐约间似乎听到岐阳的大喊，但是已经抓不住意识了。陷入黑暗之前，仿佛有人将房门撞开，再将他抱起。
那人身上的气息，是记忆力熟悉的味道。
“……容容……”


8
终于可以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光明正大的不用去上课，条件就是他从家里搬到了雪白的病房；容容每天都会来，任他差遣胡闹，只是那冷峻黑眸的深处，一直都霸占着一抹浓重的忧虑。
谁都没有认真的和他说过他的病情，但是圣香自己知道。
也许……真的是活不长久了吧。
一片花瓣，两片花瓣，三片花瓣……
说，不说，说……
依旧将一支花拆的七零八落，嫣红的花瓣铺了一床，凄艳的美。容隐推门进来，一眼看到，眉心微微蹙起，“你在做什么？”
最后一瓣。说。
“占卜。”圣香笑吟吟的道，今天他的气色好了些，颊上微微透着红，像是春日初绽的花。
容隐没说什么，皱着眉把满床的花瓣收拾干净，再拎起被子将他裸露的双脚盖住——虽是有暖气，但还是小心些好。
“诶，容容。”看着那人忙上忙下，明明是森冷卓绝的气质，做的却是这种事，便有些想笑。
容隐把他指名要吃的山竹拿出来，一个一个的剥皮，再盛到盘子里，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容容，不要去订婚好不好？”圣香一手支颐，笑着看着他。
容隐皱起眉，“又要胡闹什么？”
“不是胡闹啊。”圣香眨了眨眼睛，笑意不减，却愈发透出认真来，“不要订婚好不好？我不要你订婚。”
容隐一怔，“圣……”
然而他只说的出这一个字，圣香不要他把接下去的话说出口。
两瓣苍白却润泽的唇，结结实实的堵在了他的嘴巴上。带着从小到大都脱不去的糕点甜香。
时间仿佛凝固了。
但不管怎么样，任何的“让这一刻就此停止吧”永远都只会是单方面的愿望。
身子被重重推开，向后摔倒在床上。明明是不痛的，却偏偏觉出了痛感。
圣香看着那一闪而去头也不回的身影，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却笑不出泪。
看吧，果然会是这个样子，本少爷果然是智慧绝伦冰雪聪明神机妙算啊。
说出来了，但同时……也是终结。


9
并不是谁离了谁就会活不下去，就算是自以为的刻骨铭心到上碧落下黄泉的爱恋。什么都强大不过生活。
而事实是，一个把生活当做游戏，一个把爱恋给了别人。
关于这次旅行，圣香许久之前就已经计划好。可以预见到一旦被知道会遭到多少的反对，于是干脆谁都没告诉。也不管会有多少人担心。
不叫人头痛的，就不是圣香少爷了。
从北京一路南下，经开封，至江南。
在那座曾经名为“汴梁”的古城的古色古香的大街上，身边来往的是川流不息的人海车潮，圣香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在刹那退了千年，他看见那个子小小身着锦袍手持折扇的少爷笑容灿烂怀揣银子，看到风筝买风筝，看到糖果买糖果，兴致来了还能喊着“容容抱”去纠缠那冷峻卓绝的少年。
如果真有前世的话，那我们又各是什么身份什么关系呢。我们是否还是青梅竹马，你是否还是明里斥我暗里宠我宠到配天都吃醋，我是否成天胡闹闯祸当做什么心思都不存在，你是否娶了妻生了子，我们是否一直都是好兄弟，哪怕多少年不见。
哪怕各自散天涯。
到达那个江南小镇之时已是腊八，一年中的最后几天，满大街都可以看见孩子的笑脸，那么的鲜活生机。
下午快过去的时候圣香找到了那处房子，小小的院落，有着香樟桂树和葡萄藤架。看房子的中年夫妇迎出来，笑容满面的拉他进屋，一个端来茶水，一个增添碗筷。
那个晚上圣香听到了许多关于那个女人的故事，美貌的，善良的，智慧的，敢作敢为。她发誓要去报复那个使得父亲破产的家族，凭借自己优异的成绩成了那个家族年轻族长的助理，一切行动方才展开，却发现自己已经爱上。
只是，发现自己心意之时，也是被识破报复目的之日。
后来的一切都很好猜，她失去一切，只剩犹在腹中的孩子。但如果故事能以她带着孩子独自生活作为结尾，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平淡的幸福。
她死于难产，孩子辗转被男人一个同样爱过她的朋友所抚养，现在却又以尴尬的身份陷入了人家家里的利益争纷之中。
一样的，从未得到。
圣香想了又想，还是不能完整的拼凑出那个女人的容貌，不由得笑了。
急什么呢，反正应该马上就能见到了吧？
他们说我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这不会是在夸张吧，妈妈。


回复：1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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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嘛显示不清楚捏？？？
再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