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亲戚们聚齐了，我们坐在渔庄的大厅里吃饭。菜上了一盘又一盘，厨师手艺不错，大家吃得很开心，然而母亲并不在我们中间。她还在工作。她要忙着去菜园里摘菜，去水池边洗菜，帮着其他服务员端菜。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工作中的母亲，她忙得一刻不得歇，时不时经过我们这一桌，还叮嘱我们：“你们吃好喝好，后面还有很多菜。”我吃着吃着，难过起来，两千六百元，一天一百元，忙了二十六天才挣来的钱，现在要被我们吃完了。母亲觉得这样很好，我却觉得残忍。

母亲总觉得对我不够好。比如年前买的薯粉，还没有来得及给我做丸子吃；比如那些面条，她还想着用肉丝炒面给我吃；比如还没有来得及给我做莲藕炖排骨……因为她忙着去做小工了，每天六点起床就赶过去，中午回来赶着做午饭，下午再过去。我说这些我都能做的，不需要过于牵挂我，但是她觉得这是她的义务。她往自己身上添加了很多义务，照料生病的父亲，照料两个孙子，还要照料回来的我。

大厅里的客人渐渐散去，母亲才空闲下来，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我们都吃饱了，而她就着剩菜随意吃了一些。我问她累不累，她笑道：“还是在餐馆吃洒脱，管么子不用管的，自家做，一下午都要准备好多东西，收拾起来也麻烦。”

临走的前两天，母亲从后厢房的柜子里拿出一大袋花生来，说：“晓得你喜欢吃，我特意拿到街上让店家用机子炒的，留了一些给你哥哥家，剩下的都给你。”盘点下来，年前购置的年货只消耗了不到三分之一。过年时，常常是一拨客人刚走一拨客人又来，来了自然要招待，母亲准备一桌又一桌饭菜，到最后客人其实没有消耗多少，毕竟他们还要赶到下一家拜年。

在母亲继续盘点年货时，我打量着后厢房，这既是她的卧室，也是我家老物件的储存室。四十多年前母亲嫁过来时带的皮箱、木床、衣柜，破的破，散的散，母亲一样都没有扔，依旧在用着。虽然家里添置了不少新家具，但母亲都留给了住在前厢房的父亲用，她自己待在旧物的世界里，我想一来是她习惯了它们的陪伴，二来物尽其用，不想浪费。

还是初中生的我赶到外婆家，哭得昏天黑地。因为我知道一个人的去世，就是永永远远离开了，任凭你如何想念，都触摸不到真实的人了。每回到了外婆的忌日，我会给母亲打电话说起，母亲感慨：“你为么子记得这么清楚啊？”我想说：“你的事情我也记得清楚啊，从小到大，跟你相处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得。我也怕失去你啊。”可是我也不敢说出口。

拉杆箱的滚轮在塑胶路面上发出隆隆声，走回去还得一个小时。以前都是父亲或者母亲开电动三轮车来官桥接我，这一次我没有这样要求。父亲刚出院，母亲在医院照料他多日，肯定是极疲惫的。一个多小时后，终于走到家了，大门微开，走进去喊了一声，母亲立马迎了出来：“哎哟，我一直听门那边的声音，心想你为么子还没回。”
见我一身汗，她又说：“你为么子不叫我去接你？”我回：“这么晚了，马路上大卡车那么多，几不安全哩！”母亲说：“我要你心疼做么事？你心疼一下你自家！”进了前厢房，父亲躺在床上睡着了。母亲悄声说：“他一直在等你回来，结果等睡着了。”

此次回家，主要是为了父亲。他因为疝气住院，前几天做完了微创手术，刚刚出院。出于工作上的原因，他做手术时，我没有赶回来。一直在电话中跟母亲联系，了解父亲的情况。
如果不是母亲如此费心费力地照料，我不可能如此省心地在外工作。父亲这是第七次住院了，上一次是因为车祸，再上一次……没有一次我在家里照料过他，我哥哥也因为工作没有回来。全是母亲一人承担了下来。我只负担了住院费和手术费。

做手术需要家属签字。医生看到只有我母亲一个人，惊讶地问：“你两个儿子呢？他们怎么没有来？”当时，等待做手术的人，都是一家人等在那里的。母亲说：“他们都很忙，我小儿要回，我让他莫回……这个我来签。”母亲费劲地一笔一画写着自己的名字。医生那边又拿回签字的文件说：“这字你写错了。”母亲又费劲地写了一遍。
回到病房后，边上看护的病人家属也问：“你孩子呢？”母亲说：“这个小手术，不需要他们回。”母亲一开始连坐电梯都不会，父亲的病房在十楼，她要到一楼去缴费，上去下来，晕头转向。白天无事时，母亲跑回来忙家事。才到家不久，父亲那边一连串电话打来，让她过去。因为护士会问起父亲：“怎么没有家属在旁边？”母亲只好急匆匆地跑回去。到了晚上，母亲架起了小床，躺在父亲身边，方便随时起来照料。

我还记得父亲第二次推进手术室之后，我打电话给母亲。从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微弱的声音。“人进去了……没得事，你不消担心……你忙工作……”我从声音里听出了母亲的焦虑和疲惫。四个半小时后，父亲被推了出来。
晚上我打电话过来，父亲的声音含糊不清：“庆儿……我还好……没得事……你莫担心……”母亲接过电话来说：“手术做好了，你不用一天打这么多次电话过来咯。好好上班。”

我觉得我在逃避。是的，就是逃避。我把所有最艰苦的照料工作都推给母亲了，而安于我要上班所以回不来的理由。如果我真想回来，怎么样都能赶回来的，不是吗？但是我没有。另外一层逃避，是不想看到父亲一步步衰老的模样。他的身体机能在一点点退化，身子越来越差，生命力越来越弱。我迟早要面临告别。
上次村里组织体检，母亲身体安康，没有什么大毛病。可以说，母亲是我们家里的核心，是她撑起了这个家。可是，如果未来母亲生病了呢？我不能指望父亲去照料，也不能看着母亲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熬着。

我在苏州安家转眼快一年了，一直想接父母亲过去住一段时间，却总不能如愿。其实要去一趟多方便啊，武穴也开通高铁了，到苏州只要四个小时。可总是去不了。根本原因还是父母亲放不下两个侄子。大侄子快要高考了，小侄子上初中了，怎么能放心得下呢？有时候我忍不住抱怨：“你们去一趟怎么这么难啊！”
母亲笑道：“以后有机会去哎。你看屋里地里还有庄稼要照看，菜园里菜要浇水，两个小鬼要吃饭……”父亲接着说：“我还要看病。在屋里看病，能报销好多。”在北京十年，一直盼着他们过来，他们也想来，也总是各种原因不成行。最后一次快要成行了，负责行程的哥哥却突然身体不适，最后一刻又取消了。不久后，我就离开了北京。

可以说，我在外面这些年的生活，是家人们从未参与其中的生活。他们并不知道我在北京、苏州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每一年看到的只是一个回来的小儿子。有时候坐在苏州家中觉得空落落的，我想这里需要家人们留下痕迹，而并非仅仅是一个孤悬的住所，它需要与故乡、亲人产生关系，生成记忆。如此，我才会觉得我不是一个孤单的人。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或许在父母亲眼中，我并没有一个外在于他们的家。他们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实实在在地定居在苏州了，在那里开启了自己全新的生活。有时候在视频通话中，我让家人透过镜头看我家的客厅、阳台、书房和卧室，还有挂在墙壁上的装饰画、放在墙角的植物，但他们兴趣不大。毕竟没有去过，所以毫无实感。

放完鞭炮后，母亲久久站在墓前没有动。我没有催她，站在一旁说：“我这几年可以跟别人说起外婆的死了。”母亲说：“她走了都有二十多年了。”我说：“1999年9月7日她走的。”母亲微微一笑：“你总是记得这么清楚。”
我接着讲：“有很多年，我不能提，只要一跟人说起来，就忍不住想哭出来。有时候做梦梦到她，我睡在床上，她走过来默默看着我。我不能睁开眼，知道那是梦……这两年心情平静了很多，可以跟人说起她，而不至于当场哭出来。”母亲点头说：“你要往前看。你总是这么难过，你外婆在天上也会难过的。”

返回时，母亲指着前面一片地说：“以前我在这边种地，你外婆总是催你表哥过来帮我锄草、捡棉花，到了吃饭的时候，又来送饭给我吃。后来你外婆不在了，我在这里锄草，锄着锄着总感觉你外婆在叫我，我转头看，她又不在。我就锄不下去了。这块地我后来也不种了，平常时也不从这里走……”
沉默了半晌，母亲又说：“有妈的时候，有人会心疼你。没妈了，就觉得空落落的。你说你梦到过她，我也会梦到。”我问：“在梦里她跟你说么事？”母亲说：“有时候说天冷了，让我加衣裳。有时候又过来说，让我少种点儿地。”我又问：“那你听话了吗？”母亲点头说：“有时候我觉得她还在原来的屋里头。几次我想回去看看，心下又晓得她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