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设】
基本无男女配角，主角感情线唯一。
中篇，正文带番外，有虐有甜也有肉。
剧情鬼畜，设定鬼畜，各位看官自己看吧……
【简介】
这是小龙女跳崖之后的第六年。这一年，杨过二十五岁。
六年以来他几乎走遍江浙一带，看过云南的海，见过两广的山，游过苏杭的湖，也观过江西的月。他唯一不去的地方，是襄阳。
他怕他去了襄阳，会杀了那个女人。
若不是她，自己怎会肢体不全？若不是她，自己又怎会与心爱的龙儿分离十六年？若不是她，自己怎会半生漂泊？
可他不能杀她，她次次无心之失，又是自己大恩人的女儿。
尽管如此杨过仍然恨，恨得心都要沁出血来。他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杀她，他百虫噬心。
杨过觉得，这恨怕是要陪伴自己一生了。

(一)
这一天与六年来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小龙女仍然在绝情谷底寂寞着，郭家人仍然在襄阳城内坚守着，全真教仍然在终南山上清修着，陆程二女仍然在大江南北找寻着。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么就是独自游荡的神雕侠杨过遇到了同样独自游荡的老顽童周伯通。
“小杨过！六年不见，你去哪儿了你？也不去看看我那傻兄弟？”老顽童搔着头道。杨过哈哈一笑，遇见故人心情也是爽快不少，这六年他几乎把自己活成不言不语死样活气的一尊雕塑。饮了杯酒笑道:“到处走走罢了！跟着雕兄在海边练练功夫，独孤老前辈在东海待过几年。”
老顽童一听“功夫”玩心又起，跳起来便道：“来来来小杨过咱们练练！我看看什么好功夫！你那雕儿也是好玩，千里迢迢带你去东海？临安么？”杨过心里一震，不欲与老顽童动手，便把话扯了开去：“老顽童，你怎不跟瑛姑待着，反而四处乱走？”那老顽童老脸一红，遮掩着道：“我去看我那傻兄弟和傻徒弟了。他俩倒是一条心，也是死心眼，唉，老顽童命犯死心眼……”叹口气摇了摇头，又复欢笑：“不过小黄蓉那一对双胞胎真好玩！女孩伶伶俐俐的，男孩更好玩！好骗得很，说什么都信!可惜了我那傻兄弟和小黄蓉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没工夫给孩子传武功，小芙儿一边帮衬父母一边照顾弟妹，她自己还是三脚猫功夫，这好好一对孩子，也不知将来怎么办呢！”
杨过听见老顽童叫郭芙作“小芙儿”愣了愣，冷笑道：“这样说来郭大姑娘倒是懂事儿不少。”老顽童见杨过不问瑛姑，大喜过望，不由得又说：“小芙儿这两年倒是更好看了！跟当年小黄蓉差不多！我也是想着小芙儿也二十多了，我那傻徒儿都二十八了，再不成亲图个什么呢？当年小黄蓉在小芙儿这个年纪，小芙儿都会跑了！”
老顽童说起郭芙耶律齐的亲事兴致勃勃，丝毫没留意杨过脸色大变，杯中水酒也泼了在衣襟上一些。杨过含了笑，眼神却是冰凉：“那么郭伯伯和郭伯母定是答应了。”老顽童不耐烦地摆摆手，气道：“你可别提了。我那傻兄弟支支吾吾地不肯给个准话儿，小黄蓉也不知怎么了，语焉不详的。我知道他们疼闺女舍不得还罢了，不然我还以为他们觉得我那傻徒儿配不上芙儿呢！”
杨过挑挑眉笑了出来：“你便干休？”老顽童一拍桌子，杯儿盏儿都是一跳：“我怎可能跟他们干休？我使尽浑身解数……”杨过知老顽童使尽浑身解数左不过便是撒泼打滚，郭伯伯定是脸都黑了，郭伯母却是有办法制得住他。念此又是微微一笑。“……终于要他们答应定下了芙儿，过一两年就嫁给我徒儿！芙儿这般人品也是百年难遇的了，那小子娶到这等美人儿，还不全是我的功劳！”说到得意之处冲杨过挤挤眼：“杨兄弟，我那傻兄弟想念你得紧，他日芙儿出阁你可要去喝杯喜酒啊！”
杨过笑道：“这可倒是！郭大姑娘成亲可跟那皇帝老儿的公主出嫁没什么分别，兄弟自然是要去看的！”又饮一大口酒，“我只是可惜耶律兄啊……”老顽童听了奇道：“小芙儿花朵儿一样闺女，年轻轻地跟着爹娘守城，风刀霜剑金戈铁马的多不容易。这样的好女子，耶律齐那小子难道还吃亏了？”杨过笑笑，便又扯了开去，说说六年的识见经历罢了。
到了晚间老顽童定要与杨过一起，说带他去百花谷瞧瞧。杨过无法，自己却也无处可去，便顺了老顽童的意思。老顽童睡下后便鼾声大作，杨过本就少眠，这一下更是睡不着了。不由抱着剑望天边明月，到黎明方才睡去。

(二)
任杨过聪明才智天下罕有其匹，也是不懂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记得睡前明明是和老顽童在一起的，怎么睁开眼到了这般地方？只见此地花木繁盛，土地也带桃花香气，一棵棵桃树粉蒸霞蔚争奇斗艳，煞是好看。杨过挺剑护住周身，心想在自己无知无觉之间将自己带来此地之人，武功之高平生未见，不由心下不安。又觉周围宁静平和，全无杀气，又放了些心。正收了剑准备寻找老顽童，一声清脆动听的“杨哥哥”却将杨过钉在当场，不能动弹。
杨过一生之中招惹美人无数，美人唤自己的名更是数不胜数，可这一声“杨哥哥”竟唤得他心摇神驰。杨过脸一红，又想这分明是在唤自己，怎么却觉得如此陌生，又是个小女孩的声音？杨过转过头，见落英缤纷之间有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小女孩，绿衣白靴，可爱之极——杨过大骇，这可不就是十余年前郭芙的模样？定神细看，又看见年幼的大小武和——自己！
杨过掐了掐自己，果然不疼。这定是魇住了。
几个孩子并没觉得有人到来，一心都扑在斗蟋蟀上。杨过看他们斗得兴起，心里隐隐不安，却怎么也想不起后来发生了什么。看着小杨过的蟋蟀赢了几局，小郭芙便笑着求小杨过把蟋蟀给了自己，杨过抿抿嘴忍不住微微笑了，俊逸非常。心说这郭大小姐竟也懂得服软呢。谁知小杨过犯了倔，小郭芙一时生气便将那小蟋蟀一脚踏死，杨过见小杨过气急，心道不好，立时冲上握住他手臂，也顾不得被看见之后如何解释了。
“啪！”杨过万万没想到小杨过手臂自己竟握它不住，眼睁睁看着一耳光落在小郭芙白皙娇嫩的左脸颊上，登时又红又肿。小郭芙傻傻地瞪着剪水双眸，要哭不哭的极是惹人怜爱。大小武双双冲上，把小杨过打倒在地……
杨过苦笑一声，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个看戏的，并不能为人看见，也不能影响事情发展。他自投在古墓门下，一心只想练成高明武功越过郭芙与武家兄弟，桃花岛上诸般事，也强着自己不去想。今日又见少时情形，只觉得自己以男子之身掌掴女子，那女子较自己还小上许多，于侠义二字背道而驰。即使是市井混混，又岂有打小女孩的呢？这般一想，便觉自己横蛮胜郭芙百倍，恨郭芙之意也平了不少。
小郭芙见妈妈来了终于淌下泪来，一双大眼泪光莹莹好不可怜，看得杨过直想将她抱过来哄哄。见小杨过兀自强硬死不认错，虽知并无作用还是气不过抽了他两巴掌。若不是自己在此境况之下无力可使，这两下已将小杨过打出血来。
杨过正气恼间猛地省起，六年之前那夜郭芙带淑女剑来找自己，自己也是一个耳光招呼上去，若非毒后力弱，当时非得打下郭芙牙齿。忆起此事杨过竟觉得深悔，自己一生最会讨美人儿欢心，哪怕是个冷美人儿也能被自己哄得喜笑颜开。唯独郭芙艳冠群芳，自己却从没能得到她垂青，还处处羞她辱她，坏她名誉，更结结实实扇了她两耳光。
杨过低低叹了口气。郭芙斩自己右臂，发毒针伤了小龙女，虽铸成大错却没存半点儿坏心。说到底也是自己对不住她在先，想一生际遇不幸坎坷，大概都是报应罢了。到此，对郭芙仇恨之心，一时尽去。

（三）
本以为接下来还要陪着这混小子去古墓过个五六年，杨过心下涌出一阵憎恶之意，但杨过立刻醒觉，能见到朝思暮想的姑姑自然又喜不自禁。转念间竟看见李莫愁的身影，杨过不由得大吃一惊，皱眉回想这是什么时候的旧事。
是与耶律齐合斗李莫愁那一次？杨过大感头痛，好不容易有此奇遇，连见姑姑一面也不能么？怎么来来回回都是郭芙这笨丫头？姑姑还要十年后才能见到，想见郭芙还不容易？
杨过心底一震，他从未想过这等事。姑姑既然许诺，必然重诺，再过十年应当是可以相见。只是郭芙日日耗在那襄阳城里，十年之内能保得她不死吗？念此心脏竟然隐隐地发疼。她那么笨啊，连郭伯伯都不能平安无恙，大军之中要她的性命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软猬甲乃桃花岛镇岛之宝，行走江湖有余，上阵杀敌却是大大不足，何况，她当真会老实穿着吗？
心神恍惚之间耳听得一声娇叱，正是郭芙到了。杨过不由自主回头看她，正是一笑百媚倾城倾国，红衣似火乌鬓如云。杨过凤眸微眯，觉得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明艳的女子，她的美太张扬太耀眼，如火焰一样不可逼视。
小郭芙眼波流转，将对面几人一个个扫过，见个个不识便也没放在心上。但望小杨过一身蒙古装束，长相又极怪异，双蛾敛起，一脸鄙夷之色。杨过此时置身事外，虽知小郭芙并非针对自自己——她向来瞧不起蒙古鞑子的——心里也是一颤，难受至极。
还没来得及压下心绪，却见小杨过扭身就跑，陡然想起那日自己浑忘了身上装束脸上面具，一心以为郭芙瞧不起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就跑上华山，弄得衣衫破烂形容憔悴。况华山艰险，若不是运气好，自己说不定早就葬身华山崖底，尸骨无存了。杨过望着小杨过不知冷热，不顾死活，尽力折磨自己，双手双腿不一会儿便满是鲜血擦伤。午后下起雪来，山路模糊难辨，更兼足底溜滑，一个不小心便是摔落山崖、粉身碎骨。杨过感觉得到，自己当时真是不欲再活，将性命瞧得至轻至贱，只觉世间温柔繁华皆与己无关。杨过又是心惊又是好笑:“人家小姑娘不过看你一眼罢了，你又何必如此自苦，连性命也不要了？”
忽地杨过胸口仿佛重重挨了一锤，几欲吐出血来，头顶更是惊雷炸响：“我何必？我这是何必？”种种往事，霎时之间似电光石火般在心头一闪而过：“她瞧不起我，便由得她瞧不起罢了，二十多年瞧不起杨某人的没有上千也有成百，杨过要人瞧得起吗？她断我一臂，我为甚么不断她一臂，反而想着救她？她伤我爱妻，我为甚么还舍命回护于她？郭伯伯我也起过杀心，她对我难道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大恩能抵了？只因我时时处处念着她想着她，舍不得她受一点伤罢？”
十几年来，杨过一颗心玲珑剔透，却一直不明白自己心之所系。每每想到郭芙，不是将她当成对头便是想作了仇人，实则内心深处，对她的眷念关注，固非言语所能形容。可是郭芙丝毫也不知道他的心事，连他自己也被一并瞒过了。
此刻障在心头的恨恶一去，杨过才突然体会到，原来自己对她的痴心竟如此根深蒂固。“我当真讨厌她吗？她不欢喜我，为甚么我便连命也不想要了？她欢喜大小武，为甚么我不惜坏她名誉也要拆散？大胜关郭伯伯想将她许给我，我心里可有半分不乐意吗？这六年，我是恨她，还是恨自己错过她了？”
想到此处，杨过竟觉得心痛欲死，从十三岁到二十五岁，十二年最好的光阴，就这般白白错过了？明明是最心爱的女子，便这样嫁与旁人了？

(四)
杨过虽明了自己心事，然神思混乱，身为异物又什么也做不了，不知不觉之间便随小杨过一路往大胜关而去。到得陆家庄杨过精神一振，虽是忧愁幽思，但想着多看芙妹两眼也是好的。可小杨过一脸的傲气又令杨过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若陪这混小子十几年非要被气死不可。
眼看小杨过扮成乞丐，杨过又好气又好笑，依稀记得六年前郭伯伯不顾自己身上污秽将自己抱在怀里，郭伯母虽是不愉却也没半分瞧不起，芙妹更是软语温言和颜悦色，恨不能狠狠打这臭小子。
大小武叫了小郭芙去，小郭芙低声软语地道：“杨大哥，你且安置罢，明儿我再找你说话儿。”小杨过跟着陆家庄家丁出了房，杨过耳力过人，听见大小武质问小郭芙：“他不过一个小叫花罢了，你干么老跟他在一处？”小郭芙登时便发作起来：“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会求爹爹教他。”小郭芙声音清脆，不仅杨过听得清清楚楚，小杨过亦是脚步一顿，想来也是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杨过蹙起眉低低笑了，眉梢眼角皆是风流。那句话听来情致缠绵，怜惜之心竟胜过斗气之意，大概芙妹自己也不知道罢。当年芙妹未必对自己无情罢？分离整整五年，刚见面便为自己与大小武斗口。又想现下匆匆数年，眼见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胸口一阵钝痛。
第二日小郭芙拉小杨过偷瞧打狗棒法，小郭芙以为小杨过不会武功，便拉着他的手助他上树，又担心小杨过一不小心摔下，一直握得紧。杨过看着心神一荡，想到芙妹这时也已十四岁，如何不懂得男女大防，与大小武从小一起长大亲厚虽不必说，但若要拉拉扯扯芙妹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只见靖蓉二人踱步过来，口中低声商议着什么。杨过自然记得他二人在讨论郭芙婚事，但纵使知道后事，心也怦怦直跳，听到黄蓉道：“我就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因此只教他读书，不传武功。盼他将来成为一个深明大义、正正派派的好男儿，纵使不会半点武功，咱们将芙儿许他，也是心满意足的了。”杨过再听此言，热泪盈眶，心想：“我年少时总以为郭伯母待我刻薄，没想到她一直待我这般好！纵使我不会半点武功……莫不是在我初上桃花岛时，郭伯伯与郭伯母便想着将芙妹许配给我了罢？”只觉得一颗心便要从口中跳出来了。
想到此处不禁自怨自艾：“芙妹一向孝顺重礼，父母之命无有不听。若郭伯伯执意许嫁，芙妹再不愿也是会从的。”又想：“但芙妹心志坚定，若当真不愿嫁我，强她又有什么意味？还不是委屈了她？”杨过内心总觉郭芙美丽不可方物，亦骄傲不可理喻，在自己最年少轻狂盛气凌人之时也不敢亵渎肖想，更从不敢以为郭芙欢喜自己，是以总记得郭芙对自己折辱轻蔑。
当真么？桃花岛上她一口一个“杨哥哥”，从没欺负他，这次大胜关也是好声好气，几时折辱他了？莫不是这些年都是自己想错了？
“儒儿，文儿，芙儿，过儿，你们四个***下来罢！”黄蓉一声娇喝唤得杨过回了神儿，却见小郭芙笑眉笑眼冲着郭伯母撒娇儿，郭伯母亦是满面春风，母女俩美成了画中仙。
杨过突然觉得这画面过于和谐了。适才郭伯伯与郭伯母之言芙妹必是听见了的，依芙妹的烈火性子，若是不愿委身下嫁，早便炸起来找郭伯伯分说，怎会忍到此时？还有兴致跟郭伯母说这无关痛痒的事？杨过一起此念，先存下“难道芙妹一早知晓此事”的念头，立时便想通：“原来她不讨厌我的。原来她不恨我的。原来……她竟觉得嫁给我……是理所当然的吗？”杨过心中狂喜，这一刻只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天下之事皆为尘芥，唯有那一抹红衣娇俏足可挂心。
小郭芙过不一会儿便奔回来，要黄蓉猜是哪位客人到了。黄蓉一猜便中，更恭喜小郭芙可得一门新功夫。小郭芙问道：“甚么武功？”小杨过冲口而出：“一阳指！”小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得甚么？妈，是甚么武功？”
黄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小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说着白了小杨过一眼。杨过听到小郭芙道“妈跟你说的”，五字之中竟是说不尽的亲密之意，心中怦然而动，极是甜蜜：“芙妹这话如此说便是觉得她妈妈便是我妈妈，可不是将我当作了未婚夫婿？夫妻之间自然不必分甚么你我。”一转念却是伤怀：“杨过啊杨过，枉你聪明半生阅人无数，怎地芙妹心思却没看懂？”
又见黄蓉和小杨过都微笑不语，一齐笑盈盈瞧着小郭芙，黄蓉眼中自是对女儿慈爱关怀，小杨过的眼中竟也喜悦缠绵。
杨过叹了口气，极为心酸，知道自己当年对这桩婚事没起半点推拒之意，若无拒婚一事，自己早便能一直这样理直气壮地看着她，对她笑，何至于今形如枯槁心如死灰？想起小时候芙妹总是叫自己作“杨哥哥”，可不知有多好听，长大之后便只叫“杨大哥”，对大小武却亲昵不已。后来二人反目成仇，她不愿叫，他也不愿听，便一直直呼己名。又想起郭伯母从来唤郭伯伯“靖哥哥”，当真恩爱不疑，若是当年自己应下这婚事，不知他日闺房之中芙妹会唤自己甚么？过哥哥，抑或改之哥哥？饶是杨过自来脸皮厚，脸上也是热辣辣红了一片。
杨过一生之中从未有一日如在此梦中快乐，只盼时光静在这一刻，再也不要前进，也再不要醒来。前进便是惊涛骇浪，醒来便是凄风苦雨。

（五）
无论杨过如何祈求上苍垂怜停下时光的脚步，也是不能的。杨过知晓英雄大会上自己会在天下英雄面前拒婚，从此与芙妹成为路人，因而这几日一直痴痴望着小郭芙，只觉她一颦一笑皆动人。
蹉跎了半生，杨过才发觉连心爱之人也没好好看上几眼。幼年桃花岛不过数月自己便拜师终南，英雄大会前知晓许婚觉得来日方长，拒婚后便与芙妹失之交臂。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艰难困苦，匆匆数年，想来此时芙妹也二十岁了啊。
看她多美。十四岁无忧无虑，万千宠爱的芙妹，美得如同一朵初放的玫瑰花，我自轻盈我自香，摇曳皆芬芳。她的眉眼干净清爽，却自来带着一段天生的妩媚态度，只是因为年纪尚小还未长成，带不出成熟女子的媚劲儿与风情。
杨过已经清楚，这世间唯有郭芙一人是他想要的。也唯有对她，自己心中有说不出的疼爱与怜惜，看到她便是满心欢喜，欢喜得心上都开出一朵玫瑰花儿来。
英雄大会。杨过望着年少的自己出尽了风头，暗暗冷笑，笑自己愚笨至极，也不知夺了这武林盟主给谁看。小杨过英挺秀拔，宛似芝兰玉树，正是少年得意的时候。杨过蹙眉，别过了头不愿看他，心中想起一句话叫做登高必跌重。若是……若是接下来答应郭伯伯该有多好？与芙妹做一对少年眷侣，携手白头这样当年唾手可得的事，现在看来却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哪怕是共守襄阳血溅城头，又有何怨怼，总比自己孤魂野鬼地走南闯北做神雕侠好的多了。
正自神伤，眼角掠过一抹白影。杨过心中大奇，武林人士行走江湖，极少穿白，一是风尘泥土脏得太快，二是独树一帜太过显眼。抬眼看去，杨过整个人骇得倒退了两步，那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正是终南山上古墓掌门人小龙女。杨过反应过来当场抽了自己一耳光，看见姑姑怎么会害怕？
可杨过却记起他十四岁初见小龙女真的是害怕的。杨过自九岁开始混江湖，什么样的地痞流氓没见过，什么样的架没打过，什么样的揍没挨过。他自然是不怕鬼的，鬼都没有两天找不到吃的可怕。
见到小龙女时杨过心想这真是见了鬼不成，怎么好好一个人没有人气儿？你别吃我我不好吃可能是十四岁的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杨过悚然而惊。自入梦以来，满心满眼都是芙妹，未曾有一分一毫想到姑姑。杨过慢慢看清自己心意，知晓自己为了芙妹纵使死了也无怨无悔，若能一起活着那更是天大的福气。此刻见到小龙女才猛地省起，这才是自己成了亲拜过堂的妻子，才是自己执意要等待十六年的人啊。
杨过已是二十五岁的男子，此时竟然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凤眸中满是泪水，剑眉皱得不成样子，修长的身子簌簌颤栗。
为甚么过去不可以重来一遍？
若是之前，杨过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深爱的是姑姑是龙儿，十六年后等到了便跟龙儿回古墓，等不到跳崖死了也便是了，可现今杨过根本做不到欺骗自己，他只想再搏一搏，为了芙妹他可以哀求可以下跪，只要能得到她，杨过已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没有芙妹的生命，只是数十年寂寞空洞的光阴而已。
姑姑，为什么要这样逼过儿。过儿承受不起啊。杨过知道自己当然可以为姑姑死，同样可以死得心甘情愿毫不拖泥带水。可是死前自己不会对姑姑有一星半点留恋，若说有，大概也只是对芙妹的沉沉心意罢。从前姑姑想嫁给自己，自己便顺着她娶了她，无外乎报恩之心罢了。现下杨过只恨自己糊涂，这等事可以拿来报恩的么？
杨过哭得不堪，浑没在意场上比试，待三场比试尘埃落定，杨过才稍稍平静下来。见郭伯伯叫住了正想跑出去玩耍的小郭芙，杨过心中大恸，毕生恨事，不过于此了罢。
且听郭靖笑道：“郭某人单生一女，相貌与武功都还过得去……”黄蓉插嘴笑道：“啊哟，瞧你这般自夸自赞的劲儿，也不怕龙家妹子笑话。”
郭靖哈哈一笑，接着说道：“在下意欲将小女许配给贤徒。他父母都已过世，此事须得请龙姑娘作主。乘着今日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事如何？”郭靖说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小杨过与女儿，心料小龙女定会玉成美事。小郭芙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里。
小龙女脸色微变，还未答话，小杨过已站起身来，向郭靖与黄蓉深深一揖，说道：“郭伯伯、郭伯母养育的大恩、见爱之情，小侄粉身难报。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万万配不上你家千金小姐。”
杨过肝肠寸断，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将出来。芙妹，芙妹，你看得见我沁入血骨的深悔么？

（六）
小龙女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己要嫁给过儿做妻子，他不会娶你女儿的。”
满堂寂静。举座大惊。
杨过适才又是痛哭又是吐血，现下没有半分力气再起什么感情，只觉得整个身体都有些发飘。杨过之前虽知是梦，却仍觉无比真实，似乎过去种种就在眼前。此时四周万籁俱寂，方有灵魂出窍之感。杨过一冷静下来置身事外，顿时觉得有一件事大是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又听小龙女道：“是啊！我从前教过他武功，可是他现下武功跟我一般强了。他心里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从前……我只道他不喜欢我，不要我做他媳妇，我……我心里难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爱我，我…… 我……”厅上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她吐露心事。
杨过不爱听她说了甚么，只低头思忖：“这会上人都甚粗豪，怎会这般安静听她倾吐心事？”思索良久，总是想不明白，“是姑姑太美丽太惹眼么？郭伯母和芙妹比姑姑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没见她俩随便一句话便有这般情境？”
许是心已伤透，杨过自来的聪敏洞察忽地回到他身上，一个念头突然冲出：“姑姑是故意让众人都听见的，是以运起内力讲话，让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因这日之事，自己与郭家几近断交，在婚事上也再无回旋余地，也正是这一日之后，自己与芙妹渐行渐远，以至无可挽回。
杨过一起此念，内心又是震荡，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过：
“过儿，咱们走罢，永不见这些人啦！”
“过儿，我若死了，世上还有谁这样照顾你？”
“过儿，咱们同受苦楚。”
过儿。过儿。过儿。
杨过恍然大悟，仰头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姑姑，原来您一颗七窍玲珑心，更在过儿我之上！枉杨改之聪明半生，竟败在不谙世事的女子手底！
以往杨过总觉得小龙女对自己之好无人能比，梦中重历过往才惊觉郭靖黄蓉等人待自己之情更无以为报。郭伯伯待自己恨不得连心都掏出来了，自己怎么从来不觉得？芙妹曾经也待自己温柔妥帖，为甚么自己全都往错里想？
杨过笑得滴下泪来，这半生，当真错尽错绝！
好深沉心计！好高明手段！过儿学尽您的内功剑法，您这等谋算筹划使得如此漂亮，怎么就不传给过儿呢？
杨过一明此节，心似给冰封住了一般。只静静看着年少的自己兀自强硬，又与小龙女一起出走，了结了大胜关之事。
捱到自己二十五岁那年，本以为梦就该醒，谁料梦中自己并未遇到老顽童，亦未做此梦。杨过大急，他重历十余年本已满心酸楚苦不堪言，这样下去何时是尽头？眼见春秋轮转，又是两年光阴过去，自己飘飘荡荡到了襄阳，见郭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溢，隐隐猜到何事，却是不愿承认。
郭家嫁女。
郭芙盛装丽服，凤冠霞帔，身姿婀娜，容光绝世，直把杨过看得痴了过去。芙妹今年二十二岁，不嫁也要嫁了，何况……何况那耶律齐出身名门，师承又亲近，在襄阳一呆就是七八年，如此人品，为何不嫁？
这夜花好月圆良辰美景，堂上的两人落在别人眼里，又何尝不是郎才女貌、金玉良缘？
那司仪高声唱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堂上众人欢声笑语，靖蓉亦是喜动颜色，耶律齐眼中含情脉脉，想是与郭芙两情相悦，今日得偿所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唯杨过立于房外，形销骨立，心胆俱裂，又是数口鲜血喷了出来，鬓边青丝悄悄泛了苍白，他也浑不知晓。
杨过只觉得这样的一生再无可眷恋，神思混乱之间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远不近地道：“老顽童，过儿怎么这副模样，你快细细说来！”又听另一个男子声音道：“我浑说了几句闲话儿，他与我喝酒，喝完便各自睡了。第二天他一直不醒，又是抽自己耳光又吐血的，给我吓得，这不就送襄阳来了。”
“你说了甚么闲话儿？”那女声追问。 “……”一时沉默。“好罢！四张机……”“好蓉儿，我说！我说……你那芙儿不日便嫁给我徒儿，问小杨过要不要来喝喜酒。”那女声喝道：“老顽童！这八字没一撇的事，谁跟你说来？”

(七)
杨过神思恍惚半梦半醒之间听得黄蓉一句“八字还没一撇”，登时狂喜，人也清醒过来，只是躺了三天肢体麻木身上也无力，一时无法活动，又听黄蓉叹了口气道：“老顽童，你也奔波一天了，快去安歇，过儿的事还得等靖哥哥回来定夺。”老顽童不知啰嗦了句什么，也自去了。
黄蓉进了房，见杨过已醒，心头一喜，知他内力深厚，定无大碍。凝神一看竟发现杨过两鬓已苍，又吃了一惊，不由冲口而出：“过儿！你头发怎……怎的白了？刚刚可还是黑的！”黄蓉心下骇然，平生所见少年白头者唯有瑛姑一人，她目睹亲生孩儿重伤难治而夭折于襁褓之中，柔肠寸断才早生华发。过儿昏迷之间，又怎么会半柱香功夫白了头发？
杨过只若不闻，缓缓坐起身来，含笑道：“六年未见，郭伯母还是那么年轻，不知郭伯伯可好？襄儿破虏可好？”黄蓉听他问起丈夫儿女，脸现温柔之意，亦笑道：“都好。过儿你现在身上如何？一会儿我便带弟弟妹妹给你见礼。”顿了顿，又道，“你不爱见芙儿，我不让她来。”
杨过下床，正色道：“侄儿此来，便是因郭大小姐，有一事相求郭伯伯与郭伯母。”说着便当即跪倒在黄蓉脚边。黄蓉急道：“过儿起来！何事行此大礼？”杨过动也不动，只道：“侄儿求郭伯母成全。”黄蓉暗暗心惊，心想这杨过难道知晓小龙女已死，要芙儿抵命不成？又想杨过聪明机敏不下于己，若想下手为何当面言明？自己那女儿十个也不是他对手啊。
“你说来听听。”黄蓉一时无法，只得坐了。但听杨过低声言道：“侄儿恳请郭伯母许侄儿留在襄阳，照顾芙妹。”黄蓉本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一听此言立刻呆了，这跟提亲有甚么分别？
黄蓉秀眉蹙起，喝道：“杨过！我郭家不容你如此折辱！大胜关你拒婚在前，重阳宫你成亲在后，事到如今，芙儿又怎能嫁杨过你！”杨过凤眸泪光闪动：“侄儿当年年轻气盛，坏了芙妹名声，自是百死莫赎。重阳宫那成亲……天地不容，高堂未允，又无洞房花烛，形如私奔，如何算得成亲？不过是侄儿赌气罢了。若芙妹不能嫁杨过，就当世上没了杨过这个人吧。”
黄蓉见杨过满脸凄苦求恳之色心中软了几分，但又想谁知这杨过不是想报复芙儿、毁她一生？他日若生米做成熟饭杨过再忽施辣手，芙儿不死也重伤。心中矛盾不已，不由得又问：“你若如此，那龙家妹子可如何是好？”杨过苦笑道：“姑姑待我恩重，我此生是还不起的了。可郭伯母，我不想她做我妻子，我一直知道她好，却没法儿将她当成妻子。说来可笑，我只想与芙妹生生世世在一处，下辈子也不愿作姑姑的丈夫。”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道：“郭伯母，您告诉我，我姑姑是不是早就死了？”
黄蓉想了想，决定彻底摊牌：“龙姑娘当时跃下悬崖，凶多吉少。南海神尼之事，是我编来哄你的。”一边提气暗暗防备杨过暴起行凶。
没想到杨过低低叹了口气，黯然道：“我早该猜到的。”黄蓉森然道：“你待如何？杨过，芙儿的确无心断你一臂，又射伤龙姑娘，可你损我大女儿名声，折她佩剑，我小女儿一出生就给你抱去，生死不知，这一节我也不来提了。依我看咱们郭杨两家恩怨早已两清，只不过我那傻哥哥定觉得亏欠于你。也罢，杨过，若你要复仇，便光明正大划下道儿来，我夫妇不才，也要讨教讨教杨少侠好功夫了！”
杨过给黄蓉吓得更不敢接话，叩了个头才道：“小侄万万不敢再起复仇之念！”黄蓉气稍平了些，道：“过儿，非是我不信你。你和芙儿之间恩恩怨怨纠缠不清，如有可能，我真愿你们一生一世不再相见。”杨过失声道：“那不可以！”黄蓉一时沉默，竟不知如何应答，过了一会儿方道：“过儿你才醒过来，还是歇歇罢。你……好好儿想想。若你真要强求，我和你郭伯伯是阻你不得的。”杨过何等聪明，知道这是黄蓉不欲阻挠，随自己去了，大喜之下又重重叩了三个头，道：“谢郭伯母成全！”

（八）
郭芙知晓杨过要留下来襄阳心中不是滋味，问过黄蓉，黄蓉却说：“他本来就要来的。你杨大哥不来襄阳，还去哪儿？他来帮咱们守城，岂不是好？”郭靖更是高兴，待杨过比亲儿子还亲——毕竟他是不怎么管破虏的，却时时关照杨过。
那日郭芙急着见父亲郭靖，推开书房门便闯了进去。郭靖黄蓉自来宠爱这个大女儿，宠得成了习惯，也不拘这些礼数。郭芙竹筒倒豆子报完军情，才喘口气，郭靖就笑着道:“来，芙儿，见过你杨大哥。”郭芙才发现后面还有一人长身玉立，安安静静全不惹眼，竟便是当日风流潇洒艺压群雄的杨过。
郭芙差点没背过气儿去。
杨过一直在郭靖身后，想着敢如此放肆擅闯郭靖书房的，也只有他的大女儿郭芙了。杨过心潮澎湃，血直冲上脑子，飞速盘算该怎么跟郭芙寒暄才能既掩饰自己心意又不将她惹怒。
还没想好郭芙已闯进房来，杨过眼前斗然一亮，见郭芙依旧一袭红衣，耀眼生花，颈中挂一串明珠，发间缠一束金环，杏眼桃腮，樱唇柳眉，比六年之前只有更加娇艳美丽。郭芙双十年华，兼有豆蔻少女的天真稚气与成熟女子的妩媚风致，便如一朵玫瑰初初盛放，艳冠群芳。
杨过半天没回过神来，郭芙说了多久杨过就愣了多久，倒不是刻意安静。
郭芙毕竟不能在父亲面前故意晕倒，只得冲杨过行了礼道：“杨大哥安好。”杨过连忙还礼：“郭世妹别来无恙。”郭芙抬眼偷瞧郭靖，见父亲无意责怪自己，反身便跑，只想着去找母亲问清楚。郭靖见郭芙跑了，大出意外，拉着杨过的手道：“你这妹子被我宠坏了，没点规矩。过儿，芙儿实在是对你夫妻二人不住，她也是诚心悔过的，你……若想向她报仇，我决不拦你，只管去便是。”言下甚是歉疚。
杨过知道自己这位郭伯伯不会作伪，心中感动:“芙妹从没坏心，我与姑姑所受之苦，皆是天命，怨不得芙妹。郭伯伯……芙妹……没对不住我。”杨过极想立时便向郭靖求亲，知郭靖必会答应。但转念一想，郭芙性子刚烈，若逼她下嫁，她定会恨自己入骨，又有什么意味？只得忍了。
郭靖拍拍杨过的肩膀，赞许道：“过儿，我一直盼你来襄阳，盼了六年，你终于来了！这才是深明大义的好男儿！”杨过听了郭靖之言，醍醐灌顶：“我真是昏了头了!芙妹向来以国事为重，无怪我一直入不了她的眼……芙妹胸怀天下，岂会像寻常女子一般将小情小爱放在心上？”想通此节，杨过神清气爽，立刻接道：“郭伯伯放心，我必会全力助你守住襄阳！”
杨过自此留在襄阳听从调令，安分守己得有些过分，对郭芙也一直以礼相待，半分不越雷池。与郭芙说话也极少，大小武等人都以为他因小龙女之事恨极郭芙，不愿与之交谈。郭芙虽知晓并非如此，却不明白杨过从前跳脱的性子怎么变得如此安稳。
只是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杨过望着郭芙时，目光总是眷恋而又凄伤，仿佛倾尽了一生一世的柔情。
如此数月过去，连黄蓉也坐不住了，叫了郭芙来房内问道：“过儿没跟你说？”郭芙一脸迷惘：“妈，他要跟我说甚么？”黄蓉知道女儿必不会欺骗自己，心中疑惑，却不便问出来，便道：“芙儿，你也二十岁了，你心中……没有喜欢的人？”郭芙俏脸一红，害羞道：“妈！”黄蓉笑着揽住郭芙肩头：“芙儿，女大当嫁，你欢喜谁，不须害羞，跟妈说便是。”
郭芙眨了眨眼：“妈，女儿不想嫁，跟着爹爹妈妈守城挺好的……女儿也没欢喜的人……”黄蓉理了理郭芙的额发，微笑道：“你看你耶律大哥怎样？”郭芙又是红了脸，过了一刻才道：“耶律大哥固然是好的……只是，他对女儿，不像爹爹对妈妈一般关照爱护。”女儿家最是敏感，郭芙心思再纯，又怎会觉不出耶律齐的情意？
黄蓉沉吟了一会儿，心想若嫁给耶律齐确实委屈了芙儿。耶律齐毕竟是外族血脉，数年已过，黄蓉仍不敢担保日后此人不叛。何况耶律齐又并非对芙儿情深意重，自己难道看不出来？倒是杨过这三四个月了也没动静，看上去真像个一心为国的，旁人不知，黄蓉却暗赞此人聪明绝顶。黄蓉细细思索，觉得杨过似是比耶律齐更靠谱些，可他的真实目的，真的像他说出的那般单纯么？
“那……你杨大哥呢？”黄蓉双眼看着郭芙脸庞，只作玩笑。郭芙脸色一白：“妈！他是娶了妻的!又怎能……”黄蓉按住郭芙的手，沉声道：“芙儿，妈只盼你能得到如意郎君，一生快快乐乐。行事不违本心，无愧天地便很可以，莫要委屈自己。”郭芙不明黄蓉何意，只得道：“芙儿记得了。”

（九）
这夜郭芙想到母亲的话，猜不到母亲心意，心中烦躁无法成眠，索性起身穿衣到户外走走。正逢十五，月色迷人，郭芙在园中慢慢走着，心绪平静不少，想不通的事，也不愿再想。
从心底郭芙没觉得不嫁人有什么不好。父亲母亲情深意重，志趣相投，自是神仙眷侣。可这样的夫妻有多少？郭芙虽称不上聪慧，却并非不明理。
郭芙走得累了，心神困倦，正要回房，却见花树掩映之下一人茕茕孑立，举头望月。郭芙一眼便认出那修长瘦削身影正是杨过，一闪身躲在树后，心砰砰直跳，又在心中责怪自己：“我干么要躲起来？”
郭芙怕被杨过发现，一时无法脱身。且听杨过幽幽叹息，郭芙不禁为之心酸：“他是想他的妻子了么？”杨过神思不属，全没发现树后有人，轻声自言自语道：“我……何时能告诉你……”语气凄清，惹人伤感。郭芙想：“啊，是啦，他思念龙姐姐，却没法儿告诉她。”想到杨过独自望月，情深至此，令人动容。
杨过沉默良久，想到那个长长的梦，看着月亮阴影，仿佛就是桂树模样。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些日子他对郭芙之心丝毫未变，反而一天强过一天，每次见她都需极力克制……杨过发了疯地想要抱住她，亲吻她……可他不能……
郭芙才刚刚放下心准备溜走，又听杨过道：“我离你这般近……我多想……”杨过声音本就好听，这句话中又尽是缠绵之意，听得郭芙心忽地一跳，暗骂自己非礼误听，却忍不住继续听下去。
杨过眼泪已是流下，抬起头问月亮：“你对我……有没有一星半点儿欢喜？”声音抽咽，语不成句。花树后的郭芙听得此句心中大疑：“杨过与龙姐姐结为夫妻，两情相悦谁不知晓？怎么又‘有没有一星半点儿欢喜’？”想到这里，不禁奇怪：“他说‘我离你这般近’，可龙姐姐在南海啊？他干么在襄阳说这话？”
“难不成……他想的……不是龙姐姐？”郭芙大吃一惊，怎么也不愿相信，“他还能想谁？他还能想谁？可他又说‘何时能告诉你’，龙姐姐十年后便回来了，为甚么这样说？”
此时正是春末夏初，蚊虫飞蛾不少，郭芙心中昏乱，一个挥手本意驱赶飞虫，却触碰了花树，簌簌一地落花。杨过立刻惊觉，低声喝道：“何人在此！还不现身！”只道是蒙古鞑子，潜入郭府意欲行刺。
郭芙无法，轻移莲步从树后走了出来，轻声道：“杨过，是我。”杨过大惊，冲到郭芙面前，脸色极是难看：“你……在那里多久了？”郭芙一听此言，气道：“我爱待多久待多久，你又管得着了？”杨过冷笑道：“郭大小姐偷听别人说话，又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径？”
“你……这里只准你思念爱妻，不准我赏月了?”郭芙开始冒火。杨过听她说“思念爱妻”，心中大恸，声音也哽咽了：“我只盼思念之人是我爱妻……”泪珠儿便在眼眶中打转，只不肯流下来。郭芙见杨过失态，心下大感歉疚，毕竟这十六年的分别是因自己而起。郭芙无法，递上一块帕子，轻声道：“你别哭啦……龙姐姐也不会想你哭的……”
杨过稍稍想了一下还是接了帕子，听郭芙此言挑挑眉：“那么你呢？”郭芙美眸如秋水流转，不解道：“我？我甚么？”杨过看见郭芙心中本是喜悦，此刻放下平日防备，笑着点了点郭芙额头：“你想不想我哭？”郭芙不知怎的也没躲，只是白了杨过一眼:“我怎会想你哭？我欺负你了不成？”杨过笑道：“好!那我便不哭！”郭芙扑哧笑出声来:“好啦！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我回去睡啦，你爱留，便留着吧。”说着便走了回房。
说是如此说，这一夜两人皆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杨过还罢了，郭芙更是思绪纷繁，反复咀嚼杨过之言，却不得要领。
“我……何时能告诉你……”
“我离你这般近……我多想……”
“你对我……有没有一星半点儿欢喜？”
“我只盼思念之人是我爱妻……”
这夜郭芙睡里梦里皆是杨过的声音，虽极是受用，却猜不透这人心思。直到清晨郭芙将醒，竟清清楚楚地听见杨过柔声唤道：“芙妹，芙妹，芙妹……”眼神是郭芙从没见过的温柔，仿佛一池春水。

（十）
郭芙自那夜之后，再不敢与杨过单独相处，所幸这种时候并不多。郭芙因小龙女一事对杨过本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生性骄傲，不愿露出而已。那夜杨过之言她字字在心，却始终不敢深想。杨过见郭芙每次看见自己都找借口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心道不好，莫不是那夜她已然猜出自己心思？瞧她如此，到底猜出了多少呢？
两人各怀心事，半月之间竟是一句话也没说。而半月之后，一场大战已迫在眉睫。襄阳战乱频仍，杨过留在此城数月，虽未参战，却已深感后悔，这些年怎地这般糊涂，没有早些帮郭靖守城。
这日开战，靖蓉过芙等人皆立于城头观战。城上战旗猎猎，战鼓隆隆，城下杀声震天，血肉横飞。杨过偏头瞧了郭芙一眼，见郭芙衣带飘飞，素手握剑，气度竟大有郭靖之风。郭芙神色平静，六年之间大小战役无数，郭芙习惯得已经有些麻木。郭芙自幼受父母教诲，只觉为人尽忠报国是理所当然之事。
郭芙胸中坦荡，望着城下双方往来厮杀，心里打了个突：“我与爹爹妈妈共守襄阳，一家人生死都在一处，死则死尔，可龙姐姐还在千里之外，杨过干么来这里打仗？一旦……龙姐姐怎么办？”想到此处忍不住抬头看向杨过，恰好四目交投，郭芙此时哪还记得起那夜杨过低语，只道这些日子他帮父亲守城，是大大的好人，冲杨过嫣然一笑。
杨过本是担心郭芙害怕，见她似无所感已是吃了一惊，又见她望着自己微笑，怜爱之情更加三分敬佩。杨过向来知晓襄阳必不可守，而郭靖明知独木难支大厦，骆驼难载千夫，却仍然鞠躬尽瘁，实在可感可佩，一时胸中豪气丛生，向郭靖道：“郭伯伯，过儿自请带兵下场！”郭靖看战况并不恶劣，不过平常而已，便允了两千人给他，又嘱杨过小心为上。
杨过反身便要下城墙，郭芙不由自主，冲着杨过背影叫了一声：“杨过！”杨过回头道：“何事？”郭芙低了头道：“你……回来……把帕子还我。”郭芙压低了声音，众人又在全神贯注观战，倒没人听见。杨过知晓这是郭芙关心自己，欣喜无已，笑道：“我理会得。”
这边才开了城门，杨过便听身后两骑疾驰而至，回眸看时却是郭芙与耶律齐。耶律齐道：“郭大侠放心不下，教我来助杨兄一臂之力！”杨过回礼谢过，又横了郭芙一眼：“你来做甚么？”郭芙毫不示弱回道：“爹爹知道耶律大哥稳妥，许我跟他来！”杨过不欲与郭芙争执，与耶律齐带了兵冲出城门。
战局已陷入僵持，双方各有伤亡，势均力敌。杨过与耶律齐本意扫荡战场，速战速决，于是分兵而战，两面包抄。郭芙不放心杨过初次领兵，便要跟杨过一起。耶律齐知晓郭芙软猬甲在身，不至受什么损伤，便放郭芙随杨过去了。
蒙古军队见对方又有人出阵，不禁一阵骚乱。杨过哪能放过如此良机，带兵冲入蒙古军中，杨过许久没有动武，本就手痒，重剑过处当场取了一名百夫长首级。宋兵欢呼雷动，杨过运气高声道：“大伙儿一起杀敌立功！”宋兵仗着将领神勇无双，耀武扬威般与蒙古鞑子厮杀起来。郭芙见宋兵奋勇杀敌自是欣喜，又见杨过一脸的举重若轻，还是啐了一口。
宋兵见杨过往来奔袭如入无人之境，士气大涨，隐隐有反攻之势。蒙古那方督战大将正是蒙古三杰，三人在战场之上遇到老对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三人交换眼神，一齐冲向杨过。
杨过见潇湘子三人冲来，精神一振，却也不敢轻敌，大笑道：“你们有什么卑鄙手段都使出来罢！”虽在战场之上，杨过之语字字分明，许多士兵便将目光投过，见杨过以一敌三，都大声斥骂潇湘子等人。蒙古兵将虽残暴无理，却个个都是好汉，见己方大将如此，气势也是矮了一截。郭芙百忙之中向杨过看了一眼，见他被三人合力攻击，不由得大声道：“三个打一个，你们好不要脸！”她本是女子，声音高亢尖利，在战场须眉呼喝之中更是清晰，骂得三人老脸一红。

（十一）
潇湘子手执哭丧棒锤向杨过胯下骏马，杨过早料他有此一着，急掣缰绳躲过，随即翻身下马，右袖带劲风挥出，挡住尹克西劈下的金鞭，又笑道：“兄弟缺些银子，你这金鞭如此好看，送了兄弟可好？”尹克西给杨过压得胸口一阵滞涩，哪来的功夫驳他调侃？
尹克西才避开调息，尼摩星又攻将上来，杨过见他灵蛇铁鞭不比尹克西金鞭刚中带柔，不敢轻忽，以重剑相迎，两兵相接，铮铮之声不绝。杨过使出打狗棒法“缠”字诀，引尼摩星铁鞭攻向潇湘子，潇湘子大惊，连忙横过哭丧棒挡格。尼摩星心知灵蛇铁鞭敌不过精钢哭丧棒，又无力摆脱杨过重剑，只得放手弃鞭。
尹克西再上之时杨过已与潇湘子尼摩星二人斗了数十回合，潇湘子见不过一刻，己方一人便被杨过逼得下场，一人连兵器都被杨过丢出，大感脸上无光，心想若三人合力都斗不过一个没了右臂的毛头小子，以后有何颜面呆在蒙古军中？还不叫人笑掉了大牙？尹克西与尼摩星皆是如此想法，三人互相看看，立时发力猛攻。
杨过见三人发狂一般攻上，暗暗吃惊，只得奋力相抗。三人之中，尼摩星内力最强，杨过不欲与其硬拼内力，知晓若以内力拼斗必会两败俱伤，自己断无生理。尹克西尚不足为虑，此人一贯谨小慎微，不会搏命，潇湘子却不可小觑，武功高强不说，杨过还得防着哭丧棒中毒砂。
不过一顿饭时间，四人又过百十余招，杨过虽不落下风，却也已额头见汗，微微气喘。杨过见久持不下本是心急，左肩肩头适才被尹克西金鞭撩过又疼痛不已。杨过知晓自己非他三人合力之敌，可这一战自己却是万万输不起。心烦意乱之间胸口中潇湘子一击，杨过眼前一黑，口中鲜血欲喷出，却不愿示弱，生生咽下，内伤已是不轻。
郭芙对敌毫不容情，不一会儿杀了个生人勿近，蒙古鞑子再不敢靠近郭芙，只道这红衣劲装女子是罗刹转世。郭芙挂念杨过安危，命宋兵靠拢杨过，蒙古兵怎能放宋兵相帮主将，一时间杀了个水泄不通。
郭芙知晓蒙古三杰厉害，心想连自己爹爹都曾为尼摩星铁鞭所伤，杨过又岂能以一胜三？自己武艺低微，自是与杨过相去甚远，然而既是袍泽，又怎能不帮他？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于心何安？如此想着，仗兵器之利与软猬甲硬生生撕开一条口子，冲向杨过。
杨过左支右绌，只不过勉力撑持罢了。面前潇湘子与尹克西攻得甚急，杨过险险接住而已。又听背后尼摩星攻上，掌势沉重，虽知这一掌便可要了自己性命，杨过却无力转身接下这一掌，心知一旦转身，哭丧棒与金鞭立即招呼到自己身上。杨过听尼摩星越来越近，心道：“难道我就毙命于此了么？”
眼见尼摩星便可得手，谁知一人横刺里扑出，自己护住杨过，生生挨了尼摩星一掌。杨过大惊，逼开两人，回头看时，却是郭芙摔在地上，左手捂着小腹，右手尚握着淑女剑，已呕出一滩鲜血。那边尼摩星见郭芙抢上也是一惊，手掌落处大是疼痛，连忙收回。抬手看时，右掌满是鲜血，已被软猬甲刺出了几百个小洞，也不知有无中毒。
杨过见郭芙受伤，心痛如绞，怒发如狂，反手背了重剑，手下“黯然销魂掌”以十成内力使出，又出其不意，打得尼摩星当场断了三根肋骨。杨过双目赤红，弯腰拥郭芙入怀，郭芙抹去唇边血痕，以剑拄地，轻轻推开杨过道：“别管我，快……打他们。”郭芙向来明白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不可大意，尼摩星这一掌打得她痛入骨髓，已受了极重的内伤，只提着一口气不敢倒下。杨过纵有万般不放心也不得不放开郭芙，侧身冷眼瞧着潇湘子与尹克西，通身杀气竟骇得两人倒退几步。杨过形似鬼魅，又是数记黯然销魂掌轰去，两人躲也没处躲，各自受伤倒地。
郭芙见强敌一去，终于放心，再也支撑不住，向后便倒。

（十二）
杨过立即扑上，接了郭芙揽入怀中，摸脉时只觉大是不好，竟不知还有救没有。杨过见郭芙气息微弱，竟似油尽灯枯，只吓得魂魄也散了，心脏便给人撕了开一般，整个胸口痛不可当。杨过眼中含泪，心想：“不论怎样，郭伯母必可救她！芙妹不会有事！不会！”抬头看时，蒙古三杰早已不见踪影。蒙古士兵见督战大将负伤而逃，哪还有什么斗志，纷纷四下奔逃。
杨过紧揽着郭芙，翻身上了小红马，朗声道：“众位兄弟，此战咱们已是胜了，穷寇莫追，咱们这就回去罢！”眼见耶律齐也已领兵奔来，唿哨一声，便向襄阳城门疾驰而去。
不知何时天色已阴得可怕，仿佛一场大雨即将来临。风刮得杨过脸颊生疼，杨过却浑然不觉，贴在郭芙耳畔低低说话。郭芙内息紊乱，疼痛难当，却并未晕去，张口时已气若游丝：“你就浑说……”杨过见她醒着，心中大喜，又柔声道：“芙妹别说话，也别睡，我带你回去。”
郭芙睁开双眼，重伤之下仍然不服杨过:“我偏要说话，偏要睡觉！”语音虽轻，仍带着平日的娇蛮之意。杨过见她如此，哭笑不得，心生一计，偏过头低声威吓道：“你再不乖，我就亲你了。”作势便要吻上她脸颊。郭芙狠狠瞪了杨过一眼，却不敢再说。
杨过拥着郭芙一路冲入郭府，黄蓉早已知晓郭芙受伤，在房中等他二人回来。杨过将郭芙交给黄蓉，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郭伯母……我……”黄蓉扶了女儿躺好，摸了脉惊道：“芙儿她……怎伤得这般重？”杨过听黄蓉此言，只道郭芙无幸，双膝一软摔在地上，面色灰败，脸白如纸。
黄蓉打发了丫鬟去催郭靖，见杨过如此，又是一惊，心道：“难道过儿还是中了那恶人暗算？”蹙眉问道：“过儿，你是受了甚么内伤么？”杨过咬着下唇，摇头不答，只痴痴望着床上颜色雪白、气若游丝的郭芙。
黄蓉待要再问，郭靖已进了房来，急问道：“蓉儿，芙儿如何了？”说着握了郭芙右手，注入内力查探郭芙伤势。郭靖与郭芙的内功本是一路，郭芙被内力一激，悠悠醒转，看见父亲便哭道：“爹爹，芙儿好疼！”郭靖向来娇宠这个女儿，想她活了二十年也没受过伤，这一次却伤得这般重，极是心疼，眼中亦是含了泪，柔声慰道：“芙儿不怕，爹在呢。”
郭芙似是力不能支，闭了闭眼睛，仿佛想起甚么又忽地睁开，反握郭靖的手叫道：“爹爹，杨过呢？他没死罢？”杨过没料到郭芙会问自己，一时不能反应，黄蓉抢道：“你杨大哥好好的呢，快别乱说！”说着扶了杨过起来，杨过神不守舍，愣愣地看着黄蓉，黄蓉探了杨过的脉，柔声道:“过儿，你也受了伤……你先回房疗伤，片刻后我去看你，可好？”杨过泪水涌出眼眶，哑声道：“芙妹她……”黄蓉轻轻拍了拍杨过的肩膀，微笑道：“先管好你自己！芙儿的伤说不定还要你帮她呢！”杨过这才听话回房。
黄蓉回到郭芙床畔，低声问丈夫：“你看芙儿怎样？”郭靖皱眉道：“性命倒是无碍，比你当年为裘千仞所伤轻得多了……只是恐怕还需要一人帮她，按《九阴真经》中‘疗伤篇’对掌七日七夜……”郭靖所说正是黄蓉所料，便道：“你我二人难得七天功夫，便让过儿替芙儿疗伤罢！”郭靖想了一想，也无别的法子，当下听从妻子安排。
却说杨过见郭芙受伤，比自己受了伤还难过，一颗心悬在半空，难受得紧。此时在床上打坐疗伤，本容不得半点分心，杨过却无法凝神，满脑子都是郭芙，城墙上嫣然微笑的郭芙，战阵中视死如归的郭芙，床榻上了无声息的郭芙……还有她受伤之初呕出的鲜血……红得刺心，她的脸全无血色，又是那么白……就像华山上的积雪……
杨过大叫一声，舌尖已有淡淡腥味。房门嘭地一声给人拍开，却是黄蓉。杨过岔了内息，不得动弹，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黄蓉叫道：“过儿！”飞身助杨过运气调息，一边以眼色命丫鬟放了木盘退下。
良久之后，杨过才将内息归入正途，周转如意。睁开眼来见黄蓉一脸关切之色，心中感动，艰声道:“过儿谢郭伯母相助。”黄蓉微笑道：“这般不小心，真走火入魔可怎生是好？”说着起身端过木托盘，又笑道:“来，郭伯母给你包扎。”
杨过本想推辞，可伤在左肩，他自己确是无法包扎，便也默然。黄蓉弯腰撕开杨过左肩衣衫，清水冲过后轻轻地上了药，取了纱布细细地包扎，见杨过眼里又涌上泪，柔声道：“过儿，男子汉怎还爱哭起来了。”杨过许久没听过有人如此关爱于他，哽咽道：“郭伯母，过儿从前……不懂事，多番得罪于你……”
黄蓉笑道：“你郭伯伯一向视你如子，我从小看你长大，还能记恨你不成？”站起身来道：“不过眼下郭伯母有一事相求，你可否答应？”

（十三）
杨过几乎受宠若惊，连忙道：“过儿自当供郭伯母驱使！”黄蓉笑道：“不须如此！只是芙儿之伤……”杨过听黄蓉提到郭芙，再也忍不住：“芙妹怎样了？要不要紧？”黄蓉瞧了杨过一眼，脸色神色担忧难掩：“性命无碍，却是伤得狠了。”杨过低了头，声音沙哑：“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黄蓉叹道：“罢了。”握住杨过左臂：“过儿，芙儿之伤需要一人助她运转大小周天，七日七夜不可停止，你……可愿意帮她？”杨过抬头看着黄蓉道：“只要她好，我这条命给了她也是愿意的！”黄蓉抿唇而笑：“过儿，这句话可别跟芙儿说，她最不爱要死要活的。”
郭芙听闻要跟杨过一起七天七夜自是不愿，气道：“妈，芙儿不想欠他的！”黄蓉柔声道：“芙儿，你救得过儿性命，怎是你欠他的了？爹爹妈妈对不住你，没法儿帮你，过儿内力在当今武林也是数一数二的了，他帮你疗伤岂不是好？”郭芙默然无语，半晌才道：“爹爹妈妈没对不住我。”
一日后，杨过内伤已是好得七七八八，靖蓉便送二人去郭府密室疗伤，郭靖将需注意之事细细嘱了杨过，杨过一一应了。黄蓉抚摸着郭芙脸颊，又嘱道：“你切切不可再与你杨大哥吵了起来，打架更加不行！当心你的小命儿。”
靖蓉二人走后，杨过试探着道：“芙妹，咱们开始罢。”郭芙仍然没说话，算是同意。杨过伸出左掌与郭芙右掌相对，手掌相接时，杨过触手便是郭芙温软手心，胸中一荡，连忙克制。郭芙却看见杨过左肩伤处已好好地包扎了，一时好奇便问道：“是不是我妈帮你包扎的?”杨过心里疼痛，还是微笑道：“是郭伯母。”
郭芙低了头，第一次觉得仿佛有些对不住杨过，却不能道歉，只道：“我妈待你真好。”杨过想起黄蓉数年来对他关怀爱护，脸上现出孺慕之情：“是，郭伯伯与郭伯母待我都是极好，杨过铭感五内，不敢或忘。”郭芙见杨过说得郑重，心中稍平，笑道：“你可不知道小时候我有多嫉妒你！”
杨过正催动内力助郭芙运转小周天，听郭芙这样说奇道：“你嫉妒我?嫉妒我甚么？”郭芙闭了眼默默运功，不敢分心说话，杨过心中大奇：“芙妹自小万千宠爱，人又如此美貌，向来事事顺心，我有甚么当得芙妹嫉妒？”
过了半个时辰，郭芙才睁开双眼，见杨过还盯着自己，失声笑道：“你老看着我干么？我的脸没洗干净么？”杨过俊脸一红，忙扯了开去：“你还没说呢，你嫉妒我甚么？”郭芙秀眉微挑：“小时候爹爹不知有多疼你啊，我犯了错爹爹还要戒尺打我，却从没罚过你！”杨过苦笑道:“我真盼郭伯伯狠狠打我，我便不用去拜那牛鼻子为师了。”
郭芙奇道：“你是不知罢了，爹爹向来推崇全真内功。你走的那几年，爹爹总是念叨你，盼你成材。爹爹何曾如此待我了。”说着郭芙竟是伤心起来，低头沉默。杨过直听得热泪盈眶，又恨自己当年不知好歹，辜负郭靖期待。
杨过见郭芙情绪低落，柔声慰道：“芙妹，你……你很好，你这般深明大义，帮郭伯伯守卫襄阳城，他怎会不疼你？”郭芙眼中泪珠儿便要坠下来，小嘴微撇：“爹爹他……不肯原谅我……他总是骂我，要么就是整日不理我……”
杨过又被郭芙勾起了好奇心，问道：“你犯了甚么错？郭伯伯宅心仁厚，再者说了，哪儿有记恨自己亲生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