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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书照】李贺的遗产 - 宇文所安《晚唐》英文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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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说到我家隐隐写的《李贺小传》啦!






IP属地:美国17楼2023-01-19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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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贴《李贺小传》中文版作为参考
    京兆杜牧为李长吉集叙,状长吉之奇甚尽,世传之。长吉姊嫁王氏者,语长吉之事尤备。
    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所与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辈为密,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恒从小奚奴,骑距驉,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王、杨辈时复来探取写去。长吉往往独骑往还京、洛,所至或时有著,随弃之,故沈子明家所余四卷而已。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㜷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3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许时,长吉竟死。王氏姊非能造作谓长吉者,实所见如此。
    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囿、宫室、观阁之玩耶?苟信然,则天之高邈,帝之尊严,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长吉生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IP属地:美国18楼2023-01-19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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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小传》应该是作于832到835年之间。和杜牧的序相比,它也很特别。
      李商隐看了杜序之后,开始寻找那些诗背后的诗人。他通过和李贺姐姐的谈话来了解李贺。
      他发现这些诗背后的人不是屈原(被自己在政治和社会上的不成功所困扰)。相反,他可能找到了他一直在寻觅的“诗人”形象 -- 一个完全沉浸于自己艺术中的诗人。
      这个形象和那些“苦吟”的匠人们有平行性,但更加奇怪和极端。


      IP属地:美国19楼2023-01-19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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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传》其他部分的翻译就不单独贴了,就贴最后一段:
        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
        Heaven is high and blue-gray. Is there indeed and Emperor there?
        帝果有苑囿、宫室、观阁之玩耶?
        And does that emperor indeed have things to enjoy, like parks, palaces, and pavilions?
        苟信然,则天之高邈,帝之尊严,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
        If this is to be believed, then, considering the remote heights of Heaven and the majesty of its Emperor, then it would also be fitting that he have personages and literary talents exceeding comparison with those in our world.
        Why, then, was he so singularly found of Changji and why did he prevent him from living a long life?
        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
        How could it be that those in our world who are considered rare and talented are not only few on Earth but also not many in Heaven?
        长吉生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
        Changji lived twnety four years, and his post never went further than that of a ritual participant in the Court of Imperial Ceremonies. Moreover, many of his contemporaries spoke ill of him and did him harm.
        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
        How could it be that the Emperor of Heaven alone values the rate and talented, while mortals, on the contraty, do not value them?
        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How could mortal understanding surpass the Emperor's?


        IP属地:美国20楼2023-01-19 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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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结 (161页下半页):
          在《李贺小传》的“传奇”气氛背后,我们认出了韩愈《调张籍》里的诗人形象。在那首诗中,无情的老天把李白和杜甫派到地上来受苦,为了让他们能写出美丽的诗句。老天又派自己的手下到地上来收集这些诗句带回天上。
          在李商隐的版本中,李贺不被凡人欣赏,但李商隐认为这不是李贺受苦的原因;而他的政治经历也并不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语境。李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创作工作中,他之所以受苦,“呕出心乃已尔”,是他为诗歌创作投入全部努力的结果。


          IP属地:美国21楼2023-01-19 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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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传》反映的是九世纪三十年代的价值观,再把这种价值观回顾性地加诸于李贺,从而实现他的诗人形象。
            这个形象不同于韩愈诗里的李白杜甫,也不同于晚唐前那些占主导地位的概念。这里,诗歌的产生并非诗人在政治社会中的体验的结果。
            李贺也写社交诗,但他写这些诗的时候并不用心。
            他真正用心写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诗:是他独自一人在路上得到的句子,是他在晚上整理出来的文字。
            ***
            喜欢这个总结:“He is more a poet when simply left to write poetry.”
            李贺在不被打扰、放任自由地写诗的状态下才更是一个诗人。


            IP属地:美国22楼2023-01-20 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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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美国23楼2023-01-20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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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几段总结李商隐《小传》中的长吉和其他“苦吟”诗人之间的异同。
                九世纪三十年代最富盛名的诗人是姚合和贾岛他们一群人。这些人以“苦吟“自称。
                李贺写诗的过程也是”苦吟“,因为他写诗很“花时间”,而且不是一时兴起就能写成的。他每天都在写诗,几乎成了他的 "职业"。这几点和贾岛他们是差不多的,但贾岛他们写的基本上都是社交诗。
                最大的不同是:
                李贺把一首诗完成之后,他就对它失去了兴趣。有时候会有人把这些诗抄下来,有时候就干脆被扔掉了。显然他的热情在于写作的过程而不是最终产物。
                这和白居易的态度截然相反。白把自己的诗作看成是积累的"资产",要放在书架显眼的地方,每本上面都写上自己的名字,并定期拿出来数一数(LOL 前面有一章更详细的描写了这个)。
                就连《调张籍》里李杜的诗也是如此:上天派人下来收集它们,也当作“资产”一样。
                有个关于贾岛的小故事说他每年春节都要把去年写的诗们拿出来、祭之以酒肉,因为它们是消耗了他精力的产物。
                所有这些故事都体现了,九世纪诗人们对待诗歌的态度和八世纪时有多么不同。


                IP属地:美国24楼2023-01-21 1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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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美国25楼2023-01-23 0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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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在中国人思维中是个非常重要的词,而在唐代它具有一个比较简单、常规的定义,就是“政治秩序”。
                    杜牧声称李贺诗里表现的品质超越了真实世界中的,但他又说他的诗缺乏“理”。他很可能是指李贺的语言技巧令其他品质都显得逊色了。
                    总之,杜牧对李贺诗的描述至少埋下了深刻矛盾的种子,暗示在诗歌中可能存在一个与唐代道德政治文化常规完全不同的“理”。


                    IP属地:美国26楼2023-01-23 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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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们撇开《楚辞》在表面上和李贺诗一样支离破碎、难以理解这个事实,杜牧对李贺诗缺乏“理”这个指责是有根据的。
                      唐诗倾向于 意合连接,每句诗都是不同的阐述,但可预料性将它们结合起来成为一个连贯的整体。
                      这个连贯性就是“理”。如果一个诗人因为被流放而感到痛苦,他对他所处世界的表现会支持他这个思想状态,他的诗具有一种主观的、基于经验的连贯性,能满足唐代读者(的预期)。
                      李贺诗里的意合连接更加极端:句和句之间有更大的距离,产生的效果是只有部分连贯性的语言碎片。经常没有假定的主语 - 既没有历史上的诗人也没有传统的人物形象 - 可以用来解释诗中的意象是属于某个统一意识所具有的感受、情感、或者思想。
                      所以李贺的诗给人以梦境的感觉,而这种只有部分连贯性的碎片意象也正是李贺诗的吸引力之一。
                      这种诗法对于年轻的杜牧来说肯定是很困扰的:他看不到这些诗的意义、教训、或者能把这些意象凝聚在一起的那个人。


                      IP属地:美国27楼2023-01-23 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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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终于要贴李贺的诗了,先从比较容易读懂的《雁门太守行》开始




                        IP属地:美国28楼2023-01-23 0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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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教授对这首诗的分析/赞美还是很到位的呀:
                          “行” (在这里翻译成“歌”)是乐府诗,所以不需要有一个假设的在某个特定地点的历史诗人,但是九世纪的读者们还是会想在诗中寻找一个常规的、根据经验形成的顺序来把整首诗统一起来。
                          例如,读者会寻找天气标识,但是在这首诗里,我们先看到了黑云,又立刻看到了在兵甲上闪亮的日光。日光肯定是白天,但在第四句我们又看到了夜晚。霜应该是后半夜或者早上。半卷的旗帜是出乎意料而且不吉利的意象,鼓声不起也是不吉利的,因为旗帜和鼓声都是用来鼓舞士气的。在这样的语境下,“为君死”的誓言有着相当清晰的宿命感。
                          这首诗的场景是用一些非常生动的碎片塑造的,这些碎片之间没有基于实际经验的凝聚力,但却比任何寻常乐府更完美地给人“战斗注定要失败的”印象。


                          IP属地:美国29楼2023-01-23 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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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首诗显然给当时的读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传统轶事中,李贺到洛阳拜见韩愈时,呈上了这首诗。韩愈对开头几句非常喜欢,立刻召见了李贺。韦庄把这首诗收录在了《又玄集》里。它还激励了很多模仿者。
                            (这里还特别提一下:第二句里的“日”在一些版本里写成了“月”,可见唐代读者们对于“理”的要求影响了传抄的准确性。而且为了和第四句中的 “夜” 更一致,他们还忽视了“秋色”也是在白天才能看到的。)


                            IP属地:美国30楼2023-01-23 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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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贴两个当时的模仿,都是《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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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美国31楼2023-01-23 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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