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一个急促响起旋即又骤然止住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被突然打扰的邴吉十分不快，愤而起身拉门正要呵斥，却见宣帝正站在月光底下，身后跪了一地的奴仆。
“呃……臣参见陛下！”
“免礼。你们都下去吧。”宣帝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情绪。他径直走进屋里。金喜点上烛灯，替他们二人掩了门，便仍侯于门外。
邴吉有些不知所措，恍然地站着。
“怎么不点灯？”宣帝背着手，眼睛瞟在几案上，突然问道，“在想什么……”言毕又回身看着邴吉，慢慢地向他踱来。
“有心事么？”
邴吉不知如何作答。
“在……担心大将军吗？”
“呃……听说，大将军近来身体好些了？呵……”邴吉额头上开始冒汗。他着实蒙了。不知宣帝为何夜里突然驾临，带着他难以言喻的情绪，又突然提起了大将军……

“朕，方才去探望了大将军……”
难道——他看见了？！看见我出来？邴吉的心突突地跳着。他在怀疑真么吗？
“邴伯！”宣帝突然上前攥住邴吉的胳膊，眼睛紧紧地盯住他。
“邴伯”，那是入宫前的宣帝对邴吉一贯的称呼。自当初的刘病已成为宣帝后，这个称呼便也留在过去了。但这一次——他知道，宣帝一定有什么事要问他。邴吉暗自预感到可能会是什么事了。
“你和霍光是不是早就认识？而且，一直都有来往？”宣帝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
邴吉被吓了一跳。他虽然猜到宣帝也许会问霍光的事，但没想到是这个问题。
“这……呃……”邴吉支吾着。该怎么回答？否认？还是……不知道他与大将军都说了什么，会不会是大将军……还要瞒下去吗？
“你们打算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宣帝刻意压低的声音里丝毫不掩饰他巨大的愤怒，“一辈子吗？你们打算一辈子都不让我知道？”
邴吉垂了头，默不作声。

宣帝松开他，在屋内毫无目的地转着：“你们谁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邴吉深吸了一口气：“陛下……”
宣帝停下盯住他，满怀期望。
“当年一场巫蛊之祸，皇后、公主、太子皆未能幸免……那时，你才出生没几天，也受牵连被投进大狱。太子仁善爱民，却遭奸人陷害，身死异地。我本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拼死保住你，将你秘密养在掖庭。后来大将军派人四处打探得知了你的下落，乘夜偷偷来找我……”
邴吉想起当年，万分感慨。
“孝武皇帝喜怒无常，我们担心你的安危，怕出什么闪失，便一起瞒下不让人知道。这么多年以来，大将军……其实、一直都在关注着你的成长，一直都在保护你，看到你平安他很欣慰，但他却不让我告诉你……”
“为什么？”宣帝突然打断他，浑身紧绷起来。
“呃？”邴吉被吓了一跳，他从没对此有过任何质疑，他觉得以霍光的为人和性格，这样做并不奇怪，“大将军他……本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你的身世，作为一个普通人平安的生活，不再被卷进斗争里。可谁想……昭帝无嗣早逝，那个昌邑王又昏庸无能，这才……”邴吉叹着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是这么想的吗？宣帝盯着眼前这个人。看来你不会知道更多了。

以宣帝的敏感，他决不相信这就是所有的原因。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用心良苦地保我帮我？”紧绷的身体慢慢的放松了，缓缓地坐了下来。他并不看邴吉，微微偏着头，眯了眼睛看着几案上轻轻跳动的烛火。那声音幽幽的，像是在问邴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呀身后巨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也轻轻地颤动着。
邴吉眼前突然一晃，好像正面对着他的是孝武皇帝，而不是那个他一直都熟悉的刘病已。他并没有清楚得见到过孝武皇帝，但那个帝王的种种传闻，留给他的印象便是眼前这般的……不怒自威，让人不寒而栗。
邴吉闭了闭眼睛——不不！我一定是眼花了！眼花……
“大将军……是忠臣哪！他一生心系社稷安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汉，为了百姓啊！当年的太子……若没有那场横祸，定是个贤明仁爱的君主，换作任何一个忠直之士都不会不倾尽所有来保太子的血脉……这——”
你是想说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对吗？
“呵。这事对我来说太过突然——身边有这样一个忠臣一直以来都在暗中保护我，我很感动……也很意想不到。我一直以为……在这朝中……我是孤家寡人。”

烛火“噗”的猛跳了一下。
“陛下……”邴吉突然能够理解宣帝的感受：一个在民间长大的孩子，突然被告诉是皇储后裔，边被推上皇位，去面对统领满朝个个出身不凡且早各成党派的文武百官——诺大的长安皇城对他来说，虽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但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你不用担心。你的身边有大将军……还有我。”话一出口，邴吉突然想到病中的霍光——他没有多少日子了……春天快要结束了，也许不到冬天他就……
一想到这，邴吉心里很是难受。这孩子……才知道身世、最亲的亲人却早已蒙冤惨死；情投意合的两夫妻就要安享富贵荣华，爱妻又暴病而亡；刚得知身边还有一个人一直在默默地帮他护他、那人却也将不久于世……哎……也许应该早些告诉他，那样，大将军也不必……
“陛下，还是多去看看……大将军……吧。”
宣帝定了定神，没有言语，起身径直走了。

宫人们都忙着打扫雨后残红。前几日还花肥木瘦，只几场急雨，那些姹紫嫣红便都轻减了不少，却也是一番别样美景。
宣帝不知不觉间居然走来了思归园。
“陛下！这里……一点都没变呢！”金喜似乎十分高兴，跟在宣帝身后四处看尽这小园里的一草一木。
是啊，没有变呢。好像岁月不曾从这里经过，于是什么也没有带走。
宣帝最后定在那块匾额前。“思……归——”
听金喜说，这两字是当年孝武皇帝所题，却不知是思之谁人、盼何人而归。
这整座小园并着亭子朝向西北。西北……西北那方有茂陵，可卫皇后和太子却并不葬在那里，紧挨着武帝陵寝的，是当年的两位大司马。
刘氏——卫氏……霍氏……宣帝心下琢磨着。突然握紧了双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转身便走了。

转来转去，还是来这儿了——金喜看着匾额上“大将军府”几个大字，心里叹道。
宣帝见到霍光时，他刚喝过药、正靠着闭目休息。窗外有微微的风拂来，撩动了霍光花白的散发，一缕银丝贴在消瘦的脸颊上，触碰着经历沧桑的憔悴面容。宣帝本不想搅扰，可脚仍不自觉地轻声走近。他想要好好地看清楚这个人，仔仔细细地看清楚——这个一直以来默默保护他、却又什么都不肯说的人。
霍光似是察觉到了，睁开眼想宣帝看去，迷离的目光终于聚在一起，有了亮光，脸上也缓缓地舒展开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带着欣喜。
宣帝略顿了一顿，也露出一个笑容。他快步走到霍光跟前，坐在塌边。两人全没有了以前的客气，也都不言语，只是这么笑着对望。这让宣帝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坐在祖父的身边——那个从未谋面、性情温和的卫太子。
“……来看看你。”宣帝眨了下眼，低了头，先开了口。
霍光仍是不语，微微地笑着，神色更加柔和。
宣帝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终于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也不说？”
霍光投来询问的目光。

“你……一直知道我的存在……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你就……知道我的。对吗？”
宣帝也投去询问的目光。他眼见面前的人霎时凝住了笑容。
霍光垂了眼帘，依然没有言语。
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你准备到死也不说吗？什么也不说？到底……为什么？宣帝有些急了。他看见霍光的眉头渐渐拧在一起，但好像还没有打算开口的样子。
“我被邴伯偷养在掖庭时你就已经知道了！你去找过他、你来看过我——在我知道身世成为大汉皇帝之前的十多年里你经常来看我、知道我所有的事情！”宣帝还是激动了起来。
屋里霎时安静极了。他直直地瞪着霍光，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的直跳。
而霍光，仍没有任何反应，好似一口无波的古井。
宣帝又急又恼，却也毫无办法，不禁有些沮丧。他实在想不明白霍光为什么要这样保他护他帮他、却又一直不告诉他，甚至到死也……
“陛下……”霍光幽幽地开了口，他看着宣帝，看得很深很深，看得宣帝有些不自在。
“这原本就是属于你的。”霍光眼中阴翳渐起，“谁也夺不走。”

宣帝仿佛看到那个在朝堂之上似乎永远谨慎恭敬、却能呼风唤雨叱咤汉廷、权力威信远在帝王之上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虽然是雨后，但并不见几许清凉。院中景色涣然一新，红绿相宜，在微微躁动的暖暖热热的空气中，似要等待新的更热烈蓬勃的生长。
几声短短的鸟啼滑过，打破了这屋内屋外在躁动中的宁静。
霍光笑了笑，又恢复原先的儒雅。他几经犹豫，最终还是握住了宣帝的手：“你是大汉的皇帝，你要好好守住你的江山，不再让外族欺侮践踏，要安民兴国，让它繁荣富强！臣老了，能为陛下分忧的日子不多了，你要坚强地成长起来，臣……才会放心啊！”说着，霍光眼中黯淡下来，“……我——才不负……”咽了不经意间就要滑出嘴的那剩下的后半句话，霍光又强笑了笑。
“你要相信自己啊！”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对宣帝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说话人却是霍光。宣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忽然有些难过。那双手，那双轻轻握住他的苍老的手，爬满了皱纹——清晰的，不清晰的——线条依然优雅的修长的手指，指尖是凉的，掌心却是温暖的。这双手……就是这双手，将自己轻柔地拢在掌心——十年，二十年……
看着宣帝难过的样子，霍光自己也不好受了，但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苦笑着，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宣帝浓黑柔亮的头发。

宣帝低了头，拼命地忍着眼泪。他一直渴求着的那份来自亲人的温暖，突然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汹涌澎湃地袭来。他狂喜、感动，也深深的难过——如果祖父活着，大概也会是这个样子吧，那个宽和仁善的戾太子……还有父亲、母亲，还有那宛如传说一般的曾祖母、太舅公，还有那个“天生富贵”的战神霍去病——这都是他家的人！还有……还有这个家族悲剧的制造者——曾祖父孝武皇帝，刘彻。
“你、你见过祖父的吧——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宣帝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迫不及待地问霍光。
霍光一愣。他看着宣帝的眼睛：“你的这双眼睛……最像他……”
说着，霍光渐渐沉入到回忆中去了……
高远无边的湛蓝天空，一片片纯白，云卷云舒。

宣帝低了头，拼命地忍着眼泪。他一直渴求着的那份来自亲人的温暖，突然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汹涌澎湃地袭来。他狂喜、感动，也深深的难过——如果祖父活着，大概也会是这个样子吧，那个宽和仁善的戾太子……还有父亲、母亲，还有那宛如传说一般的曾祖母、太舅公，还有那个“天生富贵”的战神霍去病——这都是他家的人！还有……还有这个家族悲剧的制造者——曾祖父孝武皇帝，刘彻。
“你、你见过祖父的吧——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宣帝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迫不及待地问霍光。
霍光一愣。他看着宣帝的眼睛：“你的这双眼睛……最像他……”
说着，霍光渐渐沉入到回忆中去了……
高远无边的湛蓝天空，一片片纯白，云卷云舒。

“霍光，快拜见姨母！”
“霍光拜见姨母。”
卫皇后有些好奇地看着霍去病身边的这个青衣少年，依稀有弟弟卫青当年的影子。
“快起来！以后在姨母这里就不用多礼了。”卫皇后亲自扶起霍光，仔细地打量着他。
这声音真好听啊——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了！霍光偷偷抬眼看着面前这个被他叫做“姨母”的美丽女人。在见到她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了，可真真见到这位传说中歌女出身的皇后，他就再不这么想了。
“还别说——去病啊，你们有些相像呢！”卫皇后牵过霍光的小手，拉他坐下，又命人上最好的茶果点心。
“舅舅也说像呢！”霍去病拿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塞，“不过，他太腼腆害羞——这可跟我不像！”
霍光手里攥着一块点心，本来就紧张，被哥哥这么一说就更不好意思了，手心里全都是汗。
“你看你看，姨母！我说得没错吧——就跟个小姑娘似的！”霍去病哈哈直笑。
卫皇后白他一眼：“去病！你这孩子从小野惯了，这个样子怎么带弟弟啊！”
霍去病止住了笑，盯着卫皇后认真地说：“对了，姨母！据儿呢？”

“去病哥哥——”正说着，一个甜甜的带着稚气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一个与霍光年纪相仿的孩子颠颠儿地跑到霍去病跟前。“去病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又打了个大胜仗！”
霍去病点点那孩子的小鼻子：“你这个小姑娘终于出来啦！又在里面读圣贤书哪——”
那孩子皱一皱小鼻子，有些顽皮地笑着：“人家才不是小姑娘呢！”说着便注意到了霍光，好奇地打量着他，那神情模样竟和卫皇后一个样儿。
霍光被盯得不好意思，照旧低了头不说话。
“他是我刚从河东带回来的弟弟，叫霍光！”霍去病朝那孩子挤了下眼睛，“据儿，他可跟你一样呢——也爱读那些圣贤书！”
哥哥叫他“据儿”——霍光心里琢磨着——哦！是太子！不能失了礼节！霍光放下手里被攥湿了的点心，像个大人一样正正经经、规规矩矩地朝刘据一拜：“霍光参见太子！”
卫皇后和霍去病一下都笑了。
卫皇后揽过霍光：“这孩子真是知书达理——去病呀，你这个当哥哥的还得跟弟弟多学习学习！”
霍去病撅起了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刘据腼腆地笑着，看着在母亲怀中同样有些腼腆的霍光，心里对他很有好感。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小姑娘自己去玩吧！我跟姨母有事要商量。”

“那段时光真是让人怀念啊……我虽与哥哥同住，但实际上是和哥哥经常住在舅舅家里的，总和卫伉、卫登、不疑他们一块玩——也经常进宫伴你祖父读书练剑，要么就聚在一起谈古论今；说理想谈抱负……那个时候啊，呵呵，都是傻傻愣愣的。”
宣帝接过小木剑，不知为什么心竟突突地跳得厉害——这是祖父的遗物。也许，就在自己身边、在未央宫里，有很多祖父当年生活过所遗留下来的痕迹，有快乐的、也有痛苦的，可竟远远不及眼前这一把小小的木剑带来的震撼和感触；他甚至能感觉到，祖父当年那双稚嫩的小手所留下的余温。
看不出是什么木材做的，但是手指的感觉告诉他，这定是极好的木材；样式也极为简单朴素，几乎没有什么雕凿的花纹，皆是木材自然的纹理，倒显出一番别样的气度；看到剑柄处时却发现刻着一个小小的“刘”字，一笔一划沉稳有力。
“那是舅舅刻上去的，是你祖父的名字——才刚刻完一个字，就让哥哥给抢了去，在背面刻上了另一个字。呵呵……”霍光笑着摇了摇头。
宣帝翻过来一看，果然飞扬着一个“据”字。
“我的那把也是这样——舅舅刻了一个‘霍’字，哥哥就刻了一个‘光’字。我们的两把剑，在我之后随侍孝武皇帝时就彼此交换赠与了对方——看到了它，我们就不会忘记彼此的理想……”
“那是……什么？”
霍光意味深长地看着宣帝：“休战事，安国家；塞外无烽烟，百姓得温饱……共建——太平天下。”
宣帝怔住了。
霍光重又抚上小木剑：“这是一把……柏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