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喜走后，宣帝背着手又慢慢踱回殿内，待坐定后才猛然发现几案前垂手而立的魏相，不禁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陛下做得好！”
魏相并不答话，却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把宣帝搞得一头雾水。
“——对越是想要的东西越要做出不感兴趣的姿态，不仅要迷惑旁人、更能迷惑对手，这样才能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
“对手？”宣帝心中纠结着，他与魏相早已开始密谋连根铲除霍氏势力的良策，当然知道他口中的“对手”所指何人，只是这些时日完全沉在突然闯入的“相认”的情绪里，似喜还悲，竟全然忘记了最初想要报仇翻身所设下的步步机关。

对手——宣帝忘记了，自己与霍光原来彼此还有这样的一种身份。回想起白天霍光口中的那句“君臣”，在此时这样一种身份的提醒下，将宣帝原本就复杂不堪的心硌得生疼生疼。
“陛下，臣已搜集了大量霍氏宗族所犯下的罪证——这些足够收回他们的所有权势、将他们从朝堂之上完全清除出去；但是，如果他们不肯束手就擒、有所行动的话——陛下，那我们——就只有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了！我们要有这样的打算，做好这样的准备。”
宣帝听得心惊肉跳——“我们”？“我们”！！！这个“我们”居然是步步为营要将霍氏满门一网打尽的“我们”，而不是碧水长天、笑语星眸细将温情度的“我们”！！！从一开始自己就站在这样一个阵营里对视霍氏、对视霍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难道……难道？霍氏要在自己手中覆灭吗？卫霍是一家——在孝武皇帝手中覆灭了卫家、如今又要在我手中覆灭霍家——卫霍是一家！这样一家子都要埋葬在刘家的山河脚下吗？？？为什么？为什么……

不！不，不！不会的，不会的！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的！是霍光找到的我——他一直在我身边关心我、帮助我、保护我，还用心良苦扶我登上帝位，他并没有想过要利用我、排挤我、借我来夺取天下——从来都没有！相反，他是要把天下还给我——一个太平天下！不过是霍家其他几个无关痛痒的不孝子弟，依势胡作非为罢了；平君的仇，可以给那个霍显她应有的惩罚——只要好好约束他们就可以了，这样就可以了！
“陛下！”魏相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只要霍光一死，我们就可以行动了。”
宣帝猛一抬头，正好对上魏相深深的眼眸，他看见那眸子里自己的影子被慢慢、慢慢地放大、再放大——完全是一副令人无比恐怖的模样。

魏相见宣帝多时都不言语，额头上也渐现微汗，只当他向来稳重谨慎，突然听自己这一席话，可能觉得现在言之尚早，甚为忧虑。虽然之前二人已心照不宣——只要霍光一死便可成事——但对经验历练都不多的他们而言，能否一口气扳倒霍氏，其实谁心里都悬着一块巨石。
“陛下放心，我们从第一步一直走到现在，都是稳稳妥妥的；眼下只要我们不急于求成、打草惊蛇便可。所以——陛下！现在您只要继续亲近霍光，继续给他们无上的恩宠，做出仍然倚重的姿态，不让霍氏的任何人起任何疑心，让他们继续骄横放纵——他们都是无能之辈，只要霍光一死，这棵擎天大树一倒，霍氏便再无可掀风云之人，届时——我们即可成事。”
宣帝的头一时嗡嗡乍响。他有些艰难地支住额头，眉头深锁，也不看魏相，无力地挥挥手——
“你先下去吧……”

四下里静寂无声。但愈发的寂静空气中便浮动着愈发不安的气氛。
一片斑驳的昏暗里，依稀能看见一个人，坐在塌上，亦是寂静无声。
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没有烛火没有光，却能看见那个人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就那样歪着，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他还会那样坐多久。
似乎，在等着什么……
“陛下！”门突然一下被推开，一个身影刚慌乱地闯进来便一下子扑在地上。
“陛下！大……大将军他……他——去了……”
那人呜咽着、浑身颤抖着，只一句话便再不能言语。脸，始终深埋在衣袖里，看不见面容。只是，声音却十分地熟悉。

歪坐着的人如突闻惊雷一般全身一震，直了身子，却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颤颤抖抖地终于站起身，有些茫然地四处乱走着，喉咙里不时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陛下！”
伏在地上的人猛一抬头，眼中满是悲痛，泪水也止不住地落下来。
是霍光！？年轻俊朗的霍光……
那……这里是……宣帝向那两人走去，却怎么也挪不近一步，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过去与未来的影像重叠交错，现世之人望得见那过去，可那过去之人却看不到未来。
……
“陛下——不好了——不好了！陛下……太子……太子他——”
一个尖细的声音闯进来，方才茫然乱走之人一回身，暗压着怒火的冷酷的眸子对上来人满眼的惊慌失措。宣帝这才看清那人一时间竟苍老了许多。

“苏文！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竟敢打扰朕休息——太子他怎么了？”
“陛下，江充在皇后太子处挖出了许多诅咒陛下的小木偶，正要查办此事，却被太子给杀了……太子此后召集了许多人马，在皇后的支持之下——起兵造反了！若不是小的逃的快，恐怕也死于太子剑下了……”
“逆子！”那人暴跳如雷，双目似要喷出火来，“亏得仲卿病重之时还力保他……仲卿、仲卿这才去了多久，这个逆子居然等不及了——诅咒朕、还造——反——”那人怒不可遏，在屋中乱转，“仲卿——仲卿！你看看你的好姐姐、好外甥！你看看！你看看——表面温良无害与世无争，背地里却在这样地害朕！你看看哪！他们在骗朕……你也骗朕！你们都在骗朕——一直都在骗朕——”那人歇斯底里，一把抽出剑来，四下里发疯一般地乱砍。“骗朕？！都给朕去死！去死——”

一阵狂劈怒斩，那人猛一回身，早已杀红的双眼里忽然印出宣帝变形的身影。宣帝一惊，猝不及防，眼睁睁地见那沾满了鲜血的狂剑朝自己挥来……
…………
宣帝猛地睁开双眼，直愣愣地坐起来，一旁的霍皇后也醒了，迷糊地挣坐起来。
“陛下？怎么了……”
问了一声，不见反应。宣帝仍直直地坐着，双目圆睁却又毫无半点生气神采，似醒又未醒的样子。霍皇后霎时清醒了许多，见状想伸手去摇他却又怯怯缩回了手，壮着胆子颤颤喊了他几声。仍未见反应。
霍皇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宣帝却突然瞪大了双眼，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心口的衣服，“哇——”的一声，猛吐出一大口鲜血。宣帝回头望了一眼已被惊吓得面无颜色的霍皇后，眼中依然没有生气，那目光似乎穿透了霍皇后定在更渺远的地方。
“陛下！”霍皇后惊魂未定，又喊了一声。宣帝慢慢合了双眼，缓缓摊倒在塌上，不省人事。
“啊——来人哪……”

这……又是在梦里吗？草原大漠，莽莽苍苍，一时风和云淡，又一时金戈铁马；模糊不清的画面快速地闪现、又消失，人声四起、浩浩荡荡，起如潮水、来势汹汹。似是千里战场上耳朵铁血厮杀，到处人影憧憧、血光一片；一时间又猛然停了，万籁俱静，嘤嘤呜呜的哀哭惨叫又四下渐起。蒙胧中，一身着皇后正装的妇人悬梁自尽，貌似父子的三人挥剑自刎……脚下排排蒙着白布沾染着斑斑血迹的尸体，一眼望去不见尽头。
猛见一人，清瘦憔悴，垂手立在边上，无声地哀哀哭泣。
——是霍光！？
这万千的身影，只霍光一人清晰可见，也只他一人再熟悉不能。
霍光突然抬头望了过来，憔悴不堪的面容上是让人心疼不已的悲伤……

手上渐渐有了温暖，慢慢地向全身流淌。不再觉得寒冷也不再有孤独和恐慌，似有柔柔的光拢着，宣帝慢慢睁开了眼，便望见了霍光那再熟悉不能的面容——只是，远比梦中的更苍老、更消瘦、更憔悴。宣帝忽然心疼不已，动了动手指想去抚他额上的白发，才发现手已被他紧紧地握着。宣帝心中一酸，无力地眨了下眼睛。
霍光见宣帝终于醒了，竟落下泪来：“陛下啊——您终于醒了……”
“陛下……”一旁的霍皇后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陛下——昨夜可把臣妾给吓坏了……宫中的太医都来了，忙活到现在……父亲、父亲听说了，也赶来了，一直在这儿守着……”
“呵呵，朕这会儿不没事了么？看你哭得……”宣帝和气的笑着。
“呃……陛下近日有些操劳过度了，再加上天气酷热，才有此状。不过并无大碍，只要加以时日好生调养便可。”一个老太医跪在一旁，恭敬地奉上一碗乌亮乌亮的汤药，冒着微微的热气。
“你看——朕没事儿！”宣帝笑着一面挣坐起来。金喜忙揶好枕头，端来了汤药。那药味飘过来，宣帝不禁捂住鼻子，皱着眉别过脸去。

“什么药啊——这么难闻！”
“良药苦口嘛——”霍光接过碗，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又吹，送到宣帝嘴边，“来！快把药给喝了。”
宣帝脸一热，还是乖乖喝完了药。
旁边跪了一地的太医宫人都面面相觑，心里直嘀咕——素闻这君臣二人感情甚好却不想竟是好到这种程度了……金喜不动声色地一挥手，太医宫人便都知趣地退下了。
霍皇后见宣帝吃下了药，忙擦干了眼泪：“陛下也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臣妾这就去准备！”
“恩，快去！”霍光笑望着霍皇后欢喜离去的身影，又回过头来继续喂药。
宣帝望着霍光一对清清楚楚的黑眼圈和一脸更深的憔悴，不禁心疼。
“大将军病才好些，怎么能这么不顾身体地熬呢，把身子又熬坏了可如何是好？！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太医都说了没事的嘛——药我也会好好吃完的，大将军快去歇着吧——”
又去瞪着金喜：“你也是——大惊小怪的！什么事都去劳烦大将军……”

“陛下也别忙着责怪他——”霍光接过话茬，“成君也是吓坏了，一时六神无主才命人来告诉老臣的——陛下为天子，是咱大汉朝的顶梁柱，切不可有半点闪失啊……老臣已是风烛残年，大病小痛的都无碍——最最担忧的还是陛下啊！陛下若有个什么病痛，岂能叫老臣安心哪……陛下日后还得日理万机，身心操劳，切不可不注意身体啊。今后，还得陛下来撑这天下……”
听这一番话，宣帝万分感慨。你只知、我若倒下你不得安心，但你又可知、你若倒下我又怎能安心？又想起魏相的那些话——“只要霍光一死……只要霍光一死……”
宣帝的心好像被生生挖去一般，那种年少时孤独无助饿感觉又汹涌澎湃的将他完全淹没。他忽然好害怕，好害怕见不到霍光，他梦里梦外都是霍光的影子，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真真假假、恍恍惚惚的梦境里，年轻英俊的他竟心怀着那样深深的悲伤，好似他完全消融在了那里面——消失了……消失了……
宣帝失神的盯着霍光，而霍光也不觉渐渐停了手，忽然笑道：“记得以前，也是生了病，哥哥打仗去了，我便住在舅舅家……那个时候，也是怕苦总不愿喝药。呵呵，每次都是舅舅亲自喂我喝，一边喂一边哄着我说‘良药苦口、喝了药病才会好’……呵呵。”

宣帝心中一震！这些日子以来，无论什么事情都能让他回想到过去种种，而这份无望的怀念里不变的人永远是他那早已死去的哥哥和舅舅。起初，自己也怀抱着与他相同的幸福和感伤与他一同缅怀，那份突失至亲挚爱的悲痛自己也是深有体会的，可渐渐的，他发现霍光在提到舅舅卫青时，总会不自觉的深望着自己，或者和自己在一起时会不自觉地提到卫青，但那深望自己的眼神却是分明透过自己在搜寻着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也知道自己的模样与当年的卫青十分相像，卫青是他的太舅公，他们有血缘关系——只是不知道，这一丝相同的血液，流淌在几代以后的他身上，还剩下多少。
可是渐渐的，宣帝再也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的错认了——内心敏感的他开始动摇、开始不平静：他在我身上苦苦寻找的是当年卫青的影子，他看到的与我有关的一切、想到的都是与卫青有关的一切——是过去的一切、是早已死去的一切——那么我呢？！现在在这里的、活生生的我呢？！在他眼里——又是什么呢？！或许，他的眼里其实从未看见过真正的我！一直以来，他看到的……看到的……其实是卫青？！他其实将我当成了卫青？！而那个真正的活生生的自己、他从来都视而不见？！
宣帝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结论”给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不会的、不会的！自己怎么能这么胡乱的猜疑呢？！他一直都护着自己帮着自己，一直都那样关心自己、疼爱自己——他是真心为着自己的，而不是把他当成什么早就死掉的另外一个人！要相信他！

宣帝不知不觉地又想到了霍光。死者已已，生者和往……这样的孤独和矛盾也一直纠缠着你吧。
辗转反侧，还是难眠，宣帝干脆起身，披了一件平时常穿的青色的袍子，轻手轻脚出了寝殿。
夜色如水，微风清凉，明月高悬，荷香缥缈。这样的景致美得纯洁无辜，似乎惨烈的斗争血腥的杀戮从未在这里周而复始的上演一般。宣帝不觉望向霍光就寝的偏殿——没有灯光。他许是早就睡了吧……
宣帝回身，轻手轻脚下了宫阶，向这池边的亭台走去，散一散满满纠缠不清的情绪。他背着手，面向盈盈的池塘站定。微风拂面，清荷送香，月光打碎了在池水里，又星星点点地溅在他的青袍上，乍一望去，不知谁是梦里人。
“……舅舅？！”
一个声音突然在宣帝身后不远处响起，将他吓了一跳。但他熟悉这声音，知道是谁，只是又听他这样的称呼，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在心底叹了口气，没有转身答他，仍只拿自己的背影去无奈地默对那人再次的错认。
原来霍光也是满腹心事不得入眠，也出得殿来。本站在宣帝殿外，但望见里面漆黑一片，以为他睡了，便也沿着池边散心，却正撞上宣帝。两人一前一后，仅一水相隔。

“舅舅！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霍光激动起来，想走近却又不敢。他害怕自己是在做梦，或者这一切只是幻影。若他走近，只怕这梦、这幻影便破了。
“舅舅……你终于……终于来见我了！你……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宣帝闻言心如针扎。他不禁扶了栏杆，却更加没有勇气回头。
既然自己给了一个希望，又何必亲手去打破呢。
“舅舅……你、你不怪我、不怨我吗？我……我有负你和哥哥的嘱托，没有保护好太子、没有保护好卫家……卫家，卫家已经……”说到此处，霍光已落下泪来。
“但是——舅舅！太子、太子还有一支血脉延续下来，那孩子现在已经登基为帝！你高兴么？”
“……舅舅，你、你不会原谅我的……我，我不择手段把帝位夺了回来——只有这样，才能让太子的后人重回宫廷、登上龙位——我无法忍受也决不允许别人来坐这天下！即便你不会原谅我，我也决不后悔！即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也决不后悔！即便上天要惩罚我，我也决不后悔！！！”